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筠瞅着蘅姑因兴奋渐渐红润起来的半边脸颊,心里好笑不已,赶着说:“来人,把姑娘送回房里,去隔壁取了人参、熬了燕窝来。”
“老爷,王三老爷堵着门……不如,越过墙头,叫家人送人参、燕窝来?”林三急赶着说。
赵颁点了点头。
因这边缺少人手,又将梯子架在墙上,从赵家叫了七八个强壮的妇人爬过来,把蕙娘、蘅姑双双地送入西厢房。
红豆、邹氏自然也跟了过去。
“她们是装的!”被忽略了的宋氏指甲抠在木板上的缝隙里。
赵筠说:“宋姨娘,眼下,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益处?惹急了人家,谁担得起后果?当务之急,是要立时立刻,赶在御史上折子前,赶在李家被康国公府一系拉拢前,安抚住李家人。”
“怎么安抚?那个女孩子一开口,就是四千两!”宋氏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她这般品貌,才只卖了八百两而已。这李家的女孩子,哪一点值四千两?
赵颁先蹙眉,“原来,李家报价了,”继而舒展开眉头,“也好,他们这样果断,咱们也能快刀斩乱麻,及早地抹平这事。免得他们黏腻含糊,叫咱们夜长梦多。”见宋氏还是一副死不悔改的德性,冷笑道:“宋姨娘,你贸然来李家骗婚,又百般地折辱人家女儿,人家女儿没事,你该多念几声阿弥陀佛。不然,就不是区区四千两的事了。”
“你好大的口气!”宋氏先前被“康国公府”四个字搅乱了心神,如今静下心来,她就不信,这李家人敢站到靖国公府对面去。
“又不是宋姨娘出钱,姨娘何必斤斤计较呢?”赵筠对赵颁一拱手,“爹,待儿子骑了一匹快马,速速地去靖国公府报信,不管结果怎样,都要叫公府上下心里有个数。”
“快去——越过墙去,告诉老太太,这件事,须得快刀斩乱麻,越拖越麻烦。”
“二老爷,”宋氏强令自己镇定下来,“这件事,没必要惊动国公府吧?”赔的钱越多,她在靖国公府的日子越难捱。
赵颁、赵筠父子,见她仍要垂死挣扎,都不管她了。
赵颁走到一旁,只叫宋氏带来的丫鬟细细地把今天的事说一通。
那个丫鬟吓得魂不守舍,哆哆嗦嗦地指着宋氏说:“我是家里上灶的丫鬟……五爷叫我跟着姑奶奶出来,撑场面……把我们家姑奶奶,说成靖国公府的奶奶……剩下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谁知道,怎么会成这样?”另一个丫鬟哭哑了嗓子,别说赵颁了,就连她也不知道眼前这个局面是怎么造成的。
那边厢,赵筠越过墙头,回家骑上他最心爱的枣红马,飞快地离开了人头攒动的杏花巷,一路向靖国公府奔去。
幸而天气严寒,路上行人不多,他这一路,也没惹出什么祸端。踏上了靖国公府门前的青石板路,赵筠远远地对柳家门上的小厮说:“我有事要面见老太太,十万火急!”
因为赵颁夫妇常来靖国公府请安、奉承,赵筠兄弟几个也常跟随过来。那门上的小厮认识赵筠,听说“十万火急”,忙向府内急走,到了榆荫堂前,忙叫个婆子进去传话。
正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靖国公之妻陈氏,推敲着什么事这样十万火急,一面命乳娘们把孙子、孙女领走,一面令人把赵筠领进来。
赵筠顺着抄手游廊,走进上房里,行云流水地磕了头,请了安,待陈氏命他起来后,便说:“老太太,不好了!宋姨娘吃了熊心豹子胆,假称她是咱们府上正儿八经的奶奶,跑到进京赶考的举人家中骗婚,也不知道她究竟干了什么,把人家家里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一个打得半死不活,一个逼得悬梁上吊,一个吓得昏厥过去!还剩下一个,眼见姊妹们出事,哭得泪人一样,惶惶不安的,也要寻死。”
“死人了吗?”陈氏心猛地向下一坠,怎么就在这节骨眼上出事了呢?要是搁在早先,就算她菩萨心肠,也不会把这件事当一回事——当然,该罚的,还是要罚。
赵筠皱紧眉头,重重地一叹,“幸亏我家就在隔壁,我家的对过,又住着太医院的供奉,虽凶险了些,但料想能救回几条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赵筠踌躇再三,咬牙说,“不知是谁,告诉了康国公府那边的人,康国公府的人堵住巷子,不许太医进门,更散播谣言,说已死了两位姑娘。父亲虽恨那起子嚼舌头的人可恶,但怕康国公府的人作妖,暂时也不敢把那举人家的家门打开。就连晚辈,也是翻墙出来的。”
赵筠价值不菲的衣袍上,还沾着些许的青苔、泥土,证明他所言不假。
