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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常州
兰沁禾到任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和北京比起来,江苏多了水墨气息。二月底,满城湿润的冰雪气,是同北京不一样的风景。
她先去省里报道,拜见了江苏巡抚兼布政使的凌翕。
“老师!”
分离了十年,兰沁禾乍见凌翕忍不住鼻尖一酸,掀了袍子往下跪去。
“来了?”凌翕见了她也颇有感慨,她扶着兰沁禾起来,上下打量,红着眼睛点头,“这一路可好?”
“好,一切都好。”
“你母亲和家里呢?”
兰沁禾眨去了眼中的泪光,直直点头,“都好,老师呢?”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凌翕笑着,她脸上着了浅浅的妆容,依旧不失二十年前的美人气度,尽管从前的凌翕是不上妆的。
两人坐下了说话。
“你也算是守的云开见月明了,”她拉着兰沁禾的手,眼神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担忧,“这次你来常州,背后牵着什么你也该明白,纵使能出来做官了,可日子未必如从前痛快。”
“学生明白。”兰沁禾颔首,“尽力而为罢了。”
从国子监司业到常州知府,虽然看似只升了一级,可做的事大大不同,惹上的干系也极为复杂,寻常的官员有朝中的大员举荐,背后就只扯着政党的关系,而兰沁禾却是太后举荐的人,于是除了万党、她背后还牵了层太后。
凌翕实在是担心她这位空有抱负却无经历的学生,“常州不比别处,你凡事都得谨慎踏实,实在有过不去的坎就来找我,我能帮上的一定帮。”
她不仅是兰沁禾的老师,也是她的凌姨,是看着兰沁禾长大,把她当做半个女儿的。
这也许是人人都会说的客套话,可兰沁禾知道凌翕并不是随口敷衍。
从当初兰国骑远征,兰家负债累累开始,她就尽全力护着。
说是兰家的救命恩人也不为过。
“老师,江苏的情形真有那么糟糕么?”她问道。
凌翕听了,叹息一声,“我在江苏也待了十年了,到现在说起来是个抚台,可也得向地方的乡绅们低头。常州的情形更加艰难,你不要同他们硬碰硬,量力而行就是,万阁老也会体谅你的难处的。”
“是,学生记住了。”
兰沁禾这会儿还没有体会到凌翕口中的艰难是什么,直到她真的到了任上,才明白为什么凌翕会那样叮嘱她。
强龙难压地头蛇,这里是和京城完全不同的光景,没人在乎她是郡主还是宰辅的女儿。在这里,她仅仅是一个外来的年轻人罢了。
二月初,兰沁禾到常州任职了半个月时就迎来了她同当地大族的第一次对峙。
……
江苏·常州
“主子,有李家的人求见。”
已经任知府的兰沁禾从公署回来,听见了银耳的禀报。
“李家?”她稍一思索,就明白了来人是谁——王家的亲家之一,常州有名的地主李氏,家中还有人在刑部担任堂官。
她摘下了头上的乌纱递给银耳,兀自朝厅里走去,就见一穿着布衣的中年男子坐在厅上喝茶,见自己过来才站了起来,鞠了一躬,“兰大人。”
这是在京城不曾有的光景,从来没有哪个府的管家敢在兰沁禾来之前坐在她正厅喝茶,见她也不下跪,单是鞠躬而已。
“李管家。”兰沁禾稍稍颔首示意,“坐。”
她身上还穿着官服,那人见了便问,“大人是刚刚从衙门里回来?”
“是。”
“兰大人初到任上,这半个月来的勤勉大家都是看得到的。”那人说着,露出了笑容,“小人这次来,就是代表常州的各家为大人洗尘,这里有一份薄礼请大人笑纳。”
兰沁禾没有说话,那人便冲着外边喊了一句,“进来吧。”
过了几息,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兰沁禾抬眸,见一白衣公子抱着琴进来。他身姿欣长,面若玉冠,见了兰沁禾也并不拘谨瑟缩,大方地微微低头致意,接着席地而坐将琴搁在了腿上。
兰沁禾去看李管家,李管家笑了笑,又递上了一份礼单,“这是这个月的孝敬,请大人笑纳,过两日沐休,本地的乡绅老爷们在聚贤楼摆了酒席,指望能受大人的一二指点。”
他说完,座下的男子抬眸,淡淡望了眼兰沁禾。他浑然无一点艺伎的谄媚阴柔,表情淡漠如霜,似是不染烟尘的冷玉。
那只根骨分明的手松松地搭在了瑶琴上,琴弦微凹。
有一刹那,兰沁禾以为这是来同自己对技博弈的琴师。
作者有话要说:李管家期待地搓搓手:可贵了呢,有没有“呵,很好,你引起本王的注意了”?
