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后的那一座小院里,更是一片岑寂。
白玉翻越墙垣,衣袂飞扬处,树叶震颤,斑驳的剪影在青石板上无风而动。坐在石桌前摇团扇的美妇微一挑眉,侯立于她身后的两个玄衣少女则齐齐向白玉行了个礼。
白玉洒然落于青石板上,摘下帷帽,抬起的一双眼眸里,暗流涌动。
美妇微笑:“我就说这个客栈的风水好,瞧瞧,这才入驻几天,这风就将咱们朝思暮想的人给吹来了。”
两个少女讪讪而笑,在白玉漫不经心的注视之下,竟是不敢开口多言。
夜风寂寂穿庭而过,客栈大堂内的哄闹声时而近,时而远,白玉走到廊庑里屈膝坐下:“何事?”
美妇皓腕上的金铃随着摇扇的动作叮铃作响,使她的声音也仿佛清脆起来:“尊主让我来给你带句话。”
“他想你了。”
夜风起伏,白玉捡过栏杆上的一片树叶,摩挲在手里,一言不发。
美妇眼睫微垂,继续道:“如今你惹恼剑宗,等同于和整个中原名门势不两立,顾竞不是善罢甘休之人,必会号召门内宗亲、道上兄友向你寻仇,尊主说,只有回灵山,你方能有一片栖身之地。”
绿叶在月下泛着微冷的光,触感光滑,厚实,是一片枇杷叶,白玉道:“我成亲了。”
美妇一愣。
白玉道:“我穿了红嫁衣,盖了红盖头,跟他拜了天地,喝了交杯酒。”
美妇慢慢眯起眼睛,唇角微提,如在听一个笑话。
白玉转头,对上她鄙薄的眼神:“我有栖身之地。”
美妇勾起的唇角一僵。
小院里的金铃声戛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客栈大堂内肆意的喧嚣,和飘浮在城东三大街上空的遥远的欢笑,白玉起身,走向墙垣下,美妇道:“留步。”
白玉停在斑驳的树影里。
美妇的声音讥诮而冷峻:“鳏居深山的野夫,面目丑陋的怪物,十里八乡的洪水猛兽……你的口味,换得可真让人措手不及。”
白玉眸色骤冷,回头时,空中一物飞来,她扬手接下,美妇道:“李兰泽要是知道自己千辛万苦寻了六年的人,最后就嫁了这么一个货色,不知该作何感想?”
听到“李兰泽”三字,白玉胸口震动,看向手中之物,神情赫然大变。
月下,一块系着红绳的莲纹玉珏正被她捏在手里,暗暗生光。
白玉抬眸,直勾勾盯住美妇,眼里怒意勃发。
美妇笑:“看来,还是老情人更有分量。”
白玉手上用力,将那块玉珏攥紧,开口:“为何在你这儿?”
美妇道:“李兰泽视你如命,这玉珏是你们当年的定情之物,于他而言,也即是命。你说,它为何会在我这儿?”
白玉目眦欲裂,战栗片刻,霍然发足攻来,美妇身后的两名玄衣少女下意识冲上前去,提掌来拦,双方掌力正要交接,空中突然震响刺耳铃声,白玉意识微微一乱,回过神时,石桌前已北北经空空如也。
白玉收手,侧目向廊庑看去。
美妇拉着那惊魂未定的俩少女,语调慵懒:“瑶光堂堂主的诛心爪你们也敢去拦,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俩少女脸带愧色,其中一个不服气道:“她想杀夫人。”
美妇轻笑,曼声道:“她没有想杀我,她如果想杀我,现在也不会有我说话的份儿了。”
说罢,美妇松开俩少女,施施然向白玉走去。
“李兰泽人在灵山,命,在你的手上。尊主最多可等到月底,三日后巳时,我在此处等你启程回山。”那缥缈的金铃声又响在虚空里,美妇在白玉面前停下,“过时不候。”
白玉怒目而视,半晌一字不吭。
美妇体贴地道:“怎么,舍不得现在这个吗?”
