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抬起头,有些意外,因为盛君殊并没有开灯,只是在昏暗中注视着她。
然后柜门轨道响动,片刻后,热浪扑面而来,柜子承了力,吱吱作响。有人坐在了她身边。
“哗——”柜门合上了。
台灯的光被隔绝在外,柜子里一片漆黑。这个衣柜有整面墙大,里面的空间宽阔的很,但身量高大的男人整个坐进来,衡南骤然便觉得空间逼仄,仿佛被热浪裹挟着,站在中间的孤岛。
“可以了么?”近在咫尺的声音,平和地问道。
衡南抱着膝盖,紧攥着衣服角,赤足缩进裙摆里,鬓角冒汗,不知所措。
下一刻,有人把她的手拉开,往她怀里塞了一个花盆:“帮我拿一下。”
一股幽幽的香味扑面而来。
“嘤嘤嘤嘤……”熟悉的哭声细细地响在耳朵边。千叶吊兰的藤往上攀,盲人摸象似的,颤颤巍巍扫到了她的下巴,定了定,一勾一弯,扑在了她肩膀上,像个激动的拥抱。
衡南抱紧花盆,眼睛骤然睁大,看向身边的人。
不过黑暗里,她看不见任何表情和影子,只有他双肩橙黄的灵火,跳动着燃烧,烧得很安静:“不是说了吗?想要什么,直接管师兄要就是。”
他顿了顿,接着道:“你不说,我也猜不到。”
“……”
“衡南,你还想要什么?”
“……”衡南垂下眼,任凭吊兰精伸出藤,一下一下拨弄她的发梢。
盛君殊在这片黑暗里,觉得有点困。
可也无端地觉得放松,难怪衡南喜欢往柜子里钻。门一关,一片黑暗,小箱子就是整个世界。外面的一切纷扰,矛盾,难题,生离死别……
……都去他妈的,与我无关。
“今天开车走了二十公里,从公司回家,医院,派出所,再回来,走了个五角形。我说蒋警官绕路了,他不信。”
“……”
“见了两个二十岁小姑娘,跟你一样大,比你更不懂事。”
“……”
“植物精怪离了土,不久便会死。你抱着玩,别把它揪出来。”
“房间里空调很冷。”忽然清冷的,略微沙哑的声音,小小地响在耳边。
盛君殊眼眸微睁,狠狠怔了一下。好半天,他缓过神来。压住呼吸,语气极平,在黑暗里听不出一丝波澜:“……今天你的喜糖,发得真不错。”
“盒子里的巧克力,不太好吃。”
“你喜欢吃什么味道?”
“酒心。”
盛君殊的拇指,轻微地蹭过下唇。平时心跳得极快时,他会这样暗示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
“今天的裙子很漂亮。”
衡南垂下眼,细长的眼角骄傲地弯下:“小百合帮我夹了睫毛。”
盛君殊默了半晌,才辩出“小百合”是谁。随即诡异地想到,是了,衡南如果还是衡南,这一千年的光阴,郁百合在她眼里,可不就变成“小百合”?
“衡南……陪师兄吃晚饭?”
“……”骤然没了回应,盛君殊手心渗汗,后背冰凉,有些后悔。
半晌,一只细白的手,将柜门猛地推开,所有的光回归双眼,盛君殊眯了一下眼。衡南穿着过膝的棉布睡裙,怀里抱着千叶吊兰,赤足站在地板上,葡萄似的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
郁百合贴在门口听了足半个小时,里面一丝声响也没有,心里正猫爪子挠一样的纳罕,门忽然被推开,怼得她后退数步,站稳了,捂着额头,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两人。
衡南眼睫垂下,安分分地让盛君殊牵着,正盘条理顺地站着,没哭,也没打瞌睡。
不睡……啊不不不不,不战而屈人之兵?
“忘记说了。”盛君殊的目光微有疑惑地扫过她额头上的红印,“我今天在家吃饭。晚上你休假吧。”
“好的!”郁百合一跃而起,一路跑到了厨房。
晚饭上桌时,差不多已经七点,里面有衡南喜欢的珍珠糯米丸。
“老板,太太,慢用。”
梦想了三个月的同框画面达成。郁百合拿手机拍了张照,眼泪汪汪地一鞠躬,回到房间,围裙解开,工服脱下,换上高跟鞋,快乐地去shopping。
两层楼的复式别墅,顿时变得空荡安静下来。盛君殊按遥控器,把餐厅墙上的投影仪打开,回头问衡南:“有没有想看的节目?”
衡南筷子上还戳着糯米丸子,看了盛君殊一眼,摇了摇头,继续戳丸子。她已经将近四年没有系统地看过电视了,于现在流行的节目和明星,也漠不关心。
盛君殊征询:“我拷了监控回来,看吗?”
