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书人拈须一笑,打着快板把定场诗唱过之后,开始进入正题。
白玉聚精会神。
所说果然乃近期各大分堂进攻中原的战况,先是前半月发生在沧州门的天枢大捷,后是近日洛阳那边传来的六门丑事。
乐迩既打算趁六门围攻剑宗时偷袭后方,便必求一击而中,七个分堂,同时出动,不及江湖反应,便以雷霆之势掣肘住了包括江寻云在内的六门元老。
一水居损失最为惨重,上至祖辈,下至儿女,反抗者尽死,顺从者尽虏,居主荀昊又于剑宗被白玉一爪重伤,如今可谓是目不忍睹,气数将尽。
唐门、沧州门紧次于后,虽然保下命脉,却也是家眷被俘,元气大伤。
至于其他,亦多多少少有门人、亲属落于乐迩鹰爪之上,纵使是号令天下武林的一盟之主江寻云,也折损了一位宠妾,两名爱徒。
现如今,俘虏六门家眷之事基本告终,各大分堂陆续凯旋,尊主乐迩重金犒赏,并嚣张放话,即日起,日夜于灵山大殿恭候江寻云率六门首领前来与家人团聚……
小台上,说书人的快板还在蹦跶,座下的一众教徒、百姓拍掌叫好,欢声雷动,白玉扣指敲桌,眉心微微一蹙。
没有关于凌霄剑、李兰泽的只言片语。
据当日李兰泽和乐迩的对话情形来看,以凌霄剑作筹码换自己离开无恶殿之事,应该只有他二人知晓。此回进攻,乐迩一直驻守灵山,没有外出,凌霄剑落于他手之事,恐怕也还不曾外泄。照这样看,他们倒是还有充裕的时间夺回凌霄剑——最好是能在内情暴露之前,以保住李兰泽及整个藏剑山庄的声誉。
白玉心念辗转,冷不防台上说书人话锋一转,道:“这最后一桩轶事,乃是桩风流事,诸位可还记得近年来盛传于江湖的头一号痴情人物?”
正事说罢,来一则俗艳八卦收场,于座下众人而言,实乃下酒佳肴,是以说书人话声甫毕,台下便有一汉子扬声回道:“嘿,那不就是他藏剑山庄的命根子——顾竟高足李兰泽吗?”
座下哄笑声顿起,大风一般,在耳畔刮来刮去。白玉眉心紧拧,握住酒杯不声不言,陈丑奴亦眼神微沉,拿起酒壶,默然斟酒。
小台上,说书人朗声一笑,继续道:“‘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李公子为寻昔日眷侣,不惜叛逃师门,抛舍双亲,摒弃前程,背离道义,纵使六年无果,也不曾悔疑分毫,实属云天之义,匪石之心!四个月前,消失六年的许攸同终于重现江湖,杀回宗门,一血昔日之耻,李大公子也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抱得美人归!老朽今日要说予诸位的,便是这‘抱得美人归’!”
李兰泽寻人之事在中原一直颇遭诋毁,自剑宗蒙难后,其所受责难更是非常,然而在灵山,比起他背后的是非道义,这些喝烈酒的汉子、骑烈马的女人更愿意把茶余饭后的精力、热情投注于那一份轰轰烈烈的深情。
于是座下再度掌声雷动,一众人目不转睛等候下文,白玉面红心虚,下意识朝对面看去。
陈丑奴垂睫,又拿起酒壶,倒满一杯酒。
“六月,李大公子只身一人闯入灵山,请求与尊主一战……”
“七月,摇光堂前任堂主由天玑堂堂主亲自带回灵山……”
“八月,李大公子同摇光堂前任堂主双双离开无恶殿,尊主亲临送别……”
“原来,咱们曾经那位叱咤风云的摇光堂堂主,便是李大公子苦苦追寻了六年的宗门师妹——许攸同!……”
谜底揭开,座下哗然,纷纷议论声铺天盖地,白玉垂眸,也拿起酒壶斟满一杯酒,在陈丑奴喝酒刹那,举杯碰去。
两个小瓷杯“当”地一碰,依稀有琼酿溅出,白玉伸手撩开薄纱,一饮而尽,陈丑奴眼神深深,静默看着,缓慢地饮下杯中酒。
惊叹声、质疑声跌宕起伏,小台上,快板清脆一响,那人道:“可是,大战在即,举足轻重的一堂之主,尊主怎舍得说放便放呢?饶是他二人情深似海,感天动地,也不该牵连尊主千秋霸业……”
白玉眸中一凛,不祥预感忽至心头。
果不其然,下句即是:“便在此时,李大公子掷地有声,称只要尊主能答应放走他心中所爱,他愿以……”
两道破空之音一东一西,穿透人声、光线激射而去,小台上快板声戛然而止,一袭长衫的说书人猝然倒地。
下一刻,两只酒盏腾空而落。
“怎么回事?!”