美妇嗤笑:“倒真是稀奇了,又不是第一次跟别人玩这种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的把戏,你以前都处理得干干脆脆,怎么到这人身上,竟这般婆婆妈妈?”说到最后,语气渐转严肃,“尊主可从来没有答应过放你离开无恶殿,你若执意不走,下场不用我说。另外,剑宗掌教已经探知了你和无恶殿的关系,相信不用多久,便可顺藤摸瓜,查到你东屏村的新家去。你若真是顾及那人,还是早作决断,别连累无辜的好。”
一片月影在风里曳动,白玉立在皎洁的月色里,也立于无尽头的黑暗之中。
这黑暗,是她逃无可逃的囚笼。
美妇静静看着面前这双空空荡荡的眼睛,忽而垂眸,将一个小瓷瓶从怀里拿出来。
“呐,东西我都替你带来了。”
美妇也不等白玉接,径自抓起她的手,将小瓷瓶塞进去,和那块玉珏并在一起。
白玉握拢,继而戴上帷帽,转身走向墙垣。
夜风又一次穿庭而过,白玉漆黑的影子眨眼消失于月下,风中。
铃声悠悠。
两个少女从廊庑里赶过来,紧盯着墙外的一片夜色,惊魂甫定。
先前在庭院里跟白玉相撞的那名少女好奇道:“夫人,你刚刚给瑶光堂主的东西是什么呀?”
美妇敛回视线,重新坐回石桌前,执扇轻摇:“忘忧水。”
“忘忧水?”少女似懂非懂。
另一个上前补充:“就是喝下后便消愁忘忧,将七七四十九天内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那少女瞪大眼睛。
“这是瑶光堂主惯用的手段了,”另一个继续补充,“百草司里的忘忧水,有一半都是她为应付那些情郎挥霍出去的。”
那少女瞠目结舌。
“那她……得有多少个情郎啊?”
***
城东大街。
花灯展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满眼的光华,满耳的欢声。
白玉走在熙攘的人潮里,突然被人撞了一下,突然又给人推了一把,她头上的帷帽耷拉下来,歪歪斜斜地罩在脑门上。
“大晚上的还戴个黑麻麻的帷帽,什么毛病……”
“哎呀,真碍人……”
白玉眉心一蹙,将帷帽一把摘下。
如昼彩灯骤然涌入眼睛里,一时间竟有些难以适应,白玉眯了下眼睛,开始去寻陈丑奴。
目光辗转间,瞥到一间五彩斑斓的铺子。
喧天的欢声笑响在人海外、声浪里,白玉走过去,在那铺子前停下。
摊铺上,是各式各样的、五颜六色的面具。
喧阗金鼓声里又响起小贩激情昂扬的兜售声,白玉拿起一个猫脸面具,往脸上比了比,小贩立马捧上铜镜凑过来给她照,乐呵呵道:“姑娘,你脸盘小,戴这肥猫的不大合适,你要不试试这款……”
白玉看过去,一蹙眉。
小贩手上拿着的是张白狐面具。
“我长得很像狐狸吗?”白玉扔下那只肥猫的,开始在其他的面具里挑。
小贩赔笑:“那狐狸哪儿比得上姑娘好看哪!姑娘要不再瞧瞧这一款——”
白玉的视线瞥过去,微微一怔。
那是张素白的半脸面具,眼睑处洒着点点金粉,被街上的彩灯一照,像极一点清泪,又像极一片星辉。白玉伸手接过,戴上脸,就着那张菱花铜镜一看。面具遮掩住上半张脸,掩去喜悦,掩去悲伤,掩去一切来不及掩藏、也无法去掩藏的情感……
白玉默默看着,耳畔又闻小贩道:“嘿嘿,这款面具哪,本是一对儿,你瞧——这张是男人戴的,虽也是半脸,遮挡面积却要大许多,找个英武的男人戴上,那跟姑娘你可就是成双作对,天作之合了……”
白玉顺势看过去,目光定住,开口:“多少钱?”
又补充:“两张。”
小贩反应极快,当下把手上那张男人的半脸面具给白玉送来,喜滋滋答:“姑娘既然是成对儿地买,那我就给您个如意价,这个数,你看如何?”
