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调整了个姿势,手指挪动了一下,不慎碰到了下面一个按钮。
“和TA通话。”
正此时,桌上“咣”地放下一个大盘子,东北店主中气十足:“来,二位的古法烧鸡。”
“……”盛君殊头皮一麻。
再低下头,一阵强光射过来,手机又过曝白屏了。片刻后,镜头被一张凑近的狐疑的脸蛋占据。
这种摄像头,都有点镜头变形。少女举着手电,离得这么近,几乎贴在镜头上,就越发显得眼睛硕大,而下巴尖细。
那一双眼睛形状流畅,端庄雅丽的扇形褶,截断在要人命处,留下眼尾一段欲说还休的起翘。
硬而浓黑的睫毛根根翘起,极尽妩媚,下面偏偏是一对冷淬宝石一样的瞳孔,黑而亮得闪光,霜雪擦洗过一样,冷傲而戒备。
盛君殊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观察过衡南的眼睛。
原来印象里,总是温温柔柔笑着,端庄而毫无棱角的衡南,竟然有这样一双漂亮而……无情的眼睛。
下一刻,这双无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蔑的笑,再然后……
摄像头刺啦了一下,彻底黑屏了。
盛君殊:“……”
张森本来有些担忧,但是古法烧鸡很快压住了这种担忧,他面前已经高高兴兴地堆起了高高一摞鸡骨头,没注意盛君殊的脸色。
过了好一会儿,盛君殊才拆开一次性筷子,往头尾看了看:“老板,你们的筷子好像发霉了。”
老板只是瞭了一眼,倚在厨房门口,懒洋洋道:“咋整?我们这苍蝇馆子,凑合着用呗,不比大饭店,伺候不起贵人。”
打这俩人一进来起,店主就有点犯嘀咕。看那一身名贵西装,往这小店里钻,屁事肯定多。
盛君殊把筷子搁在桌上,拿纸巾小心地擦了一圈碗沿,眼也不抬:“储物柜左边墙皮渗水,筷子和米桶不能放那儿,会霉的。”
店主暴躁的看笑话的脸慢慢地有些变了,隐隐发白,直直看着二人,半晌没吐出字来。
盛君殊漆黑的眼珠看定他,温声道:“麻烦去右边第二格抽屉里,拿一双备用的给我。”
片刻后,老板双手把新的筷子双手递过来,一个劲儿打量他,手有点打颤:“小兄弟是混哪道的?”
做生意的,多少迷信,本地传说,有时财神爷借道人间,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给碰上了。
”做小生意的。”盛君殊随手接过来,熟练地拆开筷子,相互磨了磨,桌上一并,开始吃鸡,“经济危机,现在生意不好做。”
张森有点意外地看着盛君殊,敏锐地觉察到盛君殊心不在焉,且心情不大好。
他平日里比较佛,人骂他都当没听见。只有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才会不着意拿掌门的派头,还爱顾左右而言他,越顾左右而言他,越把人吓得够呛。
却不知道是因为在长海小区没找到水,还是……
盛君殊余光瞥见老板还站在桌子前,想走又不敢走的样子。扫一眼菜单:“再来一份绿豆百合汤。”
老板“哎”了一声,如蒙大赦,转身便走。
既然还愿意点单,就表示不跟他一般见识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快步从厨房走出来,陪笑道:“您稍坐会儿,水桶里没水了,得去巷口接点,可能有点慢。”
张森道了谢,盛君殊却忽然道:“等一下。”
老板战战兢兢回过身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盛君殊问:“巷口有一个水龙头?”
“是呀,有一个水池,在我们几个店共用的室外厨房里头。”
*
“滴答,滴答……”
三个人站在水泥垒成的水槽前面。水槽里面斜放着一个绿色塑料桶,接了半盆水。水龙头是金属的,套了一段白色塑料软管,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
张森盯着那小小的水龙头,感叹道:“这就叫、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全不费功夫。”
小店老板拿着桶接水,目光有点害怕地在两人中间逡巡:“咱,咱一会儿还搁店里吃饭不?”
盛君殊拿了几张崭新的零钱,折起来,顺势揣在老板衬衣兜里,轻轻拍了一下:“一会儿回去,外面抽根烟。先把钱付了,桌子别收。”
老板冷汗都下来了,讪笑道:“客气,客气了。”
待老板提着水桶回去,张森开始仰头四顾。
“找什么呢?”