堂中顿时大乱,刀客握刀,剑客按剑,霍然扶案而起,环目四顾。
白玉藏手于袖,朝东望去,隔着如水薄纱,层层人影,对上一双熟悉之至的凤眸。
作者有话要说: 丑奴:“令人讨厌的剧情来了。”
兰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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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点加更一章,和大家一起跨个年,Mu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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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相见(一)
窗外阴云蔽日,一丝丝光线渐次消失。
鸦默雀静的堂内, 无数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滚动, 最后,定格在西边的一张方桌上。
桌前仅坐两人。
一人头戴帷帽, 身段窈窕。
一人脸戴面具,高大魁梧。
眼生,太眼生了。
握刀的一个独眼龙双眉下压,走上前去, 对着高大的那个唇角一提, 道:“咱哪个分堂招了个这样神武的兄弟, 竟是不知?”
说话间, 人已至桌前, 定睛把高大男人细看之后,啧道:“还是个带疤的, 呵?”
身后哄笑又起,陈丑奴默坐于桌前,眉目不动。
独眼龙一声讥笑,手腕翻转, 把大刀抡过两遍,风声飒飒, 扬起白玉垂于肩后的发丝。
陈丑奴眉峰一敛。
“老子开阳堂霍二,烦请赐教。”独眼龙冷笑说罢,手起刀落。
瞬息之间,又一道沛然真气自东边冲来, 独眼龙不及分辨,虎口剧痛,一柄大刀随之脱手,忙探出左手抓去。
桌边,又一只酒盏坠地。
独眼龙幡然醒悟,愤然扭头看去:“他奶奶的,原来在那儿!”
***
一炷香后。
车水马龙的大街上一顿鸡飞狗跳,三道人影自青瓦上一掠而过,眨眼消失于层层树影之后。
破败的胡同口外,一众人形容狼狈,气喘吁吁,独眼龙一把抹去嘴边血迹,当机立断:“立刻上报堂主,望日有可疑人混入!”
***
望日镇郊,古树参天而起。
瑟瑟秋风吹过断壁残垣,入目一派凋敝。
白玉身形一纵,提气跃至最前,探臂拦住一袭白衣、头戴斗笠的青年,陈丑奴紧随落地,堵去青年的后路。
风过尽,土墙外的古树仍在曳动,一片片枯叶飘然坠落。
白玉直视青年,开口道:“三哥。”
李兰泽静默无言,片刻,终于把斗笠摘下,淡薄日色下,一双凤眸清冽如雪,映着白玉同样冷凝的脸。
李兰泽唇角收紧,睫一垂,错开视线:“为何回来?”
白玉的眼仍锁在他脸上:“明知故问。”
李兰泽喉头微动,少顷后,扭头去看陈丑奴,以意味难明的眼神。
陈丑奴迎着,一声不言。
李兰泽拢眉,正欲开口,白玉察觉两人氛围不对,岔开道:“不必看他,我人已到,拿不回凌霄剑,是不会走的。”
李兰泽道:“剑是我交出去的,与你无关。”
白玉定定道:“你以我做交易,便是与我相关。”
李兰泽回头,对上白玉近乎于锋利的双眸,心中挫败。
“那我心悦于你,也与你相关吗?”他忽然道。
白玉一震,迅速瞟向陈丑奴,李兰泽看得分明,薄唇微动,无声一笑。
“走吧。”李兰泽眼撤开,“这是我的事。”
土墙外,一道白影渐行渐远,白玉胸口起伏,转身跟上。
“我不想欠你的。”白玉走至李兰泽身边,斩钉截铁。
李兰泽抿唇,不应。他知道,所以,他私心地想让她欠着。
“镇上的动静太大,一定会有人上报各大分堂,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藏身,再商议如何夺剑。”白玉顾自筹谋,不忘回头去看陈丑奴,见他安静地跟着,方又道,“去镜花水月。”
李兰泽脚下一顿,终于停住。
白玉略一沉默,道:“顺便,我和陈大哥也有事找赵弗。”
李兰泽眼神审度,略过白玉,又一次看向陈丑奴。
陈丑奴这次没有回应,他径自朝白玉走来,忽然,微抬手,往白玉耳鬓边插去一朵粉白相融的小花。
李兰泽:“……”
白玉摸去,心一跳,脸微红,忙往前一迈:“走。”
镜花水月在外山西侧一处山坳里,跟附近城镇相去甚远,三人提气疾行,攀山穿林而过,两个时辰后,一座青瓦白墙、红衰翠减的庄园隔溪而立,随瑟瑟微风掠入眸中,绚丽纤巧,深远幽致。
三人登萍渡水,上前叩门。
开门的是个身着粉色襦裙的小丫鬟,探头来一看后,视线定格在白玉脸上,意外道:“摇……”
白玉伸手止住,毕竟不再是那个身份,一笑道:“上回蒙夫人相救,还不曾致谢,碰巧我走后,在道上遇见东山居士后人,想着夫人或愿一见,便把朋友带来,聊表谢意。劳驾通传一下。”
小丫鬟是赵弗跟前伺候的,自知东山居士于其何等重要,一时惊疑不定,眼珠骨碌碌地朝陈丑奴打量过去。
秋日金黄,男人一袭玄青,如参天古松临渊而立,轮廓分明的脸被一张雪白的半脸面具罩住,双眼漆黑、深邃如无底渊海。
小丫鬟心中震动,视线又往下移,略过男人下巴处狰狞、蜿蜒的疤,瞳孔微缩。
白玉虚眸:“不信?”
