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文昊靠在篮球场外的铁丝网上,他的身后是半落的夕阳,光已经快要没了,路灯昏黄,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声音低落又颓丧,同安文姝说,她并不在意,也并不理解的为什么值得说的,许多小事,细碎悲凉的小事。
艺人在服役期间遭受的霸凌是什么?是有地位的粉丝的随叫随到,是上级长官压着他们给女团的成员打电话,是赤身露体的洗澡时被当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围观。这些好像很严重,偶尔还会加上点拳脚,听起来貌似更严重,严重的能让举国哗然,现在外面还在闹。
可普通人的服役期霸凌是什么?是日常的拳脚,是人不像人狗不像狗,一个哨音就得在规定时间出现,出现不了轻则打,重则清理所有的厕所后再被打,然后不眠不休的被要求值班,一晚接一晚,白天依旧要训练,训练走神挨打,夜晚打盹挨打,都是打。打到跪在地上舔军靴,舔的干干净净断了脊梁,当不成人只能当狗。
这只是,没看错,就是只是,这只是很微小的一部分,每个班多少有那么一个,每个寝室也多少有那么一个,是出气筒是受气包,是学校霸凌升级版,但也没有夸张到如何。夸张的是,会成为上级全家的仆人,跪着穿鞋是基础规矩,跪舔才叫恶心。可还是有恶心的,更恶心的他这个做哥哥的没办法跟妹妹说出口。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我从没想过我能做什么,我对那些漠不关心,我都不用去兵役,我们家没人去服过兵役,长辈们没去过,我们这一代没去过,我们的下一代也不用去。我在享受特权,我是既得利益者,我应该眼不见为净,可我做不到。文姝,我做不到你想做的,家里想让我的事情,可我没办法放弃,我不能跟父亲说我做不到,你明白吗?”
安文姝明白,理想主义者碰到现实黑暗的自我拉扯么,问题在于“你指什么是你做不到的?”
“把一切闹到最大,在最辉煌的时候落幕,但实际上什么都没有改变。”安文昊半垂着眼睛,像是在看安文姝,又像是在通过安文姝看别的人“我大概能推算出家里能从这件事里得到什么,我自己再往前一步会到什么位置我也知道,我还知道我站的位置越高,我就能帮到越多的人。你想要劝说我的东西,我都知道。”
“可我知道所有却没办法说服自己,我没办法用自己是既得利益者,也没办法用家族是一切这些词汇说服自己。事情闹大,军部会被拉下几个职位,新的人会填上,国会赢了一场漂亮的,我、你、我们家、李家,所有人,大家都得利。可是然后呢,安文姝,然后呢?”
“然后一切会想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所有的轮回和那些恶心的事情还在继续,我帮不上忙,我厌恶自己帮不上忙还想要从那些人身上吸血!”安文昊呼吸猛的一顿,缓缓的吸气再吐气平复心情,恢复平静的语调“金在钟成了一个英雄,我也成了一个英雄,我不知道他怎么面对那些到访者,我没办法面对,我没办法面对那些以为我是英雄过来找我主持正义的人。”
“快九十岁的老人,上过战场的老人,他把孩子教给国家,结果呢,一捧骨灰,他甚至没看到尸体,他都没办法确定那捧骨灰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他的儿子恨的把他赶出家门,他的儿媳妇诅咒他去死。他做错了什么,文姝,你告诉我,他做错了什么,他所做的,只是因为没有按照兵役免疫条例里独生子可以免疫的规矩,认为自己是军人孙子怎么都应该服兵役的,他把孩子教给国家啊。”
安文昊用力的用手搓脸,放下手脸都是红的,不知道是不是脸红了,眼底的血丝也那么明显“他拜托我查,我帮他查,什么都没有,我查不到这个人,人间蒸发你懂吗。我找了很多人,联系了很多朋友,唯一一个有点消息的跟我说,水太深,别碰。文姝,什么事对我这个国民英雄来说都是太深的泥潭,碰不了?什么事?”
