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这般说完,那些循着美人泪而来的脚步声终于停在了书肆的窗前。
上娆没转头看来人,而是看着离音,笑道:“不论这借运之说到底是真是假,于你而言,这应该算得上是一件好事……”
好事,怎么个好法?
离音很快就知道了。
从远处聚集而来的人团团围聚在万方书肆的这个窗口前,隔着一道窗,一双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离音。
这场景其实有点怪。
修真界下了千年的风雪虽已停了,然千年风雪积威甚重。便是如今已经过去半个月了,积雪还远未化尽,寒冰也远未融完,倒是气温仍旧冰寒。街市地面也因部分化雪和融冰而潮乎乎的,往来的行人慑于这天气,大多行色匆匆,很少在外逗留长久的。
所以这群围聚在万方书肆一角的书窗前的人群,其实是很引人注目的,尤其他们的神情还透着兴奋和狂热……
就在离音隐隐以为这群人是不是想打架时,人群外围有一人忽然喊道:“奏乐!”
霎时间礼乐齐响,喧闹声几乎把整条街的屋顶都给掀翻了。
骤然迸发的乐声吓了离音一跳。她看着面前这群载歌载舞像是在过年庆节的人,心里还真有点打起了鼓。
不会让胖团给说中了吧?难不成这真是在办喜事?
一曲很快奏完,人群又自发分开了一条小道,有一腆着肚子、蓄着山羊胡须,长得白白胖胖的中年修士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近前来。
才刚近前来,他一眼先看见了桌上那本盖着美人泪戳的书封,眼角狠狠一抽。
他花了近二十万灵石买的美人泪,就这样被砸在书封上啦?
薛贵仁揪着自己的山羊胡,神情十分痛心,张嘴就想骂人。
然后他眼神一转,一眼就看到了端坐书桌旁、神情似笑非笑的上娆。
他心里立时咯噔一下。
这姑奶奶今儿个怎么在这里?
看见上娆,薛贵仁就像是兜头在半个月前的修真界灌了一头一脸风雪,火气一下子全散了。
在他自己甚至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就已经微微躬下了腰,脸上带上三分笑,十足十狗腿子的模样。
他倒没敢坏了上娆扮书肆店家的雅兴,只把这一脸谄媚相对着离音,“鄙人薛贵仁,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呀?”
离音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上娆,倒也没为难薛贵仁,只好脾气道:“小子尹礼。不知薛道友有何贵干?”
“不敢当,不敢当。”薛贵仁干笑了两声,犹豫再三,还是把他的打算说出了口。
薛贵仁是来找离音借运的,倒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儿子。
薛贵仁并不是个简单人物,至少在忘忧城内,还真有几分脸面和名声。这名声倒也算不上好,因他是个很奸猾的商人,心狠手黑,无利不起早,也用惯了见风使舵的嘴脸……
外人讽他一声“薛贵人”,说他在贵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样一个圆滑得过了头的人,却有一样好处——这是个极其顾家的人。
这好处若是放在薛贵仁这样的奸商头上顶多让人有些意外,可若是放在忘忧城的奸商薛贵仁头上,那就难能可贵了。
在忘忧城,“家”、或者说“夫妻”这个概念是很淡的。
过往的历史造就了忘忧城独特的文化,这里的人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在风月场上最是肆无忌惮,堪称随心所欲。
于忘忧城人而言,“专一”就是个笑话。便是街旁看城门的十八小儿都能跟人说出个二三四五红粉知己,于那些有头有脸的人而言,三妻四妾或者面首无数,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但薛贵仁则不然,他至今只娶过一个妻子,其妻还很早就病逝了。便是如此,他也未添过妻妾,这些年就守着自己的独子长大,一心一意都扑在了他的独子身上。
外人当然也有过恶意的猜测,但就场面上能看到的东西而言,薛贵仁的确是个难得的好父亲。
当然,他的独子也的确对得起他的栽培。
此番薛贵仁这般兴师动众来找离音,又是美人泪又是奏乐的,为的就是他的这个独子。
他的独子早年便已拜入洗剑宗门下,据传修剑天分十分不凡。如今他独子入洗剑宗门下已经近百年,是时候去洗剑宗的剑湖拔剑了。
但剑湖拔剑……乃是个十分凶险的事。
薛贵仁就这么个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儿子,自然方方面面都想替他周全了。爱子剑湖拔剑的事刚传出来,他就不知为何就总觉得心惊肉跳,一刻也安不下心来。
他挂心得不同寻常,就背地里请人卜算了一次,得出的结论更是让他心惊肉跳:说他爱子这一番剑湖拔剑,乃是前路渺茫,凶险异常之势。
薛贵仁当时就腿软了。
他虽在忘忧城有那么两分脸面,但却没那么大本事干预到洗剑宗的事务,也没本事劝他爱子莫要参加这一次剑湖拔剑……于是关上门想了一整宿,他终于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盘外招。
至于他的这个盘外招……
离音看着一脸企盼的薛贵仁,神情有些微妙,“所以你希望我能跟你去旁观你儿子剑湖拔剑,在场外点燃这美人泪,借运与他,替他……祈福?”
