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笑向兰妃道:“这亲说来倒有些远,此子是巡盐御史林如海的学生,也是林如海定下的乘龙快婿。林如海又是贾家的女婿,可不就是有亲。”
兰妃脸色一下子生动了起来:“圣人吓我一跳。如此一算可不是远而又远?我还想着,以沈家教养定不会做出送女儿进宫做女官之事。又想着人心易变,若沈家也送女入宫,这文人也别说什么风骨了。”
这是将沈家定位到了清流领袖人位置上了,虽然是好话沈越也觉得自己应该反驳一下,当今看出他的想法,向他摆手道:“母妃不过有感而发,沈太师也当得清流领袖。只他老人家宫宴上第一个站出来怒斥义忠,就当得起。”
沈越一时无话可说,贾女史已经手端赏赐仪态万方地呈给兰妃看。就听兰妃向当今道:“说来这些人只有一星半点与皇后娘娘形似,皇帝不如带这孩子去皇后宫中见见皇后,我看皇后的气度倒是得了几分先皇后娘娘之神。”
这话沈越听了都替还捧着赏赐的贾女史尴尬,好在贾女史并未听到前头的话,还是神色从容地将赏赐递给沈越。沈越只好谢了赏,再等当今的下一步指示。
当今也是微微一笑:“母妃说得是,论起端庄自持来,皇后当得母妃的夸奖。”说完向兰妃告辞。沈越又是一通磕头才得以出殿门,悄悄地大出了一口气。
耳边忽然响起当今的问话:“昨日还没见你如此怕朕,怎么今日竟似不敢喘气一样?”
沈越唯有低头:“草民不知天高地厚,昨日回府被太爷教训过了。”
这也解释得通,当今轻轻点头:“今日便罢了,明日下午再去给皇后请安吧。”
沈越如蒙大赦,由着小太监替自己捧了兰妃的赏,到宫门处再将太上皇与当今的赏赐接了,才算出了宫门。仍是沈信在宫门外等他,还与沈越一起上了车子,见沈越长长出气,安慰他道:“太上皇、圣人虽然天威难测,不过一向宽厚待人,何况你还年幼,两圣也不会难为你一个小孩子。”
他哪儿知道沈越失落的是有老乡不能认,还得担心老乡背后给他开黑枪?待听得沈越又接了给元后画真容的任务,也替这个侄子犯起了愁:“这未见过的人,要给人画像也是难。”
等沈学士与沈尚书,包括老太太与沈太太连着刘氏一起替沈越愁过,都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再难,这个画像沈越也得画,还得画好。
沈越当然知道他得画好,也不回自己的院子,在外书房里将兰妃说过的话细细记在本子上,再把被指出的那些人或口或鼻或眉毛都画过,才做自己的功课。
“公子,林府送信来,说是林大人遣人报信,不日就要进京了。”双安见沈越忙完,赶紧向他汇报下午得来的消息。
“怎么现在才说。林管家可说府里收拾好了没有?”沈越有些不悦。
双安忙跪了下去:“刚才见公子一心做画,所以没敢惊动。”
沈越这才想起自己一进门连话都没说一句,只埋头做画儿来着,因向双安道:“起来吧。下次再有先生的消息,不管我做什么,立时都要回我。”
双巡应了一声,又向沈越道:“荣国府又有些故事,公子现在可听?”
听,怎么不听?沈越一边揉揉自己发酸的腕子,一边点头示意双安讲。
双安嘻笑了一声才道:“这几天来利一直打听着荣国府的消息,听说自换了匾额之后,他们府上的老太太就病了。因为贾将军的病一直没好,也没过去给老太太侍疾。琏二爷两头跑着请太医,就是琏二奶奶也得了不是,被老太太说是几回,现在不大敢靠前了。”
沈越笑骂道:“人家内宅太太奶奶们的事儿,瞎打听什么。”
双安也跟着笑一声:“公子不知道,那府里老爷们如何倒不打紧,太太奶奶们的事儿才看得出风往哪边吹呢。听来利说他请看角门的喝了两回酒,都不用向旁人打听,消息就有了。”
这倒与原著里荣国府下人的做派对得上,沈越问道:“那如今他们府里还是二太太当家?”这个贾赦也太不中用了吧,匾额都换了还没名正言顺地把家事握到自己手里。
双安道:“听说换匾改制的那天,贾将军还能接旨,后来几位老爷太太在荣庆堂不欢而散,贾将军就又起不得炕了。现在贾将军一房的人除了早晚请安,再不到老太太跟前,琏二爷除了请太医就在帐房里对历年的帐本子呢。”
就怕交到他手里的本就是一本乱帐。沈越本想再给贾琏写封信,提醒一下他们府里还欠着国库银子之事。又想起沈学士不许他多与贾琏为往,今日看当今对贾元春也是不屑的样子,也就歇了心思。
不管是荣国府也好将军府也罢,只要林如海平安到京,将来黛玉都不会再去寄人篱下。只做客人的话,好便多去不好就少来往,沈越觉得可以暂时不管。
要紧的还是林如海进京之事。
“明日早些叫我起来,上学前还是得到先生宅子看看才好。”沈越吩咐双安道。
双安劝他:“公子这两天日日进宫,晚上回来还得补国子监的课业,着实辛苦了些。就有一星半点不周到的地方,林先生也不会怪公子。”
“先生不怪,我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沈越看双安一眼:“磨墨吧,我出去松散一下。”双安不敢再多话,替沈越拿了件斗篷便磨起墨来。
第二日沈越只比沈尚书晚了半个时辰便出门,天上的星星还亮着便敲开林府的门。林管家得了信,一边扣着扣子一边跑过来:“公子这么大早地过来,可用了饭没有?”