“我想继续查,我想把这个人翻出来,我想让老人家的军功章值得,可我能查吗。我在做的事情,我被多少人盯着,我能查吗?我会牵连到谁?你?还是别的家人,我不能动,不能碰,只能离的远远的,当我没打过那通电话,当那个老人家只是路边的一个拾荒的的老头。”单手盖住脸的安文昊放缓呼吸,声音暗哑,仰头再放下手吐出一口浊气“我应该感谢让我接触这些的人,可我没办法谢。我应该感谢家族把更进一步的机会给我,可我还是没办法谢。”
安文昊站直身体,抚平衣服的褶皱,认真的看着安文姝“我很抱歉,我做不到保护你,我也做不到你想让我完成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要对你说这些,你不应该听,我也不应该说。可我没办法踩着那些人的尸骨铺就的台阶,站在即便我爬上去了,也什么都做不了的位置。如果我孤身一人,我敢去冲,但我背后有你们,你们会拼尽全力保护我,我也会拼尽全力保护你们。我只能选择闭上眼睛,当我看不见,你懂吗。”
“文姝,我需要文瑒哥回来。”
安文姝沉吟数秒,缓缓点头“好。”
安文昊愣怔片刻,肩膀连带脊椎都垮下去,不是松了口气的姿态而是被太过沉重的自责压弯了的姿态。
夕阳彻底落下,夜幕到来,没有阳光,路灯显得格外的明亮。安文姝同安文昊沉默不语的往前走,安文昊的步子很慢,安文姝配合着他。
说实话,安文姝听不懂他想表达的那些东西,怜悯、同情、自责、愧疚,这些东西她没有,也没办法共情。她能听得懂的很理性也很危险,这要是别的人早被她弄死了,因为安文昊在坦诚一种没有发生但差点就发生了的背叛,他是故意的。故意的做‘有所为有所不为’,他可以不做的,他可以像李落渊一样,一个政治投机者,那可以加快他们行事的速度,但安文昊没去做,任由事情变得诡谲,故意隐瞒家里,直到瞒不下去也是去找安文侑说似是而非的话,而不是什么安文侑安全。
安文昊在自我拉扯,他想让这件事停下,因为他看到了这件事背后很可能造成的严重的后果,他们这些人在享受美好的胜利的果实时,会有很多人背负胜利的代价,他们根本不明白也不应该明白的代价。艺人兵役的待遇很可能不会因为舆论和国会介入过的更好,反倒可能因此被迁怒,遭受更可怕的事情。
很难再有人能成为下一个实名举报者,金在钟始终只有一位,军部不会让人有这个机会,他们会做的更隐蔽。第一个实名举报者可以空口白牙的咬人,利用自身的影响力,就算没有证据,他站在那就是证据。但这件事出过一次相关法规很快会出来,下一次不管是不是明星都需要有实证,但霸凌要怎么留下实证?验伤?服役要训练的,训练受伤有什么问题?这是无解的。
好的未来当然可能发生,比如这件事会让很多人对艺人这个特殊职业收敛点,但欺负人的人没消失,恶魔依旧在,地狱从未变,他们只拉了一些人逃离深渊,非常非常非常少的人,那更多的人呢?更多的那些可能艺人打个电话就能解决的,轮到他们挨顿揍是最轻的人,那些真正需要救助的人呢?安文昊碰不到,没办法碰到。可他想救他们,偏偏他什么都不能做。
什么都不能做的安文昊想要快点结束,可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他不能把大家的心血毁于一旦,所以就拖着。拖到不能再拖,拖到安文姝带来了屠龙的宝刀,拖到妹妹救了他,拖到他给妹妹造成了麻烦,他不想拖了。
安文姝还是听不懂安文侑的话,一段路走下听不懂,估计走完整个首尔大她也听不懂,但还是那句话,感情上的听不懂并不妨碍安文姝明白,安文昊把选择权教给了她。这个说个奇怪的话的哥哥,在对她说,我做不到,我知道有人可以做到,我还知道你联系过他。
【文姝,哥哥给你选,如果我的退出会打乱你的计划,我什么都不会做,我依旧站在你身边。如果,只是如果,文殊,只是如果而已。如果我的退出没那么重要,那么我可不可以拜托你,允许我离开。】