“而且,那位举人中了江南省第八名,这件事,倘若被江南举子们得知,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虽没什么大才干,但嘴皮子利索……而且,这举人家,和两淮节度使家是近亲,他家的一个女孩子还是在两淮节度使府上长大的。”
“那个八百两银子买回来的狐媚子呢?是谁放她出去的?年关临近,府里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她竟有闲情逸致,跑到人家家里招摇撞骗!?不用问,我也猜到了,她一准是打了我靖国公府的幌子过去,见事情不成,便狗急跳墙,威胁恐吓人家!”陈氏一双灼灼的杏眼,直直地钉在大太太孙氏身上。
孙氏撕着帕子,为难地说:“我原本也不想放她出去,奈何老爷说——”
“我就知道你定会一推四五六,老爷把那个狐媚子宠得没个褶了,你是死人吗?就不会劝谏老爷一句?”陈氏怎么瞧,都觉得这个大儿媳妇不顺眼。
二太太应氏抿了抿嘴,微笑说:“老太太,犯不着这样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既然那李家就在赵家隔壁,叫赵家二老爷好生地劝劝她家,想来,那举人家也没胆子掀起什么风浪来。”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康国公是属牛的,年纪越大,性子越左,谁知道他能干出什么事来?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他也翻出来跟人算账。”陈氏虽年过七旬,但也是从烽火狼烟中走出来的女中豪杰。一阵气闷后,心绪平定了下来。见赵筠有话要说,便问:“筠哥儿,有话但说无妨。”
“……那个举人家,瞧见康国公府一系来给他们撑腰,胆子就肥了,他们要四千两。”
“四千两,这可不是小数目。”应氏不甘心了,大房小妾惹出来的祸,一准又要官中出钱了。她二房招谁惹谁了?
陈氏摆了摆手,“就当花钱消灾了!大太太,拿出对牌,关出四千一百两银子,叫筠哥儿带回去。四千两给那举人,剩下的一百两摆酒,给人家压压惊。再开库房,挑出各色绫缎十六匹,再拿些女孩子们喜欢的花儿朵儿,叫裴玄两口子带过去,好生地安慰人家姑娘。小门小户里长大的女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胆子小,容易钻牛角尖,不叫个体面人过去开解她们,她们十年也想不开。”
“是。”
“竞哥儿呢?把他交给苏姨娘养着。”
孙氏吞吞吐吐地说:“老太太……竞哥儿还没被宋姨娘带回来呢。”
“岂有此理,竟带着竞哥儿去人家家里行骗?等事情了了,把那个姓宋的给我关在院里,不许她再出门招灾惹祸。”
“是。”
第016章
“筠哥儿,此番要叫你父兄受累了。”陈氏摩挲着摁着扶手上的兽头,恨不得把那兽头当成宋氏,一把掐死。
“老太太,您说这话,可就见外了。”赵筠谦逊地低着头,准备跟随孙氏去关银子。
“慢着!”帘子外传来一声呼喝。
赵筠认出是靖国公府大老爷柳徽的声音。
陈氏蹙眉,“这才什么时辰?大老爷怎么回家了?”边上一个伶俐的丫鬟走来,小声地说:“老太太,是宋姨娘娘家的小厮,跑去衙门里找了老爷。”
“哼,我就知道他是为那个八百两银子买来的狐媚子撑腰来的。”陈氏恨铁不成钢地掐着扶手上的兽头。
丫鬟的声音虽小,但屋子里静得一根针掉下来也听得见,于是,二太太应氏戏谑地瞥了孙氏一眼。
孙氏不动如山,仍是一副温婉和柔的模样。
门上的帘子打起,柳徽走了进来,斜睨了赵筠一眼,“你们家,就是这样办事的?”
“晚辈惶恐,还请大老爷指教。”遇上节外生枝的事,赵筠也只能装老实人。
陈氏道:“老大,人家为咱家分忧解难,你不奖赏人家,怎么一开口,就排揎起人家来?”
柳徽给陈氏请了安,起身后,淡淡地说:“老太太,这种事,万万不能做妇人之仁。”
“那,以你之见呢?”虽说靖国公仍精神矍铄,但他毕竟是年过古稀的人了,料想一二年内,这偌大的国公府就要由柳徽继承了。陈氏作为一个曾在沙场征战过的女中巾帼,望着越来越不驯服的长子,不由地怒火中烧。
柳徽道:“此事,万万不能遂了那起子小人的心意!据儿子说,就叫朱秀安夫妇登门,拿了我的话,叫那李家速速和宋十一定下婚约。两家结为秦晋之好,料想,就算李家上下得了失心疯,也不敢和咱们柳家作对。”
“老爷,万万不可!”孙氏上前一步,忧心忡忡地说,“李家若想和宋家联姻,事情就不会闹到这个地步了。此举,恐怕会惹恼了江南举子,‘少年’矜贵,那些老举子就算了,新中举的,哪一个不是意气风发、自信满满,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旷世奇才,此举打了他们的脸……”
“呵,拜在我门下的江南举子如过江之鲫,我还怕他一个无名之辈?”