“找摄、摄像头啊。”张森说,“坏了,这巷子里没,没有摄像头。”
盛君殊有点疑惑:“用不着那么高科技。”
说着,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水龙头,龙头发出嗡嗡的声音,“看这儿。”
张森把头凑过去,左看右看没看出个什么来,半晌,蓦然反应过来,不锈钢的水龙头表面,倒映出了他变形的脸。
第16章 鬼胎(六)
垚山捕灵术法,但凡有反射的地方,就可留下怨灵痕迹;留下痕迹,就能还原影像。因此,镜子、玻璃、哪怕是一小块弧面的不锈钢,都是可利用的材料。
符纸幻术之下,老妪的人影无声地一瘸一拐地挪过来,以扭曲的姿势坐在水池台上,把嘴伸到水龙头下,直喝得腹部涨大、再涨大,掩在衣裳下面,宛如快要破了的气球。直到最后那躯体“噗”地爆破,红花儿四散。
店老板透过小小一个窗口,窥到客人桌上浮现的这可怖画面,胸闷气短,一把扶住了墙:“难怪前两天隔壁的几个娘们发现走表了,大半夜吵着哪一家偷用了水……”
这一条弄堂做饭,都是那个龙头接出来的水。这么想着,胃里马上有了反应,呕了一会儿,蓦然往窗口外看,客人桌上那碗绿豆百合汤……
这碗绿豆百合汤,盛君殊还没有喝。指头敲敲瓷碗边缘,水波漾开,几枚空的绿豆皮,小船一样浮到了表面。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从前在垚山校场,我每晚都是最后一个走。”
符纸燃尽,影像消失,落在桌上的唯有一小撮灰烬。
张森嘴里还叼着半只鸡骨头,蹭了蹭泛着油光的的嘴角,闻言拍桌子:“这我记、记得。我就想等你们走了,出来吃、吃点东西,等啊等啊,月亮都出来了,盛哥儿还、还不走。”
当时他还在心里变着花样儿地骂了盛君殊很久。自然,这个不能说。
盛君殊一笑:“练刀没注意,冷不丁抬头一看,天都黑透了。校场人都走光了,旁边只剩一个人。”
那个人……
“是衡南。”
当时,他欣慰于师妹的刻苦,还特地让她练给他看,顺带着指导了一下衡南的剑法。
衡南仰着头听他指点,听得特别认真,他让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一练便练得晚了,他见天上冷月一弯,蛐蛐儿已唱起来了,赶紧催促衡南回去。
那时,衡南走了两步,蓦然又回过头来,侧脸映着月光,眼珠极亮,“师兄,你要不要……”
盛君殊垂下眼,掩住极淡的笑意:“她问我,要不要喝绿豆百合汤。”
练了两三个时辰刀,他也确实有点渴了,就顺便跟着去了。站在她闺房外面,等师妹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出来,接过来就喝了。
绿豆软糯,百合清甜,全化在汤里。他酣畅淋漓喝了一碗,仍然觉得意犹未尽,就抹了抹嘴,问衡南:“还有吗?”
衡南犹豫了一下,摇头笑道:“师兄,绿豆性寒,不可多饮。”
“那好吧。”他也很快地接受了,交代衡南早些歇息,明天早起,刀往肩上一扛,转身走了。
“师兄!”那少女忽然又在背后唤他一声。
他转过来的时候,仿佛看见她满眼惶然,好像个被丢下的孩子,但天太暗了,看不仔细。再看过去,衡南眉眼敛着,脸上分明一片平静婉丽,她伸出手,手上的圆形灯笼照在海蓝的绉纱裙摆上,盈盈的一团,就好像一轮黄澄澄圆月亮照在江面上:
“天暗了,师兄掌我的灯回去吧。”
……
“我走回去接了衡南的灯,第二天忘了还给她,她也没提醒我,第三天想找一下的时候,发现找不到了。后来就再也没找到。”
张森吐鸡骨的动作停住了,他忽而感觉到一向内敛的盛君殊身上,慢慢地流露出极其罕见的难平之意。
一股从未与外人道的伤感,冷静而克制地铺散开来。
他想说点什么,鸡骨头好像哽住了他的喉咙,眼睛眨巴了半天,憋得脸色涨红,努力地开口:“这、这鸡真,真好吃,真、真的。”
盛君殊伸手把他面前的纸捞过去,圈了一下纸上的对勾标志:“这个是她裤子上的标志?”
张森一时没反应过来:“啊?啊……对。”
前一个“啊”是发蒙,后一个“啊”是缓神,再一个“对”,已经被盛君殊一把拉回了工作状态,“这个裤裤子看起来也像工服,就不知道是哪个厂。”
盛君殊拿手机举高,对着纸张垂直地拍了一下。
张森嘴里的鸡骨头掉出来:“老板,可、可是需要二次成像才、才能方便问询?”