这是安文姝对安文昊那些长篇大论的简化版,也是核心内容,她听不懂安文昊的话,这辈子想理解,加上下辈子可能都困难。可这还是不妨碍安文姝点头对他说‘好。’那声好,是你可以走,是你放心,是没关系,是...别难过。
【别难过,你难过的样子会让我怀疑,安公主的灵魂还在我的身体里,闷闷的,像天要落雨,黏答答的,不舒服。】
安文姝跟着安文昊一路走到他的办公室,他偶尔会给教授代课,有自己的办公室。安文昊扯着嘴角给妹妹送上一个笑脸,抬手想摸摸她的脑袋,手腕一转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什么话都没说,进门了。
门关上,门口有‘踢踏踢踏’走远的脚步声,门内有压抑到只有贴的很近才能听到的抽气声,是抽气不是抽泣,男人永远不落泪,这是担当。
门内的人即便在只有自己的地方也永远记得,君子慎独。
门外的安文姝趴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楼下来来去去的人,明明是寒假,明明都没课,也不知道为什么首尔大能有那么多人。
她没走,安文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走,大概是安公主的灵魂真的还在身体里也不一定,所以她伪装了脚步声,没走。
安家是个很奇怪的家族,安文姝都搞不懂这个家族为什么能成为家族,讲道理,这样的人在她手上活不过三天。这一家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礼拜。安家注重血脉但又没那么注重,大家平时都不联络的,也就几个大节日和祭祖会聚在一起,称呼之间乱的要死,有人管大伯叫教授,有人叫校长有人叫伯父,彼此之间基本没有利益纠葛,维系家族关系的好像就是逢年过节吵一架,还是吵各种学术话题,简直有毛病。
安文姝从李家得到的所有帮助都是交换来的,但安家什么都不要她的,她想出了一个绝世无双的好点子,能把这个家族往前推一大步的好点子,那位学神大伯一个学术交流,交流两个多月了也没回来,像是这个点子也就那样。早前她对安文昊出来做国会之间的联络人有过担心,不担心品格担心能力,这种理想主义者很容易就被人带歪了,比如那个什么九十岁的大爷,那个大爷背后没人安文姝能从这里跳下去。
那个大爷根本就是专门为安文昊这样的人准备的,攻心为上,一箭穿心。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就这么碰到了大爷,大爷还是老兵,老兵还有个独子,独子有个独孙,独孙还TM挂了,拍悲情电影吗?清醒一点,朋友,你被人套路了!
安文姝想跟安文昊说,但她说不出口,一来没证据,二来没证据,三来还是没证据。没证据的事情说什么,说什么都是瞎猜,何必做恶人,她现在的人设可是圣人。
安家真的很奇怪,安文瑒那家伙其实也很奇怪,跟他谈利益的时候,他跟她扯什么双重人格,等说到真正要做事了,他一边好像很理智的说什么钱财还是要分清,一边一分钱也没问她要,有病!家国天下那么重要吗?国家吗,一个大的利益结合体啊,扯什么养育的土地啊,大哥,你什么不是进口的,这个国家是知名进口大国好吗,白菜都是进口的!文艺类不要看,坏脑子!真的!
安家超级奇怪,那个弟弟真的是个傻子,基金会是说挂名就挂名的东西吗,你问过我基金会是什么方向了吗,是不是私募基金,经理人是谁,多少人控股,什么都不问就不怕我搞点事情把你推出去挡雷?跟人掐架的时候思路多在线,跟她说话的时候,她岔开话题岔的那么不走心,就这么简单的接受了,蠢的惊天地泣鬼神!
