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奴——水怀珠
时间:2020-01-29 10:30:27

  白玉不接,躲到陈丑奴里侧去,扬起脸:“走。”
  陈丑奴怔了怔,随后一笑,把伞面倾倒下来,护着白玉淌过院中积水,走至东边的小庖厨。
  屋外雨声阵阵,间杂一两声闷雷,白玉坐在灶台前生火,抬头瞧见锅里的水滚开后,忙招呼陈丑奴拿面条来下。
  陈丑奴从令如流,下完面,又见她拿起蒲扇去煽灶里的火,小脸映在火光里,额头冒着汗珠,脸颊沾着烟灰。
  陈丑奴蹲下来,拿过她手里的蒲扇。
  白玉转头看他,冷不丁面前扑来一阵凉风。
  陈丑奴给她扇着凉,道:“喜欢面食?”
  白玉蹲在这片凉风里,身心熨帖,她满足地闭上眼睛:“嗯。”
  陈丑奴瞧着她这副乖巧模样,一笑:“那为什么不吃馒头?”
  白玉微微睁开一只眼睛。
  好家伙,还惦记着她乱啃他馒头的事呢。
  白玉重新把眼睛闭上,义正言辞:“你的馒头都不甜。”
  陈丑奴意外地挑了挑眉。
  都?
  难怪要一个一个地啃过去,很是不甘心呢。
  陈丑奴哑然,片刻道:“以后给你蒸甜的。”
  这场雨一直下到午后方停。
  夏日气温偏高,猎杀的老虎不能存放太久,陈丑奴眼瞅县城进不成,索性自个在井边把那只老虎剖了,虎皮存好,预备下回进城卖,虎肉则留下些许,剩余的等明日送去村口同屠夫刘二交易。
  忙活完,一下午的时光悄然而逝,白玉在屋里,也不知在做些什么,陈丑奴拾掇干净,正打算进屋去寻她,突然瞧见院外的山径口立着一道纤瘦的人影,定睛看去,微微一怔。
  来人正是何素兰。
  她依旧背着那八*九个月大的小女儿,垂首默立在一棵樟树下,满脸犹豫的神情。她的大儿子不在,想来跟上回相亲时一样,被她留在了家中。她手里捧着一样用荷叶包裹的什物,隔得远,暂且看不出是什么。
  陈丑奴定在原地,脸上也露出了犹豫的神情。
  她怎会在这里?
  雨后的青山空气清爽,风里掖着沁人心脾的泥土香气,何素兰捧着那包荷叶,抬头一瞧天边霞云蒸腾,自知时候不早,心一横,终于鼓足勇气向小院正门走去。
  一转身,却跟立在院中那人目光交汇,彼此都是一悸。
  饶是陈丑奴迅速偏开脸,鬓边的乱发挡去脸上的疤,也挡去了脸上的表情。
  何素兰一颗心咚咚地跳,半晌方平复些微,低下头走向院门。
  陈丑奴听到脚步声,微一蹙眉,上前把门打开。
  何素兰立在门外,没有进门。陈丑奴垂着头,视线里,瞥见何素兰沾满泥垢的鞋面和裙角。她应该是雨停之后即从野柳村走来的。野柳村距这儿有七八里。
  何素兰也低着头,她把捧在手心里的那包荷叶递到陈丑奴面前。
  她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
  陈丑奴不由愣住。
  她踩了八里地的泥巴赶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给他送这个?
  陈丑奴的心跳突然有些乱乱的,垂在腿边的手像给什么东西绑住了一样,愣是没伸出去。
  何素兰急得都有些手抖了,头也垂得更低:“昨日……多谢你。”
  空中的树叶在山风里飘飘荡荡,从两人身周落下去,陈丑奴觉得眼前的何素兰也跟其中一片叶子似的,他的心软下来,伸手把那荷叶包接过。
  何素兰见他收下,一颗心终于放回肚子里,青黄的脸上现出些微笑意:“是昨日在山上采的野果子,还新鲜的,本想着一早就给你送过来,可惜……不赶巧,碰着场大雨。”
  说到后头,她声音越来越细,陈丑奴道:“无妨。”
  又道:“谢谢。”
  他的声音很低沉,却很有温度,像冬天被炭火烤过的酒。何素兰听完,心里竟然热了热,仿佛给那酒烫过了似的。
  “那野兔子……炒起来着实是香,大宝昨日不过就吃了两块,便乐得晚上做梦都在笑,说什么,这辈子也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她轻笑起来,“大宝”便是昨日在山上帮她提篮子的那小男孩。
  陈丑奴闷闷答:“嗯……”
  何素兰:“……”
  两人一时无话,气氛明显尴尬下来,何素兰却尚无要走的意思。
  过了会儿,她突然道:“昨日你身边的那位姑娘……”
  陈丑奴眉梢微动。
  何素兰欲言而止,想去分辨他的神色,却又迟迟没能将头抬起来。
  不过陈丑奴已经会意,他道:“我的心上人,再过两日便过门了。”
  何素兰瘦弱的身子明显一震。
  陈丑奴不动声色后退半步,扭头望了眼堂屋内,白玉似乎还没察觉何素兰登门,屋中静悄悄的,无甚动静。
  倒是何素兰这边翻江倒海般的,强力按捺良久,方平复住。
  “什……什么时候的事?”他们分明不久前刚相过亲的,何素兰难以接受,再者,那姑娘瞧着乃是个年纪轻轻,肤白貌美的,怎么可能同意跟他……
  何素兰的心一时七上八下,意外,难堪,乃至不甘,羞耻……齐齐涌上心头。
  陈丑奴想起跟她相亲的那一茬,心里多少也有些愧怍,坦白道:“便是与你相见那日,当时,婆婆尚不知我屋中有人。”
  他隐去了自己的部分,只道:“抱歉。”
  何素兰深深呼吸,双手攥在身前,声如蚊呐:“没事……是我、没这个福分。”
  陈丑奴无言。
  何素兰强笑着,又道:“那姑娘,是哪个村的人?”
