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姮哼笑一声,“你懂什么,当官哪是那么好当的,官场上波谲云诡、事事不由人,稍不留神就满门抄斩了。我没你那么大的抱负,就想让母亲和祖父能安度晚年,然后我就能遍览江湖,隐居避世了。到时候谁都别来烦我,最好我一个人死在小草房里。”
兰沁禾扑上去捏她的脸,嬉笑道,“那到时候本大人就雇一群村童把你屋上的三重茅抢走,然后看你被雨淋的样子。”
“得了吧,那我也不会有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想法,只会啐你。”殷姮一拍她的伤口,顿时让兰沁禾五官扭曲,“快睡觉兰大人,明早还要上学呢。”
“你真没意思……”兰沁禾无趣地躺下,可闭上眼睛还是毫无困意。
她又爬了起来,去把殷姮推醒,“殷姐姐我睡不着,我们来玩点什么吧。”
殷姮翻了个身,“困,没脑子想诗词。”
“不玩令,玩别的。”
“我们家没有骨牌只有药酒。”
“我才不喜欢玩那些,”兰沁禾站了起来,“你看今晚夜色多好啊,有道是,寒轻夜浅绕回廊,不辨花丛暗辨香。忆得双文胧月下,小楼前后捉迷藏。”
殷姮起身,眯着眼盯着她,“你疯了?”
“起来嘛起来嘛,”兰沁禾拉着她,“生前何必久睡死后自会长眠。”
殷姮不耐地吐气,“求求你现在就让我长眠。”
“你要是能抓到我,我就保证不吵你,一定让你长眠。”
“说话算话。”殷姮又躺了回去,懒懒摆手,“你去藏吧,我一会儿来找你。”
兰沁禾见她躺在床上又闭了眼,有点不放心,“你别睡过去,让我在外面蹲一夜。”
“不会的不会……的……”殷姮垂下了手,头也微微歪了过去。
……
“沁禾,姐姐走了。日后你保重自己,再要病了,姐姐也实在顾不了你了。”
“沁禾,回家吧。”
兰沁禾仰头,她心脏忽地感到一阵剧烈的刺痛,使她无法呼吸,身形一晃,跪倒在了殷府门口。
忽地,她想起了什么,猛地提气,跃过了围墙。
她在无人的府宅里直奔地窖。那是殷府从前的地窖,现已废弃了。
她跪在地上,将厚重的青石板撬开,纵身跳入其中。里面的空间狭小,仅容一人和一个腌菜缸。
兰沁禾将那缸挪了出来,就见里面坐着一个胖乎乎的一岁女童。
她在看见兰沁禾之后高兴地拍手,咿咿呀呀地叫唤,“姨姨、姨姨!”
……
“就知道你藏在这儿。”
那年月下,殷姮敲着缸壁打哈欠,“出来吧,我找到你了,沁禾。”
作者有话要说:秋夜风起,灵堂中的挽联被吹得哗哗作响,兰沁禾定睛看去,就见白色花圈上的一副挽联被吹得快要脱落,挽联上写着的字跟着风在空中扭转,那上面落得是——
蝶化竟成辞世梦,鹤鸣犹作步虚声。
这是西宁郡主府送来的,所附的挽联是兰沁禾亲手所写。
她挑着中规中矩的好词写,可此时再见,却没由的一阵心慌。
“殷姐姐!”她下意识大喊着殷姮的名字,快步朝她跑了过去。
第106章
兰沁禾将殷婳藏回了自己府中,改名为兰婳。
她去了千岁府,坐了到了子时,直等慕良回来。
府上的小太监听到点风声,又见兰沁禾脸色苍白,于是无人敢去打扰她,派了人去宫里给慕良传话,巴望着干爹早点回来。
另一头的慕良也在想尽办法脱身。今日审理殷姮,皇帝大发雷霆,他不得不在边上候着,一直到了子时才把皇帝劝下安寝。
等皇帝一歇,慕良马上出了宫,他大步朝外面走去,平喜已经备好了马车。
“你去万岁爷门口候着。”他上车前叮嘱了一句,“他要是醒了就说我身体不适,这两日我就不来了。”
平喜躬身,送慕良离开,“儿子省的。”
匆匆交代过后,慕良立马赶回了府里。他暗骂兵部那些老甲鱼油滑,明知道娘娘和殷姮的关系还让她负责押送。
二十六年的患难情分,最终娘娘却得亲手将殷姮送上断头台,依娘娘的性子,那绝不比自己获罪来的轻松。
马车一停慕良就跳了下来,不用人凳也不用人扶,他疾步进府,心里一边想着该如何安抚娘娘。
