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钧和赵博对视一眼,默契地上前安慰小少年。
就连高台上的徐县令,也发出了可惜的叹息:“唉,就差一点,要是赢了多好。”
周兄这时候已经没有了刚才对丛安的期待,脸色蓦地冷淡下来,冷冷道:“差一点也是差,既然输了,就要认输。”
徐县令皱眉,无奈承认,他这句话是对的。
……
过了一会儿,第四场比试开始。
丛安被安慰了半天,打起精神,不甘愿地抬头:“温钧你去比试吧,我没事。”
“对啊,温钧你去吧,有我在这里就行。”赵博也劝。
温钧犹豫了一下,看小少年的确没有大事,点点头,转身回到了院子中心。
第四场马上就要比试开始了。
笔墨纸砚都是刚才作诗的时候剩下来的,只有墨水上了冻,有些不太好用。大家各自加了点雪,对着呵气,等雪融化,便细细地开始研墨。
卫二郎穿过人群,挤了过来,给他打气:“没事的,尽力就好。”
温钧从容一笑:“我没有紧张。”
只看外表的话,卫二郎更像是将要参与比试的人。他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脸色也满是担忧。
可是他刚才自己参加作诗的时候,却一点也不紧张。
温钧搞不懂他这个姐夫的想法。
卫二郎尴尬地笑了笑:“蔷儿知道你要参加游园会的事情,一直很担心……”
明白了。
温钧摆手,示意他放心,就算赢不了,他也绝不会难过,白白让温蔷担心。
卫二郎点头,握着拳头转身回去,免得心态不稳,在比试之前打扰了温钧。
终于,比试开始……
书法讲究意境,讲究配合。
既然今天打算用狂草比试,他写的,自然就不能是昨天那首小诗了。必须得狂、很狂、狂上加狂,才能对得起这笔狂草……
而礼数古往今来,李白的那首《将进酒》,堪称狂生典范!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一首诗连标点一共是二百四十九个字,温钧深呼吸一口,将心神沉浸到诗的意境里,一笔挥就,大气不喘,在铺开的纸上笔走游龙。
因为太过放肆,甚至不知不觉写到边缘外面去了。
他没有停笔,还在写,不停的写……
温钧的姿态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大家都是私塾里的学生,目前最重要的任务是科举,没有放太多的心思在书法上。所以其他人用得多是中规中矩的字体,比如楷书,比如馆阁体,比如行书……因为中规中矩,也就不需要大肆挥洒笔墨,顺顺畅畅写下来也就是了。
只有温钧,瞧这个架势就不简单。
三场比试一场都没赢的城北私塾学子有些紧张,忍不住停下来,偷偷踮脚去看温钧的纸。
等看到上面乱七八糟一通鬼画符,松了口气。
字都写不清楚,还敢来参加比试,难道城西私塾没人了吗?
城北的学生心里嘲讽,手上也就恢复了镇定,甚至还有点自得,感觉头名马上就唾手可得了。
终于,大家写完了。
只剩下温钧还在写,姿势大开大合。
三个私塾先生见状皱了皱眉,不由得上前看了一眼。
只一眼,脸色突变,各不相同。
孙老先生是惊艳和惊喜,另外两人却是绝望和恼怒。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场比试,城西私塾又要赢了。
这样赢下去,他们就是三场比试的赢家。接下来还需要比吗,他们妥妥的第一啊。
郑秀才咬牙,十分的不甘心,转头和张先生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先生有些迟疑,不过眼看温钧快要写完,容不得思考,只得狠狠心,恶狠狠地点了点头。
两人默契地有了约定。
不一会儿,温钧写完了《将进酒》,停笔收气,脸色满意地后退一步,让出空间,给三位先生点评。
孙老先生摸了摸胡子:“我觉得不用看了,头名是谁,已经有了定论。”
郑秀才冷笑:“头名是谁,老先生倒是说说看。”
他无视了温钧的存在,点了几个城北私塾的学生:“他,他,还是他?”
孙老先生皱眉:“字就摆在这里,你看不见?”