沈越向他道:“这两日我怕是不得闲,只好趁早起的空过来看一眼。还没用饭,让人好歹弄一口吃的来。”
林管家吩咐下去,引着沈越便往给林如海收拾的外书房去:“屋子年前公子说过就已经重新糊过,昨日窗纱也换了新的,就是公子说的颜色。桌椅都是原来的,老爷在京时用的就是这个。”
沈越听了点头,进屋时屋里早点起了六七支大蜡烛,照得屋里亮如白昼,就见迎面是一幅老子出关图,沈越向林管家道:“这个不好,我那里新得了幅春山图,一会儿让人送来。”林管家听了点头。
再看床帐都是新的,并无不妥之处,沈越才算放心。又告诉林管家若是自己得空,明日自然亲自去接林如海,若是不得空,千万替自己解释一上。
林管家笑道:“老爷若是知道公子已经能替圣人办事,高兴还来不及,再不会怪公子。”
沈越向他点点头,匆匆吃了口东西便去上学。这两天国子监人人都知沈越每日下午要进宫,个个心中好奇却无一人问及他进宫为何事。就算是关系亲近如房家兄弟,也只是把博士每天下午讲到哪里告诉他,而博士则将每天要留的课业提前告诉沈越。
这让沈越不得不佩服现在国子监里的学子们的忍耐力,要是他自己的话早就忍不住打听一二了。细想之下很容易明白,现在京中大皇子一脉处理得差不多了,可是外地落马的官员还在源源不断地被锁拿进京,据说大理寺、顺天府与刑部大牢全都人满为患,京中各家无不约束子弟谨言慎行。
只是这份谨慎不知道是对太上皇还是对当今的。沈越也不管这些,今日出宫得早,见沈信仍在宫门口等他,沈越心下感动,对沈信谢了又谢:“伯父为我日日操劳,做侄子的却没孝敬处。可是耽误了伯父上衙?”
沈信摇头笑骂他一句:“指望你孝敬我还早着呢,真想孝敬就替小六儿多画两张好了。”
沈越进宫的次数多了,加之今天只是见了皇后,没有前两天压力那么大,应得也就痛快:“今日皇后说明日国子监休沐,我也不必进宫,正好可以给讷哥儿画像。”
沈信不由摸了一下他的头:“皇后娘娘都体贴你辛苦,我做伯父的还能让你连休息都不休息?等把宫里的差事办完,有的是日子给他画呢。”这孩子几日来宫里、国子监哪处也没耽误,听说每日闹到戌末才能歇下,小脸比刚回京的时候又瘦了一圈,让人看得心疼。
偏他自己晨昏定省样样不落,没叫过一声苦,也没诉过一声累。沈信更觉得林如海比自己会教导人——沈超比沈越还大两岁,从上书房回家还要报怨两声吃得不好,功课太重呢。
沈越只觉得今日车行的时间比往日长,一路与沈信聊着天也没理会,等车停下林管家的声音传来,才知道沈信是直接把自己送到了林府。
下车便见林如海的小厮林安给自己问安,沈越眼里就有些水光,好在还能忍住,强笑着问道:“是你跟着先生进京的,什么时候到的,一路可还安静,先生身子可好,先生现在可在书房?”
林安也给沈信见了礼,才笑着回沈越的话:“回公子,老爷中午的时候就已经回府了,这个季节出行的人少,一路上船行得快,还算安静。老爷的身子好,正书房等着公子呢。”
沈越便请沈信先行。即已到了这里沈信自是要与林如海见上一面,由着林安带路。早有别人向林如海报知沈信一起过府,林如海忙忙地迎了出来:“沈侍讲。”
“林兄,”沈信哈哈一笑:“你我两家便不必官称了吧。”
林如海笑着与他揖让过才道:“正是,是我迂腐了。如此我便托大,称你崇实了。”说完眼睛已经转到沈越身上,一时也不肯移开。
沈越自己也拜了下去,这几天只有这一跪实心实意:“先生一路辛苦了。”说着自己都觉得眼圈发热。
林如海亲手将他搀起,手在他的肩头拍了两下,见沈越眼里水光更盛,微笑了一下:“才几日不见,竟长高了些。”到底是为官的玲珑人,向沈信一延手:“崇实,请。”
沈越满腹的委屈,被林如海轻描淡写地打回肚里,也知自己不该在沈信面前失态,跟着两人一起进了书房。沈信即做了侍讲学士,察言观色的本事还能小了?两人神色尽收眼底却不点破,只暗赞这翁婿两个感情真挚。
又想着自己的儿子比沈越还大两岁,是不是也该相看起来了?若是沈超也得这样一位实心相助的岳父,将来自己也可省些心。
知他们翁婿有话要说,沈信不过略坐一会,问过沈任夫妻在扬州的情况便告辞,嘱咐沈越道:“知道你与你先生有许多话说,不过你先生车马劳顿,不可让他太过劳累了。”
林如海还要将人送到府门,也被沈信再三止住,只由沈越与林管家两人送到府门。沈信拍拍侄子的肩头没说什么,自己登车而去。
沈越此时已经没有掉眼泪的心思,将自己进京做了什么,听了什么,又得了什么向林如海一一道来。林如海只听也不点评,等沈越不再说话才问:“都说完了?”