然而他刚刚推开屋子的门,怀里就一紧,被人死死抱住了腰。
慕良一怔,半是惊吓半是被冲得向后踉跄了两步。
女子双手环着他的腰,低着头,脸埋在慕良的胸口,一言不发。
“娘娘……”慕良原本盘算好的话术瞬间被打散。
过去的四年里,兰沁禾从来都是坚忍的,哪怕酒后失态也从没有露出这副软弱的模样。
兰沁禾没有回应他,只是这么静静地埋在他怀里。
慕良的身体几乎可以算得上瘦骨嶙峋,光是看着就无法给予人安全感,可她却像是抱着最后的稻草似的不放手。
慕良放柔了声音,“娘娘,门口风大,进去说吧。”
“慕良。”女子却突兀地截断了他的话。
“跟我回家。”她说。声音在发抖。
慕良猛地明白了什么,他先抬脚把门勾上,可就是这么一瞬没有回答兰沁禾的话,女子便抬起头,悲凉地望着他。
“慕良……”那双杏眼红肿,一日之间不知流出了多少泪水,直到现在已经干涩枯竭。“母亲病重,挚友不再,我只有你了。”
她的十指收紧,将慕良身上的蟒袍攥出了印记。
“前线的战局日渐明朗,恐怕明年纳兰珏就能班师回朝。王党已废,殷党不成气候,母亲的身体也支持不了几年,政党之争趋平,外稳内安了啊!”皇帝马上步入而立,于是阉党之患就将首当其冲。
慕良是先帝和太后为小皇帝留下的盾牌,冰冷坚硬,可以抵挡一时锐箭,可一旦战乱结束,粉饰太平之时,又有谁会愿意随时带着一块血迹斑斑的铁板呢。
“娘娘……”慕良刚出口两个字,就见兰沁禾浑身脱力一般松开了他的衣袍,朝后退了两步。
“你还是不肯信我。”她苦笑着,自嘲且凄凉,“是,我在朝中言行激进至此,能保住自身尚且是大幸,我不该强求你……强求你委身于我。”
女子仓惶颔首,错步从慕良肩侧迈过,她勉强微笑,压低了语气,“抱歉,我失态了,今日就先回去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娘娘!”慕良倏地拉住了兰沁禾的手腕,他屏着呼吸,在兰沁禾看过来的一瞬浑身寒颤。
“臣愿意、愿意的。”
若是能让娘娘安心,就算过不了几年他被厌弃了又何妨,最多不过是离开京师一人过活。
慕良没法拒绝兰沁禾的任何请求,她和殷姮有着二十六年的情分,可对于慕良来说,兰沁禾是他痴念了二十七年的太阳。
若是有朝一日娘娘真的厌弃了他,大抵也不会冷漠到将他逐出府去。他下半生能在郡主府里时常望一望娘娘,那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慕良跪了下去,他捧着兰沁禾的右手,像是捧着龙玺,卑顺而虔诚地仰视她,“臣永远不会离开娘娘,请您给臣一段时间料理好司礼监。”
兰沁禾逆着光看他,半晌,闭上了眼睛,将他死死搂入怀中。
“慕良,”她出口的声音轻微似烟,哽咽苍凉,“我不能没有你了。”
……
殷姮的入狱给兰沁禾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这一回不需要上头有意将她隔离,她主动避开了那些政务,每日只有给大皇子讲学的那一个时辰眼中有些光彩。
十一月初一,兰沁禾给内阁上了一道奏疏:奏请调自己为国子监博士,革去身上内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的一切官职。
小皇帝十分困惑,拿着这道奏疏给兰沁酥看,“我一直以为西宁姐姐是个坚强的人,她怎么能就因为殷姮的事情一蹶不振了呢。”
兰沁禾熬了半辈子好不容易熬进的内阁,这一下又退到了原点,换做任何人都不会舍得。
兰沁酥看完请辞之后,神色晦涩不明,她低垂着眼睫,心中百般滋味。
“姐姐她如今空有其名,说是内阁阁员和兵部侍郎,可内阁和兵部的事情她一盖无法沾手。”她抿了抿唇,对着皇帝跪了下来,“圣上,这道奏疏臣求请您恩准。”
小皇帝沉吟片刻,转头问向旁边的慕良,“你以为呢?”