“老太太,”孙氏只得求陈氏出声。
应氏微笑道:“大嫂子,大哥说的才是正理。咱堂堂国公府,岂会被一个小小举人威胁到?就算康国公府叫人上书弹劾咱们,难道,咱们是吃素的?这一次低了头,叫人嘲笑咱们软弱无能,后头欺负咱们的人,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陈氏心头的怒火一扫而去,和蔼可亲地望着柳徽,“你是男子汉,没有我们的妇人之仁,那么,就听你的吧。”等你磕得头破血流,就知道,什么叫做姜还是老的辣,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柳徽扬声道:“听见老太太的话了吗?朱秀安,你两口子挑出四匹尺头来,跟着筠哥儿去李家求亲。”
“是。”
出了靖国公府,赵筠和靖国公府的管家一同坐在马上,赵筠悠然地看着街上缩头缩脑的行人,瞄见朱秀安趾高气昂的,俨然是一副明儿个就要接管整个靖国公府的架势。
朱秀安也不屑地扫了赵筠一眼。
二人走到青云街上,忽地听见噼啪一声,旋即一辆骡车上,有人扬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了,往哪扔炮仗呢?点燃了我的线,看不剥了你的皮!”
抬头望去,是一个满脸风尘的汉子,坐在一辆堆满箱子的骡车上,车子边,有容典的伙计,也赶着去揍那个乱扔炮仗的狗儿。
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赵筠感慨着,翻身下马去翻那箱子,懒懒地问伙计,“这一车多少钱?”
“回二爷,这一车说好了五百两银子。”
“胡扯!三百八十两。”
赶车的汉子顾不去打狗儿了,搓着两只手,堆笑说:“少爷,三百八十两,叫我赔到姥姥家去了。”
“快过年了,去姥姥家走一趟,也是人之常情。”
“少爷,您不能这样说!三百八十两,我连本钱都赚不来。”
“这就是最高的价了,等明年新丝出来,你这一车,二百八十两,我都不要!”
“……您给涨点价钱,四百五十两?”
朱秀安瞧赵筠和个下等人讨价还价,从鼻子里轻轻地喷出一道冷气:到底是商户人家,一天到晚的计较这几钱几厘,难怪一点点小事,就吓破了胆子。
“赵二爷,你先料理着,我们先去了。”朱秀安领着他坐了轿子的内人,径直向前面梅柳巷去。
“二爷?”伙计也觉得价钱压得太低了,既然知道明年丝货要涨价,就该多多的进货,倘或把人吓走了,那该怎么办?
赵筠背着手,对伙计一点头,“给他四百五十两——去,抄近路,叫林三把李家的院门打开。”
“是。”
“再叫人去举子云集的状元巷,告诉那些书呆子们,靖国公府的大老爷,为给一个下贱的妾室撑腰,逼得一个进京赶考的江南举子家破人亡。现在,人已经死了三个。”所谓的文人意气,他不懂,但会利用。既然柳徽高高在上地无视他父子的作为,那就叫他瞧瞧,他父子不管事时,事情会失控到什么地步。
“是。”
伙计也不敢多问,兵分两路,一个腿快的,从羊肠小巷里钻进杏花巷,越过墙头进了李家,跑到前面去和林三说话。
林三犹豫着,“问过老爷没有?”
伙计道:“你糊涂,二爷有功夫,还不得自己过来嘱咐你。还用得着叫我巴巴地赶过来?”说着,故意地撑着膝盖大声喘气。
长顺舔了舔嘴角,“叔,咱把门开了吧?一家子三个少爷,就只二爷最,”难缠两个字到了舌尖,又不敢说出来。
“林三叔,你怕个什么?反正有二爷担着呢。”伙计为讨好赵筠,卖力地鼓噪林三。
林三疑心赵筠有什么大动作,瞅着那被人拍得山响的院门,一咬牙,带着长顺、长安、平安等把门推回原位,使劲地抽出已伤痕累累的门栓。
“李举人,不要怕!我们康国公眼里容不下沙子,绝对会为你主持公道。谁都甭想在这皇城里只手遮天!”王三老爷一只脚踏进院门,便扬声表明自己上头有人,又拱手请康国公府的管家蒋丰年进来。
赵筠早顺着过道,走进内宅,望见书呆子站在内院门首神游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