又或许, 是连情人也算不上的主子和玩物的关系。
六年前的严冬,大雪纷飞,是乐迩把她从一片严寒里捡走,并带回灵山。
他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当做她的恩人,也毫不客气地把自己当做她的主子,教她重习武功,教她床笫之术。
她没有拒绝。
她在一个个无法合眼的夜里把自己的身体交付出去,把那些屈辱交付出去,用新的屈辱,来替代旧的屈辱。
她并不介意乐迩怎么做,怎么看,怎么想,甚至也不清楚自己的意图。她那时只有一个感受——她越是跟乐迩纠缠不清,那些屈辱就越是深刻、鲜明,她的仇恨就越汹涌,生命力就越旺盛。
换而言之,是那些屈辱,供给着她活下去的动力。
乐迩跟她纠缠了两年。两年后,她一跃而成瑶光堂第一杀手,乐迩喜遇新欢,她知趣退位,两个人于床笫之间一别两宽,无一分苦涩,亦无一丝缱绻。
再过两年,乐迩提携她为一堂之主,并允诺她可随时借用堂中人力向剑宗复仇。
也是那年之后,她重回殿外的梅亭,开始以谋臣的身份为他煮酒。
他是她生命之中的第一个男人。
也是唯一一个她没有去爱过的男人。
在那些浑浊的、昏沉的日子里,他们纠缠彼此,利用彼此,并刻意地不去了解彼此。
她至今对他所知甚阙。
唯有一点,是跟屈辱一样令她感受清晰的——
在她不爱他的同时,他也是不爱她的。
他跟她一样,都是在交付。
然而,她交付的是屈辱,他交付的是什么呢?
这一点,无人能知。
阴云压境,入山这天,下了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灵山夏季气温本就比中原要低,被暴雨浇后,冷风阵阵,刮得人汗毛倒竖。
白玉不肯在外山逗留,匆匆披上一件斗篷后,坚持即刻去主殿。天玑知她救人心切,拦不住,只好命人备下马车,冒雨前行。
马车在水中、泥中盘山而上,于晌午时分,抵达正殿前的庭院。
豪雨如注,青石板上水花四溅,候在檐下的一行侍女撑开罗伞,踏过积水向马车迎去,将白玉、天玑接下马车,护送入殿。
白玉脚下生风。
殿门一开,耳畔的风雨声恍惚戛然而止,白玉整顿心神,举步入内,抬眸时,面色一怔。
烛火煌煌,金碧辉煌的大殿内人影重重,上至两位护法,下至分堂副官,里里外外站成三层,此刻正齐刷刷地盯着白玉,或惊或喜,或忧或愤。
白玉眉心微蹙,定睛细看,发现尊主乐迩并不在主座上。
——什么情况?
正疑惑,天玑自后跟上,在耳畔低语:“先过去,一会儿跟你解释。”
白玉狐疑,正要质问,人影里突然走来鹤发鸡皮的紫袍老者,将拐杖往大理石地砖上狠狠一敲,厉声道:“瑶光堂主,你可让我们好找啊!”
话声甫毕,人潮里私语切切,白玉收敛神色,向老者略作一揖:“逾期不归的确是瑶光之过,稍后会亲自向尊主请罪。”
“哼,请罪,你也不看看自己将尊主害成了什么样!”老者怒喝。
白玉眉峰一拧:“护法此话何意?”
老者正要再训,天玑抢道:“瑶光堂主刚刚回殿,尚且不知尊主情况,还望长老勿怪。”
“不知?”老者蹙眉。
“尊主有令,务必以李兰泽被挟为由,将瑶光堂主带回灵山,故而尊主情况,瑶光堂主并不知晓。”
老者惊疑难定,狠盯白玉一眼,拂袖而去。
白玉冷下脸道:“你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天玑收敛神情,终于不再隐瞒,迎上白玉的逼视,道:“李兰泽并没有被尊主扣押,但他的确在灵山。”
白玉面色冷峻。
天玑一字一顿,道:“他将尊主扣下了。”
白玉蹙眉,眼神顷刻间充满质疑,天玑苦笑,道:“他带着藏剑山庄的镇庄之宝——凌霄剑闯入灵山,请求与尊主一战,尊主应战后,不敌,以至被他扣于枕月阁内,放人的条件是——你。”
私语喁喁的大殿内顷刻雅雀静默,众人不约而同紧盯白玉,似在等她愧怍,又似在等她抉择。
白玉眼神一点点变冷:“为何骗我?”