衡南没甚所谓地点了点头,把丸子喂进嘴里。
餐厅富丽的水晶吊灯照耀着餐桌,色泽诱人的牛排、法式鹅肝、牛油果沙拉和焗蜗牛背后,摆着一盆千叶吊兰,藤蔓摆动着时不时地从衡南筷子里卷走一粒玉米。
盛君殊一面吃饭,一面目不转睛地看着青白模糊的监控录像。
墙上贴着一张符纸,盛君殊语气冷淡,却不是对衡南:“凝神,把那团煞气吐出来。”
摆在桌上的千叶吊兰,叶子微微一抖,叶片卷起,骤然抖动起来,好似被狂风吹动。半晌,一片叶子“啵”地落下来,漂浮在空中,其余枝叶气喘吁吁地颓然耷拉下来。
衡南的指尖迟疑地摸了摸精疲力尽的纽扣藤,藤尖儿昂起头来,卷起她的手指蹭了蹭。
这一边,叶片悬在盛君殊指尖,让他轻轻捏住,一碾揉,刹那间变成颗绿色的汁液凝成的水珠。盛君殊指法飞速变换,轻轻一弹,那颗水珠如同利剑,“嗖”地朝符纸飞去。
撞在符纸上的瞬间,破碎开去,由上到下,凝成三个圆点,重重点在符头。
“滋滋……”录像似受了干扰,先横条花屏了一阵,旋即,再度清晰起来。
盛君殊拉动进度条粉,画面一帧帧倒回。粉色裙子的李梦梦从小区一路退回了水果铺,一颗一颗放下橘子,盛君殊指尖微顿,画面暂停。
那天下了小雨,李梦梦就站在水果铺棚子下,棚外雨水沿着塑料布滴下,地上聚了一摊积水。
积水不断放大,再放大,水面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而这人影没有随着画面放大而变得模糊,慢慢地,轮廓清晰起来,昏暗的颜色也跟着鲜明起来,一个佝偻的、蓝色上衣的老妪的背影。那蓝色外套的形制,乍看上去,确实很像普通电梯工、水暖工的蓝色工服。
衡南的勺子悬在空中,一双猫儿眼,直勾勾地盯着画面一动不动。
盛君殊心里一沉,忍不住问:“怎么了?”
衡南的指尖,正点在蓝上衣背后的白漆玉兰花上:“舞蹈鞋。”
“什么?”
她跳舞十年,不知穿废了多少双软底舞鞋。压腿练功,穿鞋脱鞋,低头时总会看到的……
“芭蕾舞鞋的商标。”
第15章 鬼胎(五)
艾诗橡胶厂。
“芭蕾舞鞋,鞋底里面有一块橡胶鞋板,鞋底外有一块皮质底。我们艾诗主要生产橡胶制鞋板,刚还有一个分厂,生产皮革。”
“所以玉兰所有的舞鞋,都是委托我们厂生产的。”
树荫下蝉鸣阵阵,盛君殊和艾诗厂的负责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在太阳炙烤的街面上,后面跟着亦步亦趋的张森。
负责人顺着盛君殊的目光看过去,迎面三三两两的女工相携而行,下身牛仔裤,上身穿的就是绘有白玉兰的蓝色工厂制服。
“不是我们不配合,是我们厂的女工有三千多个人,流动性很强。有的人可能干几个月就走了。要找一个以前干过的人,这难度太大了。”
盛君殊说:“她一只眼睛坏了,左手臂骨折,一只脚掌外翻,应该很好找。”
负责人愣了一下,忍不住笑了:“盛先生,我们厂有规定的,不招残疾人。”
盛君殊沉吟片刻,停下来侧头看着他:“工伤呢?”
负责人仰头沉思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没有。这几年工伤赔偿的,没有伤这么重的。再早的,2000年以前的,我就不清楚了,那时候我没调过来,厂子记录也查证不了。”
盛君殊和张森对视一眼。
跟负责人握手告别,张森不住地拿广告传单扇着风,一脸愁苦地:“老板,这、这这艾诗厂找不到人咋、咋办?”
盛君殊默过了片刻,猛然转了个向:“回长海小区看看,有没有有水的地方。”
“为啥呀?”