  陈丑奴张口结舌,索性道:“江湖中人。”
  “江湖人?”何素兰猛然抬头,撞上陈丑奴的眼神,本能地一震。不过这次,她没再闪避,她望着那双大海一样的眼睛,一震之下,竟忘了自个后面想问的话。
  陈丑奴被她这样盯着,反而不习惯,扭开头。
  何素兰抽回神来,赧然道:“叨、叨扰了,恭喜你们。”
  陈丑奴努了下嘴角,挤出两个很有礼貌的酒窝:“谢谢。”
  何素兰也努了下嘴,她没有酒窝,倒有两道不浅的泪沟,她笑完,终于预备离开:“走了。”
  陈丑奴:“嗯。”
  何素兰垂落眼睫,转身走下山去。
 
 
第9章 相知(五)
  陈丑奴回到院中,将手里那荷叶包放在石桌上,先去屋里寻白玉。
  白玉不在堂屋,不在卧房,也不在陈丑奴临时睡的那间屋子。
  陈丑奴退出来,皱着眉跑去厨房里看,依旧没见着她人影。
  自打午饭后,陈丑奴一直待在院中,白玉如果从正门出去,他不可能不知道。心念一转,他变了变神色,大步朝院后的山坳走去。
  白玉的确在那片湖边。
  湖风习习,吹动雨渍未尽的毛草,白玉抱着双膝,蹲在水波湄湄的湖畔,正伸手拨弄着面前碧青的水。
  她像是喜欢水,又像是不喜欢水,拨一下,便把指尖浸上的水渍揩一下,揩完,又把指头伸进水里慢慢地搅。
  陈丑奴皱皱眉,走过去。
  “白玉。”陈丑奴停在她身后,叫她。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她。
  白玉——
  白玉琢磨着这两个音节,微微一笑,扭过头去,看他。
  “你忙完了?”斜晖脉脉,白玉眯了下眼睛。
  陈丑奴点头,上前要拉她,白玉突然道:“那座山上常有人去吗?”
  她伸手,一指西北方那座最高的山峰——
  她当夜掉下来的那座山峰。
  陈丑奴心口一凛,敛回视线,如实答:“没有。”
  白玉较真:“一个都没有?”
  陈丑奴沉默,片刻道:“我去过。”
  白玉眉尖微蹙。
  陈丑奴道:“崖很陡,四周都没有路,寻常人上不去的。”
  白玉似笑非笑:“你王婆卖瓜呢。”
  陈丑奴哑然,弯下腰,几乎是以抱的姿势把她捞起来,她大概是蹲很久了,腿开始发麻,一起来便软得跟团棉花一样贴在他胸前。
  陈丑奴索性把她横抱而起。
  白玉搂住他脖颈,脸贴近时,凑在他耳畔问:“你什么时候去的?”
  陈丑奴的身体明显紧绷了一下,而他却佯装无事地答:“十二岁时就上去过了,以为上面风景很美,去后才知道,比起山上看湖,还是湖边看山更美些。”
  白玉靠在他胸膛上,看着他沉静的眼睛,缓缓把眸子闭上,没再说话。
  陈丑奴把白玉抱至院中,方将人放下。
  白玉一眼便瞧见了石桌上那团碧绿的荷叶,走上前去:“这是什么?”
  陈丑奴如实汇报:“何……素兰拿过来的。”
  白玉把荷叶打开,瞥他一眼:“她叫‘素兰’呀?”
  陈丑奴点头,没说其余的话。
  白玉笑,瞧着荷叶里包着的东西,问:“知道她送你什么吗?”
  陈丑奴本不在意,听她问,反倒有几分好奇,凑过来:“什么?”