天玑坦然,道:“不骗你,你会答应回来吗?”
白玉面沉如水,突然转身向外,那紫袍老者喝道:“拦下她!”
身后两侧立刻有人冲来,白玉蓄力于掌,双方交锋在即,天玑在后大声道:“你觉得你出得去吗?!”
涌动的真气在掌心滞住,白玉看着拦截在面前的刀枪,沉默数息,忿然回头。
“尊主说,他的命于你而言根本无足轻重,只有以李兰泽的性命相逼,你才有回来的可能。”天玑冷然一笑,“他说得没错。”
肃然无声的大殿一下子变得更静,静如死寂。
殿外,暴雨倾盆。
白玉一瞬不瞬地盯着天玑,眼睛里渐渐胀起血丝,天玑尽收眼底。
“我们怕李兰泽,是因为他不怕死——可我们不怕你。”天玑开诚布公,“尊主救你,助你,护你,你可以不念,不顾,但我们不行。今日,即便是押,我们也会把你押到李兰泽面前,如你执意反抗,尊主保不住,李兰泽也不可能善终。”
雨声如狂,天空有闷雷滚落,白玉立在一片轰然不绝的回音里,一动不动。
***
西峰,枕月阁。
滂沱大雨敲打窗柩,棋盘上,一颗白子无声而落。
李兰泽垂睫,道:“该你了。”
长方炕几斜对面的贵妃榻上,身着华服的乐迩大喇喇坐着,闻言撩起一双深邃而幽亮的褚褐色眼眸,向窗下瞥去。
他不看棋盘上的战况,而是端详薄薄日光下那张清冷得过分,也俊美得过分的脸,由衷疑惑:“这都下了半个月了,你还不腻吗?”
李兰泽道:“不腻。”
窗外斜风密雨,窗内,乐迩被李兰泽八风不动的做派激得哑然。
片刻,一笑:“你简直比瑶光还无趣。”
李兰泽去拿子的手微微一滞。
乐迩看得分明,忽然促狭地一扬唇角,起身整理衣摆。
“不过,她在床上时倒是挺有意思的。”乐迩走向窗下,从棋盒里捡起一颗黑子,佯作无事地提袖落子。
劲风乍至,于落盘刹那,将黑子掠回盒内。
一声清越激响。
果决而克制。
乐迩一笑,淡定地从盒里重新又捡一颗,这一回,等黑子完全落稳,方继续道:“可惜我跟她也只是露水情缘,两年后,便各寻新欢了。如今她的床笫功夫如何,还是得去问问那些近来跟她花前月下的公子哥。据说,前一个好像也是上京人士,二十出头,使得一手好剑,家中跟贵庄多有来往,说不定是李公子的世交呢。”
窗柩被疾风吹得震撼,李兰泽唇线深抿,眉睫低垂,沉默片刻后,眼眸一转,继续拾子,落子。
乐迩扬唇而笑。
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李兰泽紧绷的下颌角。
这个人分明在愤怒,在痛苦,可是又偏偏要装得镇定,体面。
乐迩决定彻底撕破这份体面。
“这些年有过女人吗?”
乐迩撩袍在他对面坐下,云淡风轻地去棋盒里挑棋子,玉制的黑子被他拿起,放下,在雨声中发出一次次冰冷的脆响。
“总不会为着找她,六年来一直守身如玉吧?”
乐迩撇眉,感慨:“不值啊。你在那儿磐石无转移,她在这儿同我鸳鸯双戏水,你自是束身自爱,她却在外四处留情。当年在剑宗被一帮男人看完看尽也就算了,清白虽毁,总归无奈,可现如今,她已位居我无恶殿一堂之主,再不是任人宰割的砧上之肉,碰上男人,还是动辄勾引,丝毫不顾及廉耻、贞洁……”
“啧,”乐迩抬眸,直视对面人双眼,“这种残花败柳,也值得你在灵山跟我大动干戈?”
