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岁那年,她挎上一个包袱,逃出章丘老家,一径南下。入剑宗,登大堂。
她春风得意,趾高气扬。
她不再做赵彤,她做许攸同,做别人,做自己最向往的、最珍爱的梦。
她立誓要学有所成,后来又更进一步,立誓要功成名就,立誓回乡、回家时,一定能光宗耀祖,让爹娘对自己刮目。
她确乎很上进,并且有对得起这份上进的天赋,很快便在剑宗一众新弟子里崭露头角,得掌教青眼,得顾竞青眼,往后更是顺风顺水,扶摇而上。
唯一遗憾的也不过就是——人缘不怎么好。
“我太争强好胜了……什么都想赢,什么都要争第一,什么时候都急着去证明自己。他们大多不喜欢我,有些面上同我笑笑,背后则颇多不齿;有些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我多讲一句;还有一些,隔三差五就来找我的茬,他们在剑术上赢不了我,就竭尽所能地在其他方面欺凌我。其实,在剑宗的日子也没有那么快乐,除了……”
除了——
一片片的碎梦在雾蒙蒙、冷冰冰的视野里拼合,是那人的眉眼,那人的唇齿,那人的剑和白衣……
白玉紧紧闭上眼睛,尽可能不让那个形象恢复得太鲜明,这些年,她害怕做梦,怕梦回七星柱下的耻辱、伤痛,也害怕梦回年少时憧憬的、挚爱的那一抹白影。可是此刻,她还是要说,她必须要说,她要把这个人从她的伤疤里挖出来,彻彻底底,原原本本。
“除了李兰泽——我的三师哥。”
李兰泽是在一个冬天走进她世界里的,他属于第二种人——冷眉冷眼,从来都是话也不肯跟她多说一句。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从冬天走来,在她的世界里种下了春天。
他撞破她的女儿身份,在她软硬兼施之下,破天荒地替她一瞒再瞒。她先对他动情,在十五岁及笄的那个夜晚对他坦白心意,他严辞回绝,却又在一次醉后将她抵在树下,生涩而莽撞地向她索吻……
他严格,正直,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唯独在她这里失去了规矩,失去了脾气,到最后,也失去了初心。
“十月初三,他对我说,要娶我。”
那是她进入剑宗的第五年,太清剑法还差最后一层即可突破。她所求不多,不想什么名扬天下,只想博个光宗耀祖。另外,还想跟这个人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她答应他的求婚,告诉他,等再过差不多一年,她就离开剑宗,回到章丘老家去,等他上门来提亲。
他说,好。
“十月二十,他下山历练,去前跟我说,会回来跟我看洞庭的第一场雪。”
腊月初一,她被人告发,遭掌教提鞭审讯。
她魂飞胆落,却在掌教的逼视和逼问下咬紧牙根,坚决不认。
她那时害怕被顾竞废去武功,害怕被扔下山去,害怕从此功亏一篑,声名狼藉。
她那时还不知道,等待着她的结果,远比她所害怕的还要可怕得多。
腊月初三的七星柱下,冷风砭骨,顾竞雷霆大发,命人扒光她的衣服,她震惊地瞪向那一个个向自己走来的男人——她的同门,她的师兄……
她怒吼,她大哭,她泣不成声,苦苦哀求……
天那样冷,她穿得那样厚,叫得那样惨,挣扎得那样激烈,却还是逃不开那一双双坚决得近乎于野蛮的大手。
她知道自己人缘不好。
可是,人缘不够好又怎样呢?
我不犯人,人应当也不该犯我。
她不会想到,有一天,这些她不曾犯过,也不该犯她的人,会一点一点地把她推向粉身碎骨的深渊。
洞庭的第一场雪,是下在她遍体鳞伤的、赤*裸裸的躯体上的。
路边冻死之骨尚有草席裹尸,而她一*丝*不挂,被扔在大雪纷飞的荒坡下,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一无所有。
梦想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家……
呵,家,也不会再有,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你知道我是靠什么活下去的吗?”