  白玉拿起其中一颗,趁他凑近,塞进他嘴里。陈丑奴一咬,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开,温柔缱绻,直抵心扉。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白玉一手托腮,一手在那团荷叶包里挑,挑来挑去,也没挑着一个中意的。
  “可惜卖相不行。”白玉摇摇头,转身去了。
  陈丑奴低头,去看荷叶包里乌黑的桑葚,桑葚们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卖相的确不大好,可味道却还是很不错的。
  ——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陈丑奴回想白玉说这话时的神情,一笑,眼底的黯淡荡然无存。
  白玉去屋里等饭,等到后,走到院中来,一瞥石桌上的荷叶包,顿时愣住。
  荷叶里的桑葚跟先前比,少了一半,剩下的,个个胖瘦均匀,高矮一致,论起卖相,皆属上品。
  歪瓜裂枣没了。
  白玉抿唇,上前拿出一颗,放进嘴里。
  酸酸甜甜,滋味怡人。
  陈丑奴拿胳膊推开厨房门,端着热腾腾的饭菜走过来,放在石桌上,正要再去拿筷子,白玉突然叫住他:“坐下。”
  陈丑奴依言在石桌前坐下。
  白玉从荷叶包里拿出一颗桑葚,托腮凑到他面前,莞尔:“我好不好看?”
  陈丑奴想也没想:“好看。”
  “好”字刚脱口,白玉把指间的桑葚给他喂了进去。
  陈丑奴腮帮子一鼓,眼神怔怔。
  白玉又拿起一颗,等陈丑奴咽下,如法炮制:“我好不好看?”
  陈丑奴这次不答了,直接把嘴张开,等她来喂。
  白玉“噗嗤”一笑,把桑葚喂到他唇上,待他要咬,又缩回,送入自个嘴中。
  白玉嚼着那颗桑葚,笑着走开。
  陈丑奴只觉自己的心变成了那颗被她咬住的桑葚,一下子给勾走得老远,老远,他猛地站起来,追上去,把白玉一把捞到胸前。白玉吓了一跳,下意识夹住他的腰。陈丑奴一低头,吻住她的唇,将她嘴里的滋味重新掠夺回来。
  知了藏在树丛里鸣叫,阒静的小院里喘*声连连,白玉勾着陈丑奴的脖子,额头抵在他下巴上,双颊火红,气喘吁吁:“你还让不让我吃饭?”
  陈丑奴一笑,又把她往怀里带了带,默默抱了会儿,方把人放下。
  “我去拿。”陈丑奴说罢,径自走入厨房。
  白玉忙朝石桌那去,双腿竟有些酸软,暗骂了声,眼梢却挑上一抹笑。
  ***
  幺婆婆是在第二日上午登门的。
  雨后暂时被冲去的暑气卷土重来,烈日又一次把院中的老槐树晒得蔫头耷脑的,白玉“重操旧业”,摆起藤摇椅躺在树下乘凉,昏昏欲睡中,听到幺婆婆在院门口嚷嚷:“丑奴,小玉——日子出来啦——”
  陈丑奴原本正在厨房拾掇昨日宰割的那头虎,闻言手也来不及洗,两步一并跑至院中来。
  幺婆婆今日没背背篓,故而脚下轻快,一嚷完,小小的人便紧跟着进了小院,陈丑奴忙引她到石桌前坐下,白玉则去屋里给她倒了杯凉水来。
  幺婆婆一口把凉水干了个底,而后一揩嘴角,拍大腿道:“就下个月初三!”
  眼下正是六月底,离七月三日不剩几日,幺婆婆喜滋滋地道:“二狗他干爹算过了,初三那天是个吉日,宜嫁娶、入宅,这两天呀,你们就赶紧准备准备,看看这屋里缺啥、少啥,尽早告诉我,我好去给你们置办。”又道,“小玉的伤可大好了?你贯来不爱出门,小玉若能陪我一道去,却是最好,毕竟姑娘家用的东西,你不懂,我又瞧不见,还是得她亲自去挑……”
  陈丑奴脸上带着和煦而餍足的笑,一径点头,白玉却不动声色地变了神色。
  幺婆婆安排完,又听陈丑奴提了卖虎皮和虎肉的事,当下决议:“择日不如撞日,咱这就动身吧!”
  陈丑奴正有此意,闻言,立即去窗台那儿取了前天夜里洗过的皂纱帷帽来,幺婆婆听他动作,笑呵呵道:“哟,你这是舍不得媳妇跟我走,还是也想去城里逛一逛呀?”
  陈丑奴脸微红,低着头戴帷帽:“东西多,你们背不动。”
  幺婆婆撇着小细眉取笑他,握着拐杖正要起身,白玉忽道:“我不去了。”
  陈丑奴脚下一顿,幺婆婆疑心听错:“不去?你不去?”
  白玉坐在石桌前,有意避开陈丑奴的注视,只向幺婆婆微笑道:“伤还没好,婆婆看着买吧,你们挑的,我都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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