李兰泽不动。
乐迩冷笑,笑罢,执子而落。
李兰泽探指,将那枚即将落下的黑子截住。
乐迩扬眉。
李兰泽道:“你已经输了。”
语罢,乐迩指上一空,圆润的黑子化成一团齑粉,飘散入风。
窗外,雨声震耳,隐隐有惊雷破云。
乐迩定睛看着棋盘上的败局,勾唇一笑。
与此同时,阁楼之外有钟声破空而来,榻上两人不约而同神色一变,侧首向窗外望去。
雨幕茫茫。
一道女声飘飘渺渺,随风而至:
“李公子,人,我们给你带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叙述白玉和尊主的过往属剧情需要,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这六年白玉拒绝和李兰泽重逢(具体原因下章提及),也无法解释为什么一见丑奴就这么敢撩,会撩。
另,白玉人设如此(情史复杂,大概对应文案中的“渣”),谢绝人参公鸡,但保证:全文仅与男主有感情线,自遇见男主后,至、始、至、终、身、心、如、一!
——
兰泽:“那要我作甚?”
肥珠:“走剧情线。”
兰泽:“……”
——
肥珠:“泊如哥哥下线后,兰泽哥哥上线。”
丑奴:“让他下去。”
兰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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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相逢(二)
白玉是在离开剑宗的第三年,得知李兰泽叛离师门的。
江湖很大, 大到一个人可以轻而易举地销声匿迹, 比如白玉。江湖也很小,小到随便一条官道, 一个客栈,都能布满一个人的痕迹,比如李兰泽。
白玉自蜀中执行任务回来,在严冬的酒肆里听到酒客高声呼喝“兰泽”二字, 后面紧跟以“痴情”、“叛徒”、“不肖子孙”等词。
她记得那天的风雪特别大, 因而每每回忆起来, 那些酒客的每一个声音都特别锋利。
一声, 一字……尖刀一样地扎着她的心。
回到灵山, 她在冰冷的雪夜里喝得烂醉如泥,天玑来找她, 问她:“既然知道人家在寻你,为何不前去相会?”
她抱着满是冰碴的空坛子,笑,笑完就哭, 在空空荡荡的雪夜里,哭得声嘶力竭, 惊天动地。
回不去了。
再也回不去了。
少年还是梧桐树下的少年,清清楚楚,干干净净。
可是少年的少女——
呵。
一身的伤口,一身的恶臭, 一身的泥泞……
自那以后,白玉尽可能地避开和李兰泽有关的一切。可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刻,那么一些地点,那个人不是出现在她的心里,就是出现在她的耳边。
她听到人们为他扼腕叹息,听到人们骂他愚不可及,也听到人们或隐晦,或热烈地赞颂他的一往情深,矢志不渝。
而她呢?
这个令他“一往情深”、“矢志不渝”的对象,在漆黑的角落里、在别人的世界里感受着他的深情、固执,他的不甘心、不死心。
从最开始的震动,到后来的不安,最后又由不安慢慢转变为羞愧、抵触、畏惧。
畏惧于那些深情、固执、不甘心、不死心。
畏惧于被那一切所照见的卑微、懦弱、肮脏且自私的自己。
她在无数个不眠的深夜想,快忘掉她吧,快放弃她吧。
她也在无尽的黑暗里因他的不忘、不弃而苟生着一丝不敢启齿的喜悦和痴想。
——渴望被忘记,也渴望被记得。
——渴望被毁灭,也渴望被拯救。
于是一面期盼,一面拒绝。一面妄想,一面又胆怯。
到最后,还是变成了拒绝,胆怯。
她独自挣扎在泥潭里,每逢又对他生出非分之想,就去糟蹋自己,作践自己。后来习惯了,就变为放纵自己,放弃自己。
她把自己活成最糟糕的,也应该是他最厌恶的模样,企图以此来肯定自己的选择,又或者,是企图以此来遮掩自己的软弱。
她躲他,避他,自以为是地救他。
她告诉自己,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好,所以,她几近于病态地不允许自己去折辱他分毫。
于是,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清清楚楚、干干净净的少年也和那些深入骨髓的屈辱一样,变成了她无论白天黑夜都不敢去触碰的一道伤口。
她从爱他,想他,护他。
变成了怕他。
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会分开?
理由太多太多了。
可以是天灾,可以是人祸,可以是情太深,可以是缘太浅。
在白玉的世界里,什么都是,归根结底,也什么都不是。
不是剑宗之耻,不是阴差阳错,是她自卑又自负。自轻自贱,自愧弗如,也自高自大,不肯认输。
是她害怕去面对他的忠贞,害怕去面对自己的背叛和软弱。
所以,在这漫长的六年当中,她无论如何挣扎也不肯向他求救……
以至于在这漫长的六年当中,她最害怕的事情会从梦回剑宗,变成与他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