月色和泪水混杂在一起,风声和喘息声混杂在一起,白玉抓紧陈丑奴温热的手掌,感受着他平和的呼吸,一字字道:“屈辱。”
永无尽头的,永远也无法摆脱的,无法洗刷的屈辱。
她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来习惯,来消化,来筹谋。
她用一种坚决得也近乎野蛮的方式来回馈那些阴鸷也好、懦弱也好的眼和手。
她以为只要雪净前耻,她就可以从那些噩梦中解脱。
可是当她踩过血泊,燃尽怒火,一身是血地从剑宗走出来的时候,她无比悲哀地发现,她并不感觉解脱,甚至也并不能感觉到哪怕是一丝的快乐。
她感觉自己还是和当年一样,除了屈辱、寒冷、疼痛、绝望……她还是一无所有。
受苦没有意义,报仇没有意义,这一生,都是没有意义的。
从剑宗离开后,她四处漫游,最后在翠云峰一跃而下。
悲风如啸。
她惊觉生命真美,也惊觉这命真丑恶。
她知道自己活够了,也知道自己从不曾活……
月华如泄,流尽了,白玉的泪也流尽了。
陈丑奴的气息依然喷洒在她耳廓,平静,温热,带着唯一浓烈的酒香,侵占着她的感官和心房。
白玉知道,他已经醉了。
她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坐直,仰头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重新把自己放进他的怀抱里。
她抱紧他,和他一起沉醉,沉醉于这片不为人知的天地。
第23章 相别(三、四)
(三)
日光灿烂,微风和煦。
陈丑奴是被一只毛茸茸的爪子挠醒来的。
他蹙眉, 盯着视野里这张被放大的、呆头呆脑的狗脸, 放空片刻,一下子坐直。
……眼花。
……头痛。
陈丑奴眉间的褶皱更深, 伸手在太阳穴上按了会儿,然后站起来,打量这间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院子。
草地上歪歪地躺着两个褚褐色的酒坛子,石桌上有一筒灿烂的小黄花, 堂屋外的门楣上贴着一副还十分鲜艳的对联——一世良缘同地久, 百年佳偶共天长。
门楣旁边的窗柩上, 还有一对大红喜字。被浓郁的日光一照, 红得刺眼。
陈丑奴唇线紧抿, 面色漠然,停顿片刻, 向堂屋里走去。
方桌上有个豆沙绿的小花瓶,里面插着新鲜得还挂着水珠的美人蕉。神龛下齐齐整整地摆着三盒糕点。一盒剩下一半的绿豆糕,一盒原封不动的米糕,另一盒则装着零零散散的饴糖、米花糖、桃酥。
陈丑奴眸色微沉, 向卧室里走去。
这间屋子他睡了二十八年,可是现在, 他突然觉得这间屋子很陌生。
窗前的小几上摆着妆奁,不用看,也知道那里面全是女人用的东西。床铺被收拾过,可是收拾得不够整洁。靠墙的衣柜门没有关严, 陈丑奴走过去,正要打开,裤脚突然被什么东西咬住。
他低头,视线里又出现那只呆头呆脑的小黄狗。
可是这回,小黄狗的眼神是一点儿也不呆的,在朦胧的光线里,它的眼神甚至有一些凶。
“汪!”
“……”
陈丑奴搭在柜门上的手放下,沉默片刻,走向屋外。
陈丑奴去厨房里蒸了一屉白面馒头,又拿小炉子架上砂锅,熬了碗米粥。一人一狗用完早饭,日上三竿,晴空一碧万顷。
陈丑奴把水足饭饱的小黄狗抱上,走向院外。
晴空下,一座乡村炊烟徐徐,家家户户皆在准备午饭。乡村外,溪流蜿蜒,重峦叠嶂,一片片的苍色绵亘不绝,从眼底,一径延伸至天边。
天边,云白而深,在晴日的漫射下泛着碎金般的光泽。
陈丑奴抱着小黄狗在院外坐下,目光越过重重山水,匿在那片虚无的光里。
***
马车是在日上三竿时离开三全县的。
天幕深邃,一片片流云随风而动,重重山水簇拥着一条绿草葱茏的官道。
熏有郁金的车厢内幽香沉浮,阳光从半卷的车窗外照射进来,铺陈在一张金丝繁复的地毯上。白玉靠窗而坐,眼皮耷拉,视线落在人烟寥寥的窗外,面无神色。
耳畔有清清冷冷的金铃声飘过,天玑在小几上倒罢花茶,有意无意地道:“昨日探子来报,称洞庭一带的世家组建了个匡义盟,专门查你下落,取你性命,此事你可知?”
眼波里倒映的山景隐隐一动,白玉眉梢微敛,声线冷淡:“不知。”
天玑将杯里花茶慢饮一口,闻言轻笑:“你我相识六年,对你的为人,我也算颇有了解,可这回,却是怎么也看不透。”
车厢里一时沉默。
天玑搁下茶盅:“动用瑶光堂的人力,是尊主先前给你的承诺,我也不说什么。可你明知剑宗弟子大多出自武林名门,背后的宗族势力盘根错节,却是还在挖眼断腕后留他们一条性命,这不是成心将自己置于险地,等着那些无休无止的讨伐么?”
白玉反问:“你比我狠,难道会不知道,活着远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么?”
天玑笑:“活着的确是比死去更能折磨人,不过那也得看,最后是谁活着不是?”