男子按着琴弦抬头,目光冰冷,“常州容氏,请赐教。”
后退一百大步):喜欢个屁啊!完全一副“音修强者,恐怖如斯!”的样子!救命好可怕啊!
↑是我的反应,不是兰沁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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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送美人,送金银,请吃饭,这一套做全了,实在是很给兰沁禾面子。
今天的东西她要不收下,日后同常州的各位其乐融融;要不拒绝,根基还不稳就站到了常州的对立面。
作为一个外调的新官,她是不敢得罪常州的地主豪强们的。
“礼物就不必了。”兰沁禾将礼单还了回去,笑着道,“李管家你也知道,为什么我会来常州。”
她指了指白衣公子腿上的琴,“正月里我那柄焦尾刚被祖母砍断,她老人家都指着我骂我是蠹虫了,我实在是不敢一来常州就又惹她老人家不快。”
“至于酒席……”兰沁禾将目光回到李管家身上,“我刚到任上,诸事繁杂无力抽身。改日由我做东,请你们家老爷喝茶,断不敢白白受他恩惠呀。”
这一番拒绝有理有据,把孝道和官道端了出来,兰沁禾又是笑着说话的,真叫人不好再强求。
李管家沉吟了片刻,挥手让那还没开始弹琴的男子退下。
西宁郡主是万阁老的女儿,他早知道对方不可能那么容易接受他们,不过这也不打紧,关键是——
“大人既然这样说了,小人回去禀报老爷就是。只不过眼下还有一件事请大人做主。”
“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今年冬天的时候稍微冷了些,有些许老农自个儿不注意得了病,可非说是闹了鸡瘟。我们放出去的庄子今年被拖欠了好些地租,单我们一家就罢了,那些刁民竟然串通好了,连王家、吕家好些家的地租都不交了。”李管家说着,面露愤慨,“这会儿过完了年,各式的东西都缺着,他们既不交地租也不肯归还庄子,真是叫人没了活路啊。”
兰沁禾一怔,猛地抬眸,“有这等事?”
闹鸡瘟非同小可,冬天天气冷,禽类关在一处闷挤,极为容易出事。鸡瘟不止是家禽,连猪、马甚至人都会染上。冬春季节最是易发。
“我到任也快一个月了,怎么从未听说?”
“这不是看大人公事繁忙,又是家里头的小事儿,不敢劳烦大人么。”李管家道,“也是实在没了办法,恳请大人做主,替我们讨回地租吧。那么大的几座府,几千人等着吃用呢。”
兰沁禾微微蹙眉,“这事我知道了,下午就去查办。”
“嗳,小人叩谢大人了!”那人站起来,做了一揖,“那小人告退。”
李管家一走,兰沁禾立即动身,“银耳准备马匹,随我出去一趟。”
她换了官服,打算亲自去看看是否真的闹了鸡瘟。
银耳跟着兰沁禾一起走,两人穿着粗布去了城郊,没有特意去那几家的庄子,只是捡了一家较近的村庄察看。
村口挂着个木牌,上面模模糊糊地刻了两个字:锦村。
一进村子兰沁禾就察出不同来。这会儿二月底快三月,渐渐开始农忙了,江苏的农户该赶着时间准备早稻,可村子里却人来人往,好似没有多少人出农。
隐约听到了咳嗽声,兰沁禾翻身下马,她正打算牵着马往里走,被门口的阿婆拦了下来。
“姑娘,你来找谁呀?”
银耳下意识上前答话,被兰沁禾抢先了一步,“老妈妈,我是从北京来的监生,今年的科考无望了,就打算四处走走。诶,你们这村子里好热闹啊,怎么大家都不出农活吗?”
