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横梁上,怎么会有一个槽?
盛君殊轻盈地从床上跃下,回到走廊。挪开垒起的箱子,打开电闸塑料盖,刀背将上面的双掷开关“啪啪啪”全部推了上去。
衡南趴在楼梯上,灰尘并着腥味充斥鼻腔,有人布袋一样垫在她下面,还好,摔得并不算痛。
脚踝旋转,甩掉高跟鞋,高跟鞋“咚”地从楼梯上层层滚落,发出沉重的回响。
她抓住前面人的裙摆,咬着牙向前爬了一步,就把那人死死压在下面,温热的身体,气喘吁吁,还在颤抖,乱七八糟的头发下,隐约传来了细弱的哭腔。
衡南并不算讶异。这一次,她心口一点都没痛。心口痛时,别人看不见的,她看得见;别人看得见的,她不可能没感知——只有一个可能。
她手下猛地一拽,一顶长卷发的假发被拽了下来,露出一头黑亮的短发。
与此同时,“滋滋”的一声响,整间别墅顿时大亮。
黎浚用手遮住眼睛,适应了片刻,看清了趴在楼梯上的的人。
身上还穿着带血旗袍,哭得双眼通红的熟悉的稚气面孔。
“是你?”
衡南翻了个身,抱膝坐在楼梯上,冷眼看着爬起身,战战兢兢想要往后退的黎沅。
“你是不是有病?!”黎浚青筋暴出,眼底发红,脱掉皮鞋上了楼,一把拽住黎沅的细胳膊将她拎了起来,一皮鞋抽在她脸上。
黎沅惨叫一声,再度扑倒在楼梯上。
“贱种,白眼狼,你就跟你妈一样下贱!”
衡南黑幽幽的眼睛盯着黎浚,猛然伸脚,一脚蹬在黎浚膝盖,他站立不稳,扶住扶手,向下踉跄地退了好几阶。
“小浚你干什么!”一声断喝,黎江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推开黎浚,“你怎么打人?”
楼梯上转眼站了四个人,连空气都变得拥挤沉重。
黎沅摊在楼梯上,黑豆一样的眼睛看过来,脸上红肿,盖着一道皮鞋印,泪痕斑驳,惊恐失语。
“哥!她……”黎浚辩驳的声音戛然而止,盯着黎江,目光变得有些飘忽,“是你吧。”
“你说什么?”
“这事是你安排的吧。”黎浚冷笑一声,扔掉皮鞋,皮鞋顺着楼梯咚咚滚落下去,“小丫头片子,能有这么大的能耐。”
“二哥,不是大哥,是我。”黎沅捂着脸仰头看着他们,只是哭,还不敢哭得大声,抽抽噎噎,吞咽口水,“是、是我,我的主意……”
“哥,你真行。”黎浚掸掸黎沅身上带血的旗袍,弯起嘴角,“你为了扳倒爸,连妈都能拉出来,还让这个贱人生的野种穿妈的衣服,真厉害,还有什么你干不了的事?”
黎江嘴角紧绷,牙齿咬得格格,似乎在控制情绪:“不是的,我有我的考虑。”
“你有什么考虑?今天爸过生日啊,五十八大寿,你策划了好久了吧,羊羔还跪乳呢,你他妈的真会挑时间。”
黎江的目光扫过一旁的衡南,冷笑:“你别在外人面前表现得道貌岸然。你羊羔跪乳,刚才你怎么不跟着去医院?你心里想什么,自己兜好,别说出来让人笑话。”
黎浚指着他的鼻子:“你他妈再说一遍!”
黎江推了下眼镜,微笑:“我至少表里如一。”
关节脆响,肌肉吱吱紧绷,二人像磁铁相碰,擦枪走火,立刻“碰”地吸在一处。
“都干什么!”楼梯上方传来一声断喝。
复读机啪嗒摔在地上,打着转游到了脚边。两人动作一停。
盛君殊从楼上下来,目光沉沉地扫过两人,低头扫了黎沅一眼:“起来。”
黎沅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爬起来,看了黎浚一眼,胆怯地躲到了黎江背后。
盛君殊又往下走了一步,突然看见了赤脚坐在台阶下、脊背贴着墙的另外一人。
抱成一团坐着,手上、脸上蹭的都是血,黝黑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看着他,满眼的无辜。
盛君殊怔愣,随即火冒三丈,双眸黑得发亮,无法控制地舔了舔下唇,又拿齿咬住,碍于外人在场,只拿眼神看了她一会儿,把人拉了起来。
黎浚看着地上的复读机,半是气,半是尴尬,眼圈都都红了:“不好意思,让盛总看了场笑话。”
盛君殊冷冷弯唇:“你们现在是让我看更多的笑话?”