讲真,离音觉得这件事有点荒谬。
也不知为何,她心里对所谓的卜算、气运之说,总有些不以为然,甚至还有些反感。若是换个地方,有人以这些事来跟她谈合作,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理睬的。
可薛贵仁说的是洗剑宗。
离音想起在天堑之地时握剑的那种感觉,心里总有几分割舍不下。洗剑宗又是如今修真界出了名的剑修名门……倘若抛开这背后的祈福之说,就只是去观剑湖拔剑的话,离音是很愿意的。
更何况薛贵仁这个人……
离音眯了眯眼,看着在她面前卑微得几乎没了骨头的薛贵仁,又看着他眼底不时闪过的精光,心内微微一动。
这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别看他这会儿事事好说话的样子,离音敢肯定,若她此时拒绝了他,接下来这一路,说不得就不得安宁了。
薛贵仁肯定是不介意绑着她去的,如果她“敬酒不吃”的话。
离音倒不是怕麻烦,而是她如今对自己的情况两眼一抹黑,实在不想费心应付一些莫须有的恩怨。
更何况洗剑宗这事儿吧……还真挺让人心里痒痒的。
离音心里的念头不过一闪,当下很快便做出了决定。
她向后靠了靠,脸上挂了点笑,“祈福这事吧……既然你们大户人家信这个,那小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薛道友一片慈父心肠,小子也乐意成全。但说到底你我素昧平生的,我若是就这么分文不取地帮你了,想必薛道友心里也嘀咕是不是?”
不等薛贵仁答话,离音便直接问道:“不知薛道友想拿出什么样的筹码,让小子走上这一趟?”
薛贵仁面皮抽了抽,倒也配合:“不知小兄弟有何想要的?”
离音眼神一转,看向上娆,笑道:“相逢便是有缘,忘忧城这么多家书肆,我偏偏入了店家这间,可见你我也算有缘,是不是?”
上娆眉梢微扬。
哟,还能这样勾搭人的?小娃娃年纪不大,鬼心眼倒是不少呀!
离音继续道:“有缘嘛,自然该对得起这千里来相见的缘分。正好,我又是个没什么见识的,一时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如店家你来帮我选东西如何?作为酬劳,我所得的东西,店家尽可以挑走你喜欢的。”
上娆一愣,紧接着就笑开了。
她将指尖在书桌上轻轻扣了扣,看着离音的眼神带着点惊奇,“你这小娃娃,有点意思啊。行,这个忙我帮了,也算……对得起咱们的缘分。”
她似笑非笑的。
一番扯皮。
上娆虽是个古怪性子,但这会儿还真挺靠谱,并没有故意坑离音。
有上娆在,薛贵仁又哪能讨到什么便宜?
目送薛贵仁一脸铁青,几乎绷不住那张商人脸色地出了门后,上娆再次将眼神放在一旁的离音身上。
离音和胖团正忙着清点东西。
虽然此中的大部分东西离音都不认识,但只从物品的光华就能看出,应当都不是凡品。
但也可能正是因为离音大部分东西都不认识,所以面上就很能端得住。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看惯了世面的模样。
上娆看着离音的眼神更惊奇了。
她忍不住问道:“你都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离音将东西一一摆放在桌上,一边摆,一边漫不经心地道:“担心这位薛贵仁不是个易与之辈,担心我这些东西可能还没捂热乎呢就又被抢回去了?”
离音抬头看她,“可是您不是将这个度把握得很好吗?薛贵仁的确肉疼,可就为了这些东西得罪您,他大约也是不愿意的。”
上娆一愣。
她的确适可而止了,倒是没想到离音也能看出来。
离音又道:“还是说,您觉得我应该担心这所谓的借运?万一是一借不还呢是不是?”