“不用。”盛君殊把照片拖进引擎框,“百度识图就可以了。”
“……”
盛君殊在跳出来的一溜近似图片里,选了和照片最相近的一个,点进去,图标下还有一行小字:
“清河轻工纺织城”。
*
入了秋,天黑得更早。盛君殊回到别墅时,窗外已黑透了。
餐厅里有声音,原来是电视开着。勺子碰碟子轻响,衡南已经端坐在餐桌前吃饭了。
郁百合一路小跑过来:“老板回来了!”
声音又大又亮,极有阵势,四目相对,还冲他使了眼色,明摆着是叫给别人听。
盛君殊顺着她的眼神,看向衡南。
衡南给纸杯里插了根小吸管,转向桌上搔首弄姿的千叶吊兰盆景,正倾杯过去给它喂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
“今天太太表现特别好。”郁百合笑,“主动下楼,还说自己想吃八宝饭。”
“就是过了六点,您还没回来,我问太太等不等您,”她忧心地看过去,又看向盛君殊,“……她说不等。”
盛君殊脱下西装外套,神色如常地递给郁百合:“不怪她,是我回来迟了。”
他先走上楼去,进了衡南的房间。
弯腰从床下拖出了已经碎成残骸的摄像头,绕了绕乱七八糟的电线,捏在手心。再推开衣柜,衡南果然聪明,藏在衣柜里的这一个摄像头也没能幸免。盛君殊把两个损坏的摄像头处理掉,叹了口气。
这件事上他理亏,衡南误会、怄几天气,那也是应该的。
走出房间前,他俯下身,顺带拉展了衡南揉成一团的被子,忽而发现被子下面倒扣着一个玻璃镜框,翻过来一看,熟悉的头像映入眼帘,正是他们结婚证的内页。
那极干净的玻璃表面,还残留有一点浅浅的指印,好像是小儿读拼音要拿指头比着一样,衡南辨识过他的脸,落下的指印,把他严肃的脸侧都模糊晕染了。
盛君殊拿着相框,半晌无言。下意识抬起袖子想把它擦干净,不知怎么回事,又变了主意,把相框轻轻摆在了床头柜上。
衡南正一枚一枚地剥篮子里的烤银杏,双眼盯着电视,晃动的蓝影映在她眼珠里,看得很专注。电视上聚光灯闪烁,欧美模特在T台走秀,
盛君殊眼看着她把银杏果从硬壳儿里剥出来,就径直往嘴里塞,心里一抖,劈手截住了她:“衡南。”
衡南转过来看着他,冷淡,还有点疑惑。
盛君殊皱着眉把她手里捏的银杏果夺过来,不太熟练地快速揭去里层的皮,“不记得了?这里面也是要剥的。”
垚山盛产银杏。银杏转黄时,入眼明黄的一片,落在地上厚厚一层毯,饭桌上也常有银杏果,但他从来不碰。
这个原因不好跟别人说:他年少无知时也曾经吃过师弟一颗烤银杏,苦得怀疑人生,咽不得吐不出,从此以后就不吃了。
有一回新年大宴,他坐在师父右手边,乃内门弟子之首。因年龄不够不能饮酒,外门师兄便慈爱地给他夹菜,衡南坐在他身侧,见他盘里堆得高高的烤银杏山,悄声问他:“师兄,你怎么不吃银杏果?”
他端坐着,小声应:“一会儿吃。”
衡南又问:“师兄,你是不是嫌银杏苦?”
“……”
见他不答,她敛袖伸手过来,拿了一颗。指尖微动,娴熟地捻碎去皮,将饱满的果仁干干净净地剥出来:“师兄,没剥干净的银杏才是苦的。”
玛瑙葡萄一样的银杏果,当啷落进他碗里,随即是第二枚,第三枚……他一个低头的功夫,碗里已经盛满了银杏果,衡南拍拍手去除粉屑,捏起玉箸安静地吃饭,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那天晚上,他犹豫地着尝了一颗,最后,吃了一整碗他从来不吃的银杏果。
剥干净的银杏果的确是不苦的,还有股淡淡的清香。
眼下盛君殊手里这枚银杏果,因为他的指甲实在修剪得太短,不好着力,剥得有点坑坑洼洼,他抿了下唇,不太满意。但师妹的眼神落在他脸上,看着他动作;他先将果子抢过来的,这会儿有些进退两难。
停了片刻,利落地塞进自己嘴里,又从篮里拿了一颗,暗借真气剥了一枚,把如玉般光滑的杏仁果递给衡南。
岂料衡南有些警惕地向后一靠,不伸手来接。
“……你尝尝。”盛君殊还是不习惯被师妹这么干脆地拒绝,怎肯死心,直接把杏仁果抵在她紧闭的唇缝上。
男人的手指散发着清淡干燥的香皂的味道,几不可闻的烟草味,混杂着烤杏仁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