第43章 星港(七)
两人默然无语,硝火味散尽,续不起来,各自分开。黎江带着黎沅下楼,盛君殊拍拍裤脚,弯腰捡起高跟鞋。
他靠过来,衡南只感觉一道威压沉沉地扫过来,不敢抬头,接过鞋快速穿好。
楼梯上到处都是鸡血,无处落脚。盛君殊的手带着风过来,衡南下意识地一缩脸,发现他指尖挟着一张纸巾。
衡南看了盛君殊一眼:“……”
他倒没有横眉怒目,也没有瞪眼,只是用一种深思的眼神盯着她看。
衡南对着前置摄像头擦拭脸颊,让他盯得毛骨悚然。
盛君殊真的对女人感到费解:“被鬼拍一下肩膀昏过去的是谁?”
衡南滞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恼意:“……你不要老提好不好。”
她把手伸出来。
“干什么?”
“没纸了。”
盛君殊一摸,口袋里餐巾纸恰好用光,抿抿唇,左手按住衡南后脑勺往前一带,拿自己袖子用力给她蹭了蹭,擦得她往后躲,脸都皱起来。
“你这回又不怕了?”
衡南怒气冲冲地挣出来:“又不是真的,我怕个屁。”
就因为是演出来的,阴气全无,盛君殊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一直坐到电闸拉了、“鬼”都嚣张得自己走下楼来了,他才疑惑地把手电筒打开。都这么明显了,还好意思说她。
盛君殊看师妹虽然强词夺理,但活蹦乱跳,精神尚可,从另一个层面上感觉到了久违的欣慰。
盛君殊推推衡南的背,示意她下楼。黎浚留在楼梯上:“盛总留步。”
“这个家里有些事情……”黎浚哽咽了一下,“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想跟您聊聊。”
盛君殊看向衡南,衡南扫他一眼,眼里黑白分明。
盛君殊好像还想说什么,她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拽过来,两人几乎额头贴着额头。
她的睫毛垂下:“师兄,我在这家里看到过金耀兰。”
这一句话,瞬间将他劝服了。
盛君殊默然,片刻后,也在附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不过他说的是“回房间,锁门,画符纸。”
微凉的唇轻碰耳廓,衡南好像被蜜蜂叮了一样,捂住耳朵跑下楼。
衡南回到房间,踢掉鞋子,收到条短信,低头一看:“回房间,锁门,画符纸。”
这跟他刚才说的有什么区别吗?
衡南反手锁上门,挠挠脖颈,右手刚绕过肩摸到背后的拉链,又收到条短信:“拍照给我。”
她叹了一声,裙子都没换,蹬蹬地走过去,手伸进他的行李箱子里抽出张纸,趴在宽阔的写字台上画符。
左边一张伏鬼,右边一张捉妖。
向上翻动,是门锁的特写。盛君殊满意地熄灭屏幕,在桌下的目光收回。
黎浚衣领翻出,纽扣崩开,正一言不发地高脚杯里倒酒。
二楼开放式厨房,放置三个酒柜,倾斜放置成排的红酒,外拦一圈大理石吧台。
黎浚挟着酒杯晃晃:“来,盛总干杯。”
盛君殊其实不太想跟他干杯,但衡南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人,就说明这一趟他们一定没白来。
不知表面的混乱下,还有什么埋得更深的内情。
盛君殊拿着酒杯沉吟:“你母亲……”
“干了再说,干了再说。”黎浚打断,心情很不好地自顾自仰头闷酒。
盛君殊垂睫,瞥了眼琉璃杯里深红色的液体。
他纯质阳炎体,五毒不侵,倒也不怕别人下药,就是破规矩让人有点为难。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喝了。
干红尝不出什么酒香,入口非常涩,他皱了一下眉头。
“关于你妹妹……”他斟酌着换了个问题。
黎浚再度给他满上,嘴角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妹妹……盛总听到了我说的话了?”
“人人都说,我爸深爱我妈……你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黎沅就是打破我们生活平衡一个炸弹。”他五指张开,“boom。”
“他出轨了?”