小丫鬟一震,忙敛回神思:“奴婢这便去通传,还请三位稍后。”
微风卷过,白墙外浮起馥郁幽香,李兰泽望着小丫鬟远去的背影,开口道:“庄中丫鬟同乐迩可有联络?”
白玉自知他所忧为何,坦白道:“乐迩的确在庄中安插有眼线,不过,这些线人全由天玑统管,如无意外,不会上报。入庄后,我会想办法跟天玑联系,争取压住我们进庄的消息。”
李兰泽点头,又道:“你们为何事找赵弗?”
白玉不料他突发此问,看一眼陈丑奴,心念微转,忽而道:“你跟陈大哥又不是不认得,何不去问他?”
李兰泽眉梢一动。
白玉眼神如炬,又审视两人。
早先在剑宗外的石洞里重逢时,陈丑奴自言是因李兰泽所托,方不惜跋涉前来相救,照此说来,两人交情应该匪浅,可这一路,别说是一字交流,就是一个眼神,也没见两人对上过。
白玉思及心底对陈丑奴的那份猜测,大着胆道:“这一路来,也不见你们谈话,真怪。”
李兰泽欲言又止,只好去看陈丑奴,然而两人相顾之下,更是静如水止。
谜底昭然若揭,白玉看在眼中,掌心不禁浸上津津薄汗,低声道:“算了。”
前来回话的竟是明鹄,且来得十分之快,行走间,素来沉寂的脸上带一丝诧然。
镜花水月一度与世隔绝,明鹄不知东山居士后人重现江湖,也是情理之中,白玉整理思绪,寒暄后,又把登门之意复述一遍。明鹄侧耳听着,双眸不时自陈丑奴脸上略过,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若无尊主旨意,外人不可拜访夫人。”
门外三人俱是一怔,白玉强压不悦,微笑道:“陈大哥乃东山居士孙儿,论起辈分,当叫夫人一声姑姑,如何算是外人?”
明鹄不置可否,只把白玉和李兰泽各盯去一眼,白玉啼笑皆非:“我们上回喝掉你那么多珍贵药草,今日特意前来报答,你也要撵走?”
明鹄眉峰微动,眼底戒备之色悄然散去,片刻道:“几日?”
问的是住几日。
白玉神色稍霁:“三五日吧,不过也看夫人心情,万一她与陈大哥一见如故,想留我们个十天半月,也是可能的。”
明鹄扬唇轻笑,却道:“三日。”
白玉蹙眉。
明鹄道:“不然,请回吧。”说着,便要关门谢客。
李兰泽探手把门抵住,双眸坚定,微微一笑:“三日。”
明鹄沉默,继而道:“夫人午时饮酒过多,眼下刚刚入眠,恐怕要明日方能会客。”
李兰泽道:“无妨,我们等。”
明鹄沉吟不语,视线又自陈丑奴脸上略过一次,方松开手,后退道:“请。”
镜花水月不大,白玉和李兰泽上回居住的是唯一一处客院,总共五间房,正北一大间,东西厢房各两间。
明鹄亲自把三人带到后,李兰泽避开上回住过的跟白玉相邻的西厢房,自去东厢房下榻,放行李时,隔窗一望,竟见陈丑奴和白玉各自进了不同的门,一时眉心微蹙。
明鹄细心,又吩咐丫鬟过来洒水扫地,后厨准备酒菜,里里外外一应安排妥当,这方去了。
是夜,风声飒飒,小苑里树影摇动,金桂坠香。白玉在书案前写下一张信笺后,折叠起来,藏于袖中,继而吹灭烛火,从窗口悄然翻出。
不多时,隔壁一扇屋门寂然打开,陈丑奴戴着面具,信步走出月洞门,在风移影动中穿廊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