小贩伸手比了个价钱。
白玉也不还价,掏钱付款,拿上那一张半脸面具重新走入人海。
白玉记得三鲜馄饨铺就在城东,可具体是哪一条街,已经有些记不清楚。
她戴着面具,视线在熙熙攘攘的人潮和纵横交错的街巷上搜寻,差不多走完这三条大街,方在一条僻静的胡同后,看到那一个高大而落寞的人影。
摆摊的老翁已经收摊走人,四下昏昏暗暗,冷冷清清。
这胡同根本不在城东。
偏僻而衰败的胡同口,只有陈丑奴靠在那截灰白色的砖墙上,低头抱着那只又一次酣然入眠的小黄狗,星辉、冷月照在他头顶,将他的影子拉在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拉得单薄而冗长。
白玉走过去。
他听到她走来的声音,也嗅到了这世上只有她才会有的气息。可是他不抬头,他的脸藏在那碍人的皂纱下,星辉冷月照不进去,她也望不进去。
“我听到那边有人在吆喝卖糖人,就想过去看看。”白玉在他面前停下,笑笑,“结果迷路了。”
“你们这三全县看着小,走起来,却又好大。哪儿哪儿都是人,哪儿哪儿都是路……”
“我一条街一条街地走,一条街一条街地找……”
城东的欢声那么高,城东的华彩那么闪耀。
人海那么深,声浪那么汹涌。
白玉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的。”
夜空里有烟花绽放,必必剥剥的声音遥远如从梦中传来,把她的声音也衬得那么轻,那么低,那么遥远。
白玉低头,她突然有种错觉,她感觉自己好像流泪了。
她感觉自己的眼泪很烫,也感觉自己的眼泪很长。
烟花燃在寥廓的夜空里,点亮长街,点亮胡同,点亮墙垣,点亮一双黯淡的眼……陈丑奴终于动了动,盖在小黄过头上的手掌微抬,最终却又放下。
白玉重新扬起脸庞:“晚上戴帷帽看花灯不方便,我买了两张面具,你一张,我一张。”
她定定看着陈丑奴藏在皂纱后的脸,笑:“老板说,这两张面具是一对儿,找个英武的男人戴上,跟我,就是天作之合。”
她把“天作之合”咬得重重的,陈丑奴站在一刹而逝的华彩里,终于开口,回得极慢,声音极低:“不戴,就不是吗?”
白玉一怔,随后笑,笑完不等他答应,踮脚把他的帷帽摘了。
陈丑奴垂落眼睫,白玉第一次发现他的眼睫毛这样长,这样浓密,一垂下来,她就看不到他的眼睛了。
“我给你戴上?”白玉试探着问。
陈丑奴伸手,不等她动,主动接过面具,单手往脸上戴去。
他不肯看她,他还在生气。
白玉低低道:“对不起。”
陈丑奴嘴唇微动,欲言又止。
白玉等他下文。
“别再丢下我。”很久后,他只这样说。
白玉笑,泪却从面具内流下去。
她可能做不到。
可是她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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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本写《悍将》,感兴趣的小天使可以戳专栏收藏,Muma~
【文案】
最开始,容央并不满意父皇为自己挑的这名夫婿——
气势凌人,不解风情,横看来,竖看去,仅有三个字:糙,冷,硬。
最开始,褚怿也并不满意天家赐来的这位帝姬——
梳妆要俩时辰,沐浴要三时辰,横处来,竖处去,仅有三个词:矫情,矫情,矫情。
后来,铁蹄犯境,山河破碎,他的小帝姬捧着他的铁枪,蓬头垢面地站在风沙里朝马上的他嚷:“你护完这天下后,要记得回来护我哪。”
他低头看,刀枪不入的人,这一刻,竟红了眼眶。
再后来,北境大捷,他披坚执锐,踏过尸山血海,从硝烟里走来。
凯旋那日,举国欢庆,圣上坐于崇德殿,直夸他为护天下,功至无双。
他垂着眼想了想,道:“不是护天下,是护容央。”
——你是坚冷如铁的悍将,也是我如火滚烫的情郎。
*力扛山河钢铁悍将X小作怡情痴汉帝姬(先婚后爱);
*1V1,甜宠;
*架空大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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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相别(一、二)
(一)
繁星一动不动地镶在夜空里,白玉一动不动地坐在夜色里。
驴车行驶在崎岖的乡野小路上, 一会儿颠来簸去, 一会儿风平浪静,小黄狗窝在白玉怀里, 终于被一个“大浪”颠醒过来,四条小短腿上上下下地一蹬。
白玉一震,放空的思绪收回。
旁边,驾车的陈丑奴默然而坐, 身躯安静如一座大山, 白玉顺顺狗毛, 向他挪了挪, 往他臂膀上靠去。
陈丑奴拿竹条的手微微一动, 继而也向她挪了挪,改换另一只手拿竹条。
一点一点的萤火飘浮在黑暗里, 将一辆驴车带往家去。小黄狗靠着白玉,白玉靠着陈丑奴。陈丑奴沉默如大山,白玉沉默如小山。这一夜,他们的沉默再一次互不相干, 却没有互不相让。
回到小院,陈丑奴去厨房里收来茅草给小黄狗扎窝, 白玉捧着一截蜡烛,和小黄狗一起坐在草地上,看他扎窝。
完工后,他一头汗, 白玉抽出一只手,捏起袖口替他擦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