他点的是温钧的字。
其实城西私塾对于新增加的比试很有热情,来了好几个人参赛,不止温钧一个。但是孙老先生扪心自问,觉得他们再好,也比不过温钧这笔字。
不是他偏心,这场比试的头名,温钧当之无愧!
可是已经勾结好的郑秀才和张先生,又怎么会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放弃了呢?
张先生上前看了看,一脸嫌弃道:“孙兄,不是我说,这字不行啊。”
“哪里不行?!”孙老先生有点愣。
如果温钧的这笔字都不行,在场十几个学生,谁的行?
张先生厚脸皮地指了自己的爱徒:“我觉得他就不错。”
郑秀才点头:“我也觉得不错!”
“你,你们!”孙老先生终于回过神,明白了他们的无耻勾当,气得说不出话,“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你们别忘了,徐大人他还在!”
郑秀才:“……”
张先生:“……”
徐县令一直没说话,也没发问,存在感太低,他们竟然将人给忘了。
徐县令还在和周兄低声说着什么,听到自己名字,回过神,站起来干咳一声:“怎么了?”
“大人,学生觉得这笔字当为第一,这两人却昧着良心胡说八道,学生不服,请你评判!”
孙老先生是秀才,而徐县令是官,是举人,所以就算孙老先生年纪一大把,面对徐县令,还是要自称学生。
徐县令听着有点不好意思,摆手道:“孙老先生德高望重,快别折煞本官。”
孙老先生脸色倔强:“请大人评判!”
徐县令有点无奈,上前一步:“既然你们有纠纷,本官就厚着脸皮看看,帮你们参度参度。”
他一边说,一边从高台下去,还示意周兄一起下去。
周兄闭上眼,懒得搭理他。
他悻悻然地放弃了,自己背着手下去。
郑秀才和郑先生看见县令真的下来了,有些慌张,对视一眼,眼底又闪过一丝不死心。
说不定……
徐大人也觉得这笔字不好呢?
温钧这字体,虽然临摹的是当今天下最出名的狂生周放,可是还没得其中精髓,字体甚至还有轻微变形,并不是很相像。
最重要的是,他们还只是学子、是考生,比试的应该是馆阁体。
一个狂草,上不得大台面。
说是第一,可以,说不是第一,也可以。
郑秀才就是这样才敢大胆地胡扯,觉得自己虽然偏心了一点,但是还算可以理解。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没事的,不怕。
如果县令觉得不好,那是最好不过。
可要是县令觉得好,给了第一,他也可以狡辩说,说这个字体不符合考生的身份,所以才不能给第一。
郑秀才打定注意,低声和张先生商量。
“等一下……”
话还没说完,徐县令已经笑呵呵地走到石桌前,和孙老先生行了个平辈礼节,然后随意地低头看了一眼,惊诧地叫道:“等等,这不是……”
打断了郑秀才和张先生的低声勾结。
两人一愣,有些不安,莫名提起一颗心。
而徐县令也没有让他们失望,大声嚷嚷道:“这不是周兄的狂草吗!!!”
台上,周放徒然睁开眼,眼底闪过一道暗芒。
“周兄,你快来看看,快看看这字!”徐县令惊讶极了,转身叫道,“没想到竟然有未参与科举的学子会学习你的狂草,而且写的还不错,你快看,我觉得这其中的狂意已经有了你的三分味道,就是字体还临摹得不够像,实在可惜。”
周放脸色冷凝,高傲的脸色不动声色,却动作很快地下了台,靠近石桌。
瞄了一眼那字,心里微微惊讶。
这可不是什么字体临摹得不够像,而是……
周放转过头,看向一旁不卑不亢的温钧,上上下下打量他,心里越来越惊讶,这孩子,长得好,气质也好,一看就是诗书礼仪之人。
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字体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风格。
这幅字,他不是临摹出错,而是他写久了,练出来了自己的风格——这是独属于温钧的字体!
天纵奇才,可造之材!
想到这里,周放的一颗心火热起来。
徐县令还在继续叨叨:“是吧,这笔字还不错吧……”
周放没有搭理他,他也不觉得寂寞,兴致勃勃地继续说。
丝毫不知道,他刚才随口说出的话,给在场众人带来了怎样惊天的地震。
尤其是郑秀才和张先生,他们刚才还在心里嫌弃狂草上不了台面……
孙老先生年纪大,经历的也多,第一个回过神,吃惊地看着面前的周放,激动得手脚颤抖,一副见到偶像的迷弟模样:“您就是周放周大家?!”