慕良叹了口气,“兰大人是个忧国之士,您与其将她隔空架在高处,不如允了她回国子监做点实事吧。”
万清的一席话和殷姮一事让兰沁禾终于明白了什么。
她还做不到母亲那样的豁达,能够将西朝抛开。但是母亲有一句话令她茅塞顿开——
龙骨一日不碎,龙魂一日不息。
她一人之力实在太过单薄,没法扛起整座龙躯,兰沁禾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将破碎的龙骨一片一片粘起来。
大皇子是龙心,她会沥血倾囊,国子监是龙骨,在她活着的时候能粘一片就多粘一片。
日复一日,早晚能有够看见巨龙出渊那一日。
上行不通之后,兰沁禾将希望寄予了下面,那是她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好吧,既然你们两都这么说,那朕去问问太后的意思。”小皇帝允了。
他去了慈宁宫,彼时太后正在给怀孕了的波斯猫揉肚子,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一肚子的小猫崽。太后一边揉一边听了皇帝的转述。
“随她去吧。”她只评了四个字。
明宣九年十一月初六,原内阁大学士兼兵部侍郎兰沁禾调入国子监,任祭酒。
虽说是回到了国子监,可做的事还是有所不同的。她没有再教琴,改教了四书,每日从早到晚都有课。
绮水楼的茶宴也再一次摆开,每月为贫寒的士子监生分发赏银,亦为那些清寒之士搭建了入仕拜师的桥梁。
又过了一年,在明宣十年冬,司礼监掌印九千岁慕良在去城外办事时被人刺杀身亡,尸首沉入江河,打捞无果。帝大恸。
……
明宣十一年春
结束了数月的寒冷,银装素裹的大地终于染绿。春暖花开之际,兰沁禾正好教完今日最后一个堂的课程。
她收拾好用具回到公署,照例坐了一会儿,每日申时下学之后,还会有许多上进的学生留下来问她问题,今日也不例外。
等解决完所有学生的疑问之后,已是酉时二刻,兰沁禾又坐了一会儿,确定无人再来后她才换下官服起身回家。
回去的路上她路过了一家点心铺,念着家里的丫头爱吃甜食,于是她抬脚迈入其中。
这似乎是家新店,装潢崭新干净。
兰沁禾掸了掸身上的浮尘,对着老板道,“麻烦帮我包二十钱的栗糕。”
老板是个三十岁的妇人,她见面前的女子虽然着一身粗布衣裳,头发也只用木簪固定,可周身气度明朗似月,眉眼温和含笑,一看就让如沐春风。
“呦,姑娘是哪个学院的先生吧?”她一边唠一边铲起栗糕。
兰沁禾微讶抬眉,“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嗐,这有啥看不出来的,像您这样白白净净又没穿丝绸的,肯定就是读书人了。”老板娘将栗糕用纸包好,拎着上面的麻线递给她,“您拿好。”
“多谢。”兰沁禾交了钱,冲她一笑,“是,我就在旁边的书院教书。”
“您教什么呀?”
“诗词子集音律礼仪,什么都教。”兰沁禾冲她笑着点头,“您忙。”
“好嘞,先生下次再来啊。”老板娘摆手,心里疑惑。
这旁边的书院都是大院,先生们负责的课程都十分细致,只有那些经费不够、请不起先生的小书院才会需要这样什么都教的先生。
她纳闷地挠头,这人到底是干嘛的。
兰沁禾拎着栗糕进了郡主府,刚刚走进门就听到了莲儿惊慌的声音——
“小主子!小主子别跑了,仔细摔了!”
紧接着面前跌跌撞撞地冲出了一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女童约莫三岁不到,弯着眼睛张开手臂朝兰沁禾跑来,“娘——娘!”
她奶声奶气地喊着,兰沁禾屈膝弯腰,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看看娘给你带什么了?”她弯着唇将手里的纸包提到女孩面前,被小姑娘扯住抱进了怀里,欢喜地大喊,“是糖糖!”
“对,是糖糖。”兰沁禾一边说一边抱着她往里走,“咱们去洗洗手,然后吃糖糖好不好?”
“好——”
莲儿终于跑了过来,她听见了这话疾呼,“主子您又买这些乱七八糟的,小主子现在不能吃那么多糖。”
兰沁禾还没说话,兰婳就指向了莲儿,恶人先告状,“坏!”
“不能这么没规矩。”兰沁禾按下了她指着莲儿的手,温和地训导,“莲姨是长辈,她每天带你多辛苦呀,不能这样对莲姨知道吗?”
兰婳扁了扁嘴,有点委屈。
兰沁禾接着道,“以后每天睡觉前都要对莲姨说一句谢谢。”她点了点兰婳手中的纸包,“糖糖给莲姨吃一点好不好?”
兰婳看了看莲儿,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纸包,片刻两只小短手一伸,把纸包递了出去。
莲儿笑道,“还是主子有办法。”
兰沁禾将人递给她抱,问道,“姑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