“她第一次出现,反复对李梦梦说过的话。”
对了——
无论第一次在诊所,还是第二次在出租屋内,她说的只一句话:“妹,我口渴。”
*
长海小区年代久远,大概修建于英统治时期,几栋以连廊连在一起的居民楼,围出一个狭小中庭。
建筑外立面剥落,楼道里散发着常年发霉腐朽的味道。
盛君殊扫一眼,楼房连得密不透风,光线很差,中庭小而阴暗。外国人大概不讲究这个,但按照传统风水,这楼的布局并不好,没开口,万恶汇于中庭。
长海小区在世纪之初翻新过几次,但都是小动,没条件挖掘人工湖,只靠喷泉景观创造一点水景。但是没过多久,喷泉就因为资金问题停喷了。
喷泉已经干涸。张森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里面全是垃圾尘土和装化肥的塑料袋子。
“还有就只剩下排水明沟了,但是不不下雨,明沟也不、不能保证时刻有水。”
盛君殊站在喷泉旁边,仰头看着楼宇圈出的小块灰白色的逼仄天空。
这个小区里一处有水的地方都没有,怎么会呢?
“咕噜噜——”张森闭了一下眼,忙捂住了自己争气的肚子,好饿好饿好饿,老板您听到了吗?
“咕咕噜噜——”更响亮的一声。
盛君殊被这惊雷一震,终于想起来看表:“两点了?先吃饭吧。”
长海小区外面是细窄的老街,饭店也有,不过都是苍蝇馆子,小小的门脸,门口斜放一块木板,算是招牌。
沿街走着,张森走到一家店面前,突然蹲下来:“老板等、等一下,我系鞋带。”
盛君殊扭头一看,木板上拿粉笔写着“本店特色:古法烧鸡”,旁边画一只鸡腿;再一扫张森脚上一双光溜溜的皮鞋,顿了顿,迈腿走进了店里:“就这家吧。”
反正也只是对付一顿饭。
小店里,头顶吊扇呼哧呼哧地扇着热风,桌上摆了小卷皱巴巴的卫生纸。坐在小板凳上,等待上菜的过程中,盛君殊垂眸看着手机,一言不发。
张森习以为常,自己放松地看菜单。
这么多年来,一旦盛君殊想不通什么,就会有一段时间不大说话,其实是在脑子里颠过来倒过去捋线索,整个人是放空的,这时候就算跟他说话,他也多半敷衍。
但是不一样的是,他从前只是自己发呆,这还是第一次玩着手机沉默。
张森这就有点好奇了,悄悄绕到盛君殊后头,想看看他看什么视频,结果一眼就看见那一排扎眼的冒着桃心的粉红色的按钮:“与TA通话”“给TA喂食”“自动发球”。
这熟悉的界面,张森的三角眼微微睁大——
老板他妈的竟然又……
盛君殊漫不经心地瞧着手机屏幕。
他当时选摄像头,并不是故意选这一款。只是因为这一款平时可以伪装成小盒子,还能在暗处角落把晃动的物体拍得极清楚、同时还能随时在手机上同步的,恰好就是一款多功能的宠物摄像。
这个宠物摄像软件有个功能,一旦红外摄像头感知到前面有物体晃动,就会自动开机,同时给他的手机上提示一条推送信息,提醒主人“不要错过美好的瞬间”。
刚才收到推送的这个,是安在床底下的那个摄像头发出的。他下意识点开的时候,里面还是一片黑,大约是衡南不慎碰到了床,误导了摄像头。
他也没有及时退出去,只是微抿嘴唇,静静地看着这片黑发呆。
可是片刻后,镜头前忽然有了一缕光线,随即是过曝的一片惨白,好一会儿,镜头暗下来,什么东西抖来抖去的,慢慢现了形。
绿油油的小叶片晃动着,一盆小小的千叶吊兰,被一只手推过来。
旋即,一张小小的脸出现在镜头里。
“……”
张森倏地被吓跑了,捂着脸坐在对面的小板凳上。
盛君殊暂时无心去想衡南为什么会在床底下,因为他心里正想案子,感官反应有点迟钝。
另一方面,因为衡南是趴着进来的,手上握着一只手电筒,少女胳膊肘撑着地,身上只薄薄一件薄荷色吊带睡裙,衣领松垮垮地垂下来,镜头里大片瓷白的肌肤都清晰可见。
盛君殊的睫毛动了一下,皱起眉,伸出一只手掌,立刻挡住了镜头下方师妹若隐若现的勾,自己给画面裁了个边,接着看下去。
衡南整个儿钻了进来,两只胳膊垫着,躲在了床底下以后,脸上神色变得轻松惬意,就在这小空间里拿细长的手指同千叶吊兰嬉戏。
过程很无聊,她戳一下吊兰精,吊兰精的叶子向后闪躲,没戳着,一回合就结束;下一回合,吊兰伸出藤蔓卷她的手指,衡南向后抽手,还是给卷着了,于是她就输了。
就这样,吊兰精居然能高兴得发出“嘎嘎嘎嘎”的笑声,跟她嘤嘤嘤的细软哭声全然不匹配。
衡南听了这笑声,眉头微蹙,片刻后,也忍不住趴着臂弯里耸动肩膀,要不是床下空间低矮,她能打起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