“不能算。”黎浚说,“那个女的是个夜总会小姐,我爸是她的常客,应该是嫖的时候没处理干净?”胸腔里一阵笑,“过了几年,抱了一个小孩子上门,我妈惊得盘子都摔掉了。”
盛君殊有所耳闻,金耀兰出身名门,性格相当强势。
这件事发生,她大吵大闹,歇斯底里,因为在这之前,黎向巍每天都陪她在身边,温柔体贴。
毫无意识才是最大的难堪。
滑坡的信任使她崩溃,暴怒,出走,绝食,黎向巍每天跪在客厅请求原谅,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
这种极端的情形下,女主人爆发式的怒火持续了一个月。
“第二个月,我妈原谅我爸了,但她跟我爸说,那个女人不能存在,孩子要认她做妈,我就多了一个三妹。”
这并不难理解。当时黎氏集团正在上升期,黎向巍是董事长,金耀兰担任总经理,夫妻企业,夫妻一体,花边新闻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你是不是想问黎沅有没有受我妈毒打虐待?”黎浚笑了一声,“没有,我妈从来不理她,也不跟她讲话。好像当她是团空气,她就会从不存在一样。”
但金耀兰从此性情大变,多疑,刻薄。别墅里一年内走了大半老员工,走不了的是养在身边的黎浚。
“我国中成绩不好,没法像我哥一样逃跑,我没有朋友……不敢有。我妈每天要我按时回家,迟一分钟她都会给我老师打电话,再回来抽我巴掌,问我是不是也要背叛她。”
黎浚目光微深,下颌轻轻颤抖,青筋暴起,似乎在极力克制对某种事物的恐惧,一杯酒下肚,才有所缓解。
盛君殊同他碰杯,碰声清脆。
黎浚的反应非常可信。备受娇宠长大的男孩,不可能养成这副八面玲珑、极会看人脸色的本能。
“我当然也爱我妈,她好的时候真的非常,非常的好。”两只空瓶错落摆在玉白的台面上,黎浚仰头,在酒精刺激下泛出生理性的泪。
盛君殊握紧瓶口,软木塞“啵”地一声弹开:“但她死的时候,你感到很解脱。”
黎浚抿唇不语,良久,他一弯唇,笑容歉意又难堪。
“……这些,我哥不可能懂。”
越过楼板,黎江就站在二楼酒吧正下方的储藏室。
阴翳落在他半边脸上,他脚边是抽抽搭搭的黎沅。
“大哥。”黎沅不住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珠,摇着头,“我不想做了,我真的害怕。”
黎江蹲下身,安抚地按住她肩膀,轻声说:“我只是想知道,妈妈的死到底和爸爸有没有关。”
黎沅本能感到有些惧怕。因为如果黎江从始至终站在金耀兰一边,她的存在无疑是对她巨大的伤害,也是黎江仇恨簿上重重的一笔。
这个家里,唯一与她有所关联的是黎向巍。失去了父亲,她才失去了最后的依靠。
“可是,你也是爸爸的儿子啊。妈妈已经死了,难道不该、难道不该对爸爸……”
“可是你看到爸爸的反应了吗?”黎江的声音依然很低,情绪却是混乱的,“要是爸爸真的心中无愧,他怎么会吓成那样呢?”
黎江:“那天你在家的,对吗?妈妈是怎么死的?”
黎沅哭得更厉害,因为这句话他近乎神经质地、重复问过她很多遍。
“我去学校了,很晚才放学,回来的时候,家里有很多人。”
几个保镖匆匆地抬着担架下楼,与她擦肩而过,担架上盖着白布,白布下垂下一只青白细瘦的、毫无生气的手臂,手指蜷缩,靓丽的酒红色指甲。
她认出那是谁,心中大骇。可是以她的性格,金耀兰活着的时候她恨不得把头埋进沙坑里,即使看到这一幕,她也不敢去多问一句啊。
她从来就没有过置喙的权利和地位。
黎江背靠墙壁,脱力地叹了口气:“明明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啊。”
“我在纽约的时候,妈妈来看我,只为了专门请我吃一顿法式大餐,又坐飞机回去。她说太想我了,所以背着爸爸溜出来看我,塞给我好多零花钱。”
“我真的很嫉妒小浚,可以一直呆在家里,爸爸三次生日我都错过了,他们分了蛋糕,还办了家庭乐队。”
“我打视频电话给他们,他们每次都说家里一切都好,让我拿个好成绩毕业,什么都不用管。可是呢?”
黎江的角度是茫然。
他离家太久,见面次数过少。所有的不堪与矛盾,裂隙与伤痕,全部被横跨地球的大山大洋一层层加上滤镜,跨越遥远的距离,从听筒中钻出来,站到他面前的时候,只剩下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就像他离家时的小家庭一样。
母亲为父亲庆生,还自学了小提琴。那段录音,就是从幸福温馨的录像中截取出来,放在今天,却变成了妖魔鬼怪。
“我其实不想伤害爸爸。”黎江摘掉眼镜,缓慢地擦眼睛,“我也不是非要跟小浚争这个继承人,我只是……想不明白。”
小家庭里剩下的所有人,黎浚,甚至黎沅,都是潜在的怀疑对象,黎向巍的嫌疑最大。但父亲倒下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