这个问题,上娆还真想知道。
离音是不知道借运一说的,这一点上娆很肯定。在这种情况下她都敢答应薛贵仁借运,不得不说是有点虎的。
运势一说最是虚无缥缈,除非逼不得已,哪有人肯在没把握的情况下把自己的运势借给别人?
毕竟……你哪知道借出去了多少,又有没有还回来是不是?
离音看着上娆,道:“我当然担心啊!但我想着这运势肯定是个能认主的东西是不是?万一他借了不还,好运说不得就得变坏运了。再说了……”
离音眉梢轻扬,“我借出去的东西,对方若是不还,我跟他讲道理就是了。讲不通道理,说不得就得动动身手了……”
这番话,她说得风轻云淡,十分从容。
上娆因看不透离音的修为,一时还真不知道她是不是别有依仗,便想得有些深了。
离音敲了敲桌子,把上娆的注意力吸引过来,而后道:“此前说好了,店家帮我挑东西,我让店家选自己喜欢的。”
她指了指桌上摆了满满一桌面的东西,笑道:“您请。”
——
又五日,离音应约同薛贵仁一起远赴洗剑宗,观剑湖拔剑。
此时的薛贵仁也好,离音也罢,甚至是洗剑宗上下大大小小的修士都想不到,这本来怀着看看热闹而来的人,即将会成为这场剑湖拔剑的绝对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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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来晚了,睡了一整天,作息全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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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2章 洗剑十六峰
天光未亮,但覆着皑皑白雪的洗剑宗山系已经在微弱的天光下显出轮廓来。银灰色的山系与多云的天光同色,恍惚在人的视野里连成了一片。于是一眼看过去,天是山,山还是山,浑然一体。
山光天色连绵而来,高高耸立着。人置身于其中,就仿佛即将被偌大的山势压在谷底,再也见不着天日。
一种浩瀚的窒息感。
这般赫赫山势……离音总觉得自己似乎曾在哪里见过。
她看这样的风光看得入了神,另一边,隐隐被山势所摄的薛贵仁终于险险回过了神。
他擦了擦额头上不自觉冒出的冷汗,正觉心有余悸,余光一瞥,又看见了离音目不转睛的样子……
薛贵仁心里咯噔一下。
这小年轻该不能被吓破了胆子了吧?
薛贵仁伸出了手,预备拍拍离音的肩唤醒她。但不等他动作,看天光看得入了神的那个人却忽然回头,淡淡地看过来。
离音看了看薛贵仁抬起的手,挑了挑眉,“怎么?”
薛贵仁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讪讪的,但还是解释道:“我听闻如洗剑宗这样的大宗门,门内一山一景皆成阵法。洗剑宗的山势尤其超然,每每结合着朝暮四时风光,能摄人心智,锤炼胆魄……”
他解释了一番,又看向离音,颇为语重心长:“你初到洗剑宗,还是要提着个心,莫要被吓破了胆……”
吓破胆?这不至于吧?
可能是离音的表情太过不以为然,薛贵仁便说得深了一点:“你可别不信。你如今觉得这山势不过尔尔,那是因为你就在这观礼席上坐着,人家没跟你认真呢!倘若你是洗剑宗弟子,届时阵法全开,你可就不能这般轻松了……”
他凑得离离音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听闻啊,如今洗剑宗年轻一代弟子的第一人,名叫楚飞流的,据说当初初入洗剑宗的时候,直接就被山势给压昏过去了,一直歇了大半年才敢出屋门……”
他说得颇为幸灾乐祸,离音眼神一转,隐约摸明白了他的一点心思。
这楚飞流估计跟他儿子有点什么说法吧?
离音不动声色地探听:“你儿子呢?他怎么样?”
薛贵仁似乎就等着离音问,这会儿兴奋得眉梢都开始翻飞起来,“哎呀,我儿子就一般般。他小孩子家家的,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第一次见山势的时候,据说呆愣了大半个时辰就好了……”
“那你这儿子在新弟子中排名如何呀?”
薛贵仁摆摆手,“犬子不才,上次门内大比,也不过是取了第二名而已。”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有些不平,“他本来能拿第一的。但那楚飞流会耍手段,半途换了一柄好剑,这才出奇招赢了我儿半式。可气死我了,剑修比斗还能半途换剑的?还有没有点剑道尊严了?可给他难耐的!”
这样说来,薛贵仁这儿子还挺厉害的?
这倒是离音没预料到的。
不过……
“你儿子都这么厉害了,为什么还需要找我来借运?我不是说他不好,但一般而言,他都能在门内大比拿个第二了,应对大多数危机还是没问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