老婆婆打量了她几眼,“监生?看模样姑娘确像个读书的。”她接着道,“怎么不出呀,自然是要出的,但是月初的时候这附近就染了鸡瘟,大家都忙着照顾家里的病人,晚些时候再出。”
她拄着拐杖,指了指兰沁禾的马,“姑娘这样好的马,得离远些,不要也染上了。”这便是她拦下兰沁禾的原因。
兰沁禾扭头和银耳对视一眼,暗暗皱了眉。
方才听到咳嗽声她便知道不假,现在果然证实了。
“鸡瘟?那严重吗?”她问。
“不严重那么多年轻人谁舍得留在家里,早赶出去干活了。”
“老妈妈,那你们这一季粮税还要紧吗?”
老人叹了口气,“天要下雨,有什么办法。大不了就是被抓起来,或打死或关死,随他们去吧。”
兰沁禾之前鲜少同这些庄稼人接触过,不曾想到他们心中竟然悲观至此,遂说道,“您别这么说。你们将这里的实情上报给官府,出了这样的灾,朝廷就算不抚恤也断没有再逼你们交税的道理。”
“呵,官府?”老实憨厚的老人冷笑了一声,接着摇了摇头,叹道,“姑娘果真是从皇城里出来的读书人。”
她只说了这一句,没有接着往下讲,催促着兰沁禾回去,“这里有病气,姑娘还是早些离去吧,不要沾染了污秽。”
那声冷笑让兰沁禾心里极不是滋味,像是细细密密的针扎在了心上。她快步上前,拉住了老人的手,“老妈妈等等,我读过几本医书,让我进去给村里人瞧瞧吧?”
老人并不感激,“姑娘,你心地是好的。可刚刚交完年税,村里的人家拿不出钱来,你就算开了长生不老的方子,咱们也抓不起药。”
“我出钱。”兰沁禾扭头看向银耳,“你回去取钱,一会儿过来找我拿方子去买药。”
“这……”老人一惊,惊疑地来回打量兰沁禾,“姑娘,你图什么啊?”
兰沁禾垂眸,浅浅地苦笑,“图个无愧吧。”
……
村子里来了位皇城的大夫,挨家挨户地去诊脉看病,还免费给药吃。
这无疑是件稀奇的事儿,大家都翘首以盼盘算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家。
“大爷,您这不是鸡瘟,是着了凉了。”兰沁禾把老人的手放回了被子里,柔声开口,“是药三分毒,咱不吃药,多加两床被子,捂一身汗就好了。”
“大夫,我爹真的不是鸡瘟?”旁边站着的儿子担忧道。
“嗯,老人家身体弱,煨点热粥喂下去发发汗就好了。”
“我就说不是,偏你们瞎操心。”床上的老人又咳嗽了两声,接着对兰沁禾道,“大夫啊……我还有一件事想问问您。”
兰沁禾本来已经站起来的身子又坐下了,她倾身问,“您说。”
“大夫啊,”老人伸出了手抓住了她,“我家里四个儿子,您要是没有婚配……”
兰沁禾一噎,转而失笑,“老人家,我已经娶夫了。”
老人有些失望,眼睛一下子黯淡下去了,“哦……那是我们家没福气了。”
在村子里活了几十年,他还从未见过有像这位大夫似的仙女,看样子又是有钱人家的,还会治病,要是能结成亲家,是天大的好事。可惜了。
兰沁禾笑笑,站了起来,“那您好好休息,我再去下家看看。”
“嗳,老三,送大夫出去。”老人唤道。
旋即有一年轻的汉子跟了兰沁禾出去,到了门口兰沁禾侧身拦了他,“好了就到这吧,不必送了。”
“大夫……”那人却倏地拉过了兰沁禾的手,塞了什么东西过来。
兰沁禾低头,发现是十个钱,上面沾了油光,略微发黑。
“不不不,我不收钱的。”她忙把钱还给了人家,“你们还紧着这一季的田粮税,用钱的地方多着。”
地里的庄稼汉说不出漂亮话,他摇着头红着脸道,“您收下,您一定收下。”
“我今日来便没打算收钱。”兰沁禾依旧拒了,“你要是再强给我就走,往后再也不来了。”
国子监司业、西宁郡主这两项的俸禄让她已经拿了二十年的百姓血汗钱,这时候再没有拿钱的道理。
那人愣了愣,怕兰沁禾真的恼了这才将钱收了回去,呐呐地有点紧张。兰沁禾见他不再言语了,于是赶去了下一家。
走出了一段路,她稍稍回眸,就见那汉子跪在地上,朝着自己的方向磕着头,久久不起。
兰沁禾忽地眼睛一热,抿着唇别过头去,心中说不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