白玉眸色微凛。
天玑屈起手指,欣赏刚染过蔻丹的指甲:“听瑶光堂的弟子说,你的复仇大业之中,原本是有放火烧山一项的,可离开剑宗后,又突然改了主意。”
“为何?”
白玉不应。
天玑也不恼:“你不说,那我就猜吧。”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悬在车篷下的四串金铃发出碎冰般的声响。
天玑一针见血:“那时,你是不打算活了吧?”
白玉放在膝盖上的拳头一紧。
天玑瞥过去,抬眼看向女人绷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忽然无话。
因为她猜对了。
白玉失去音讯的第十天,她正巧从外执行完任务,回到灵山时,整个无恶殿上下肃然,人人谨小慎微,诚惶诚恐,稍有差池,第二天八成就无法再见到天日。
瑶光堂里参与宗门一事的弟子已经被尊上拿去了大半,沸腾于江湖中的剑宗血案一天天传至无恶殿,可那人的下落却至始至终杳无回音。
那时,天玑就有一种预感——
白玉,一定是死了。
车窗外景色更替,从起伏的山峦,到了寥廓的田野,天玑也顺势望过去,点染着唇脂的嘴微张:“是那个男人……救的你吧?”
白玉眼睫颤动,迎着风。
天玑微笑。
“我让人查过,生于乡野,自小毁容,孤苦伶仃,寡言少语,今年二十有八,遇见你之前,一直都娶不上媳妇。”天玑勾起一边皓腕上的金铃把玩,“他家后山有一片大湖,湖上,有一座陡峭的山峰,你本是生无所恋,一心求死,便从那峰上一跃而下,结果意外被他所救。醒来后,你知他几乎不涉人世,日而久之,便萌生就此隐居深山的念头,先是编造姓名来历,后是跟他拜堂成亲,企图跟过去彻底作别,重新活过,对吗?”
白玉转头,迎上天玑的注视。
天玑丝毫不避,莞尔:“我就说,对于你,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白玉的眼神沉了沉,继而撤开视线:“李兰泽为何会在灵山?”
这话题转得太快,天玑骤然一愣,失笑:“我还当你是在为东屏村那个神游太虚,原来心里惦记的还是老情人哪。”
白玉面不改色。
天玑哑然,望向窗外:“当年你出事后,他叛离师门,四处搜寻你的下落,对于你的消息,本来就格外敏感,何况这回你又在剑宗闹下那么大的动静。”
许是旧事重提,白玉眉心微微蹙起。
“你跟无恶殿的关系,剑宗掌教能查到,他自然也能。早在上个月中旬,他便单枪匹马闯入了灵山地界,当时距离你重创剑宗,不过短短五天。可惜,他没能在殿中得偿所愿……尊主的性情你也清楚,历来看不惯他这种自诩正派的世家子弟,索性将计就计,将他押下,然后派我来寻你下落,以他性命为筹码,把你带回灵山。”
白玉咬文嚼字:“‘押下’,是什么意思?”
天玑张口结舌,片刻道:“当时尊主正在气头上,我奉命之后,便即刻带人启程了,不曾与他见过,也无暇去过问具体情况。地牢里虽有诸多酷刑,但总归不至于在你回去前便匆匆取了他的性命,这一点,你无须忧虑。”
无须忧虑?
白玉双眉一蹙,瞥向天玑的眼神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冷。
无恶殿的地牢阴湿昏暗,内中刑具之繁多,刑罚之严酷比诏狱有过之而无不及,殿中人员尚且闻之色变,何况外人?
天玑知道这个眼神的意思,眉目不动:“李兰泽再怎么说也是藏剑山庄的大公子,顾竞当年最得意的门生,应付一个地牢,还不是绰绰有余的?”
时隔六年,重新去回顾那人的种种身份,白玉微一恍神。
“他……”白玉张口,最后又默然无声。
天玑:“想问什么?”
白玉抿唇,最终还是把头转开,望向窗外:“没什么。”
马车一路往北,在日暮时分彻底离开岳州境内。
随行回灵山的殿中人员并不多,除开天玑的那两名侍女外,剩余十来号人皆系天玑掌管的天玑堂暗探、杀手,此刻一概家仆装扮,护送着后方的两辆载货马车,低调沉稳,并不惹眼。
然而一行人跨入汉口地界时,阴风骤起,车篷下的串串金铃赫然发出激越之声,正在假寐的天玑美目一睁,眸底隐约有冷光流转。
倒是白玉一副泰然之色,抱臂而坐,云淡风轻。
马车还在向前而行,即将进入一条翠色苍茫的峡谷。
天玑眼神冷然,数息之后,霍然冲至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