周放回头瞥他一眼,下巴倨傲,神色高傲。
这世上除了他,哪里还能有第二个周放不成?
第38章
孙老先生看周放点头, 脸色激动, 差点白眼一翻晕过去。
多亏温钧及时扶住他,他深呼吸十几口, 平息心跳, 这才没有倒在偶像面前, 只是不能自抑, 连说话都带着颤抖:“这,这可真是……”
他磕巴半天:“这可真是奇迹,周大家,您, 您这样的身份, 怎么会来上林县这样的小县城?”
周放没有理会,依旧盯着温钧。
孙老先生回过神,脸色徒变:“周大家,小孩子不懂事,临摹不到家, 您大人有大量……”
周放是个霸道嚣张的性子, 曾经因为某位官员为了交好他,特地请人临摹他的字体,邀他赴宴一起赏看。却因为其中一个字不太像, 惹恼了他,他恼怒地掀翻桌椅, 扬长而去, 让这名官员成了一个笑话。
连官员都敢说翻脸就翻脸, 温钧只是白身,毫无功名,这可怎么办?
孙老先生十分紧张,想要为温钧辩护。
周放打断他:“我觉得临摹的很好!”
孙老先生:“啊?”
周放扫了温钧一眼,转过头,继续去看那一副字,面露几分欣赏:“英雄出少年,这笔字,极好!”
什么?
孙老先生和徐县令都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周放,他怎么可能会夸人?!
周放发现了他们的震惊,脸上多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你们这是什么表情,我周放虽然狂妄,却也知道好歹。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我以前不夸人,只是遇不到好的。现在遇到了,自然也不会吝啬一句夸赞。”
两人并没有被这句话说服,反而更加疑惑。
徐县令心道,连丛安都没有让你多看一眼,这个以前甚至都没听说过的温钧,能有多好?
而孙老先生是温钧的蒙师,了解温钧,也同样不解,温钧是挺好,可是还不到让周放说好的地步吧?
周放看出两人的不信,冷笑一声,点着第一句道:“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
他卡住了。
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嘴里念念有词。
他倒吸一口凉气:“天纵奇才,天纵奇才!”
一旁的温钧皱了皱眉,觉得不妙。
难道周放误会了什么,以为这首诗是他写的?
他心里一紧,连忙拱手道:“周大家误会了,这首诗只是我偶尔窥见,觉得很符合狂草意境,才会在这里写出来,并不是我作的诗。”
周放皱眉,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失望,不过很快又打起精神,追问道:“是谁?”
温钧没想到他会追问,一时迟疑。
周放已经迫不及待地抓住温钧的手臂:“我想见见这首诗的主人,小少年,你帮我引荐,我收你为弟子怎么样?”
温钧心里怦怦地跳动了起来。
孙老先生曾经偶尔说过一次,如果温钧明年过了童生试,他的水平不足以再教导温钧。让温钧另外相反设法,找一位举人身份以上的人拜师,将来才能继续前进。
从那之后,温钧一直在谋划拜入上林县的哪位举人名下。
现在,周放出现在他面前……能够成为周放的弟子,即便周放不能教导他什么,只是周放弟子这个名声,就能为他铺开康庄大道。
温钧可耻地动心了。
不过他有自知之明,就算动心,也没用。
因为写这首诗的人,是另一个时空的李太白,他就算想要介绍这个人给周放,也介绍不了。
希冀的机会摆在面前,唾手可得,却要推出去,让温钧有点郁闷,低声道:“学生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这首诗你哪里看来的总知道吧!”周放打断他,神色有些狐疑。
温钧打起精神,继续编造道:“是先父留下的遗物里偶然窥见的,我就记了下来,但是并不知道是谁写的。”
“没有题名?”
温钧摇头:“没有。”
周放眼底闪过一丝暗芒,皱眉思考。
边上的孙老先生愣了愣,提出一个大胆的猜想:“会不会,是你爹自己写的,所以没有题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