第57章
沈越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还有点事儿,与师母有些关系。”然后隐了自己知道原著走向之事, 把自己给贾琏出主意还有将军府现在的乱相都说与林如海听。
林如海还是如前静听, 听到现在将军府里的乱相才叹一口气:“现在那府里还是二房当家不成?”
沈越点了点头:“我本想着在师母来京之前,那府里能正本清源, 也省得师母到时跟着难做。谁知道贾老夫人竟然也病了。她是府里长辈, 这一病哪怕贾将军也不好提起自己住进荣禧堂之事吧。”
“我即已来京,还该去拜见老太太。罢了,能劝则劝,若坚固不过来总是别人家事, 只少些往来吧。”林如海也觉得头大, 自己岳父在时荣国府里规矩还说得过去,怎么十来年的功夫就不可收拾了。
沈越听了忙道:“先生此次回京是为述职,论理应该见过圣人之后才好拜望亲友。”
“胡闹, ”林如海喝他一句:“明日恰是休沐, 别说没有递牌子进宫的理儿, 就是要述职也该到吏部先见尚书大人。”再说自己递牌子请见,是该递到太上皇那里还是当今那里,又是个难题。
沈越明白他的为难,怕他还固执于自己太上皇信臣的定位, 给他出主意道:“前两日我倒是进宫给太上皇画了像, 看太上皇着实憔悴得很。圣人得太上皇亲授大宝,就是政务还不熟练, 自己不能裁决之事也会向太上皇请教, 太上皇精神不好的时候都不愿意指点。”一朝天子一朝臣, 就算是当今还没全面掌权,可太上皇明面上已经退位了,身子也不好,你别犯糊涂。
林如海听了深深点头:“确乎如此。”话风一转问沈越:“你还是不学为官之道吗?”
沈越前两天倒是动摇过心思,可这几天进宫见人就磕头着实让他气闷,因道:“这几日我进宫,见人就得磕头。将来就算为了官,也得从小官儿做起,要磕头的人更多。”
说着见林如海神色不虞,自己上前往他身边靠了靠:“再说我是家中长子,玉儿将来总要出门和人应酬。若是我没做官,人人看她是沈家的孙媳妇,不好为难。可我若做了官,那些夫人太太们若是摆架子,让玉儿给人行礼我可不愿意。”
林如海看着沈越少有的亲近动作,知道他一人回京后虽有亲祖在侧终不是在跟前长大,必是拘束得狠了,也没推开他,只在他头上敲了一下:“你也说玉儿要出门和人应酬,别人都有诰命她却没有,她心中做何想,会不会有人讥讽于她所嫁非人?玉儿又是个听不得别人说你不好,她是与人争辩还是不争辩?”
哎呀,自己怎么从来没想过这个?沈越咕嘟了嘴:“有沈家名头在,她们只好与玉儿行平礼吧。”
“若是有那与沈家有隙或是见不得玉儿过得比她们好的呢?”林如海又问一句,这个学生明显已经在太上皇与当今面前挂了号,比起同龄人来起步高得多,若不出仕的话太过可惜。
沈越的理想生活是婚后带着黛玉游山玩水,四处担风唱月。他按着现代人的思想都计划好了:自己虽然是长子,可有询哥儿在,沈任与房氏那里并不用担心没有照顾,趁着他们并不很老的时候自己与黛玉把天下山水转遍。以黛玉之灵性,写出的诗必不会如原著中一样伤春悲秋,而是大气磅礴。等沈任夫妻需要人服侍的时候自己应该能成名成家了,到时以自己的名气也没人敢怠慢黛玉。此生可谓无憾。
却忘记人不银子,不会得到所有人的喜爱,权势强如沈家也不是没有政敌或是红眼病的小人。沈越抬头看林如海,见人也定定地看着自己,脸上现出茫然:“可我真不愿意给人磕头。”
林如海气得又拍他一下:“你现在年纪又小、辈份又低,自然要磕头的时候多。你也随我与你父亲见过人,大家平日相见谁是倒地就磕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