屋内一点动静都没有,连个灯都不开,安文姝摩擦着手指望着那扇黑漆漆的窗户有点想抽烟,烦。
安家超级无敌奇怪,安文谦那种人,都到海外了,天高海阔还管什么家主,世界又不是围着韩国转的,韩国更不可能围着安家转。纽约天大地大的他也混出点样子了,长岛的庄园都能随便送的人干点什么不好,家主?哥,二十一世纪了,跟上一下时代,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个没问题,全部身家给他都没问题,可受制于人?听命于人?疯了吧,脑子呢!脖子上的那个东西不是闲置品,要用的!
楼下的行人来来往往,远处有个保镖站在树下,发现了安文姝的视线冲她看了一眼,微微点头,安文姝也就笑笑。
安家一窝的神经病,真的,比她神经病的多。智商在线眼力也在线,明明知道她有危险,连条狗都不弄过警觉一下,哪怕当个人情意思一下呢?就这么当她不存在?别闹了,不是她自恋,她就在掉在深渊,手脚都断了,只要脑子还在,还能思考,安家这样的小家族她能弄一打出来。她这种真正的神兵利器,居然一点感情牌都不打,合适吗?你们摸摸你们一帮教授学者的脑袋,靠谱吗这个?
什么养育我的土地,什么我做不到,什么我看不下去,摆明了就是脑残,知不知道你放弃了什么,你放弃的很可能是韩国最年轻的国会议员的头衔,等个三五年,把李落渊拽下来把的王座给你都不是不可能,疯了吧,跟我聊理想?
“艹。”
低骂一句的安文姝转身上前两步,腿一抬大力踹门。
安家一家子疑似神经病,但我TM是确诊的!
‘碰!’门撞在墙上一声巨响,安文昊愣住了,安文姝也楞了一下,这门这么不结实么?
“别丧了,出来,带你去改变世界。”
“哈?”
第五十九章
首尔作为一国首都, 还是国际上认同的发达国家的首都,核心地带灯火辉煌配得上它的身份,但出了特定的几个地方,比如清潭洞, 比如江南, 比如汝矣岛等,其他的地方真不像个首都。这有很大一部分是由于韩国土地权买卖归属于个人后, 有地的人都是自己建房子,也不管什么城市规划之类的, 在不违法的基础上随便玩导致的。
亚洲金融危机冲击到了韩国的那年很多人破产, 房屋和土地不是归属银行就是到了金融公司(民间社团势力的合法称呼之一)手上。前者回收再利用,后者多半是待价而沽,如果刚好手上不缺钱那土地不会买卖, 地上的房子本来什么样后来也什么样,也不搞什么修缮之类的。花那钱干嘛, 新楼有新楼的租价, 危楼也有危楼的租价, 反正不会再花一笔钱去修。
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让首尔不少楼房看着破破烂烂的, 安文姝就带着安文昊来到了其中一栋破烂的楼房下, 建筑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 外墙爬满了爬山虎, 周围连个路灯都没有,整栋楼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住。大半夜的,在这种地方, 气氛莫名的有些阴森。
SUV停在路边,车外站着四位保镖,车内坐着安家兄妹。
安文昊给安文姝戴上的围巾放在两人的中间,两兄妹一左一右隔着围巾靠着门坐着,距离以车来说,坐的未免太生疏了。安文姝很安静的等着,等着安文昊做出一个选择,要不要真的去拯救这个养育他的土地,而代价是养育他的家族。
安文姝带安文昊来的地方,车外阴森的危楼里,就是无数人在寻找的从龙山出去的男艺人们。先说明一点,安文姝并没有监|禁任何人,那东西违法她才不会做。安文姝做的不过就是给一帮同世界抗争的人一个选择,一个可以帮助他们抗争世界的武器,那些男艺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