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胜双手接过来,受宠若惊,瞥见盛君殊拇指侧边红红的印子,以为是烫着了:“盛总手怎么了?”
盛君殊神态自然地拉了拉袖口:“没事,逗猫让咬了一下。”
有钱人还有闲心养猫呢?蒋胜哈哈了一下,鹰隼一样的眼睛在面前男人英俊的脸上走了个来回,掩住心里诧异:“六年前有幸见过盛总一面,盛总真是一丁点儿也没变。”
盛君殊说:“您也没怎么变。”
蒋胜摇头,执意指了指自己的寸头:“我老得多了,你看我头发都白了一半。”
这六年,他一共见了盛君殊两次,这个人每次给他的感觉都是“年轻”。这年轻不仅限于鬓角漆黑,轮廓英挺,而是因为养尊处优素来使人萎靡,而他身上却总有股向上提的、青松般的精气神。
蒋胜“吸溜吸溜”吹着地杯子里的茶,拍拍桌上的牛皮纸袋:“报案人是个女大学生,清河A大读大三。三天前,长海小区的诊所看病的时候,第一次遇到异象,对方有实体,还能对话,不过没有攻击她,只是问她要水喝。”
一抬头,盛君殊已经在黑色皮质笔记本上安静地记了半页纸。
蒋胜特别喜欢认真的人,放下茶杯,眼里滑过一丝赞赏:“出事之后,她暂时住在长海小区男朋友的租住房里,23日当天的凌晨六点左右,她再次在屋子再次遇到异像,但很快就没了。”
盛君殊的笔尖本子上顿了顿,重复:“23日,凌晨六点。”
“盛总猜到了?”蒋胜窸窸窣窣地笑出一口黄牙,“是不是那小子出手。”
“应该是。”那个时候,他在寻找衡南的路上,感知到肖子烈强烈的能量波动,立即出手阻拦,随后接到了他的控诉电话。
“子烈确实打草惊蛇了,但也足够震慑怨灵,对方或许知难而退也未可知。”
蒋胜低低笑着,摩挲着桌上的档案袋,心里明镜似的,盛君殊一番言语,到底还是护他师弟的短。
盛君殊开始翻看档案袋里的资料。
照片上的李梦梦,是在游乐园前的一组他拍。长相中上,但妆容精致,打扮入时,乍看上去甚至像个小网红。手里的那个墨绿色呢绒手袋,如果没记错,是一个月前某奢侈品牌的复古款新品。
李梦梦今年六月就要毕业了,但她暂时没有签约工作,也没有读研打算,近一个月,甚至没有住在寝室里。
“和室友的关系一般,住在一个寝室,也很少聊天,主要是没有共同话题……感觉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后面注解了一个括号:“问:什么叫做不是一个世界?答:就比如说,一起去吃饭,总是提议去热门的网红餐厅,一点就点一百多的海陆套餐,我们就是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次两次还好,总去肯定受不了;在比如说,她购物买的那些牌子,我们不太懂,也觉得太贵。时间长了,我们觉得她炫富,她觉得我们排挤她。”
“平时喜欢看电视剧,还有美妆博主的视频,研究奢侈品和化妆,当过美妆up主。成绩一般,也不社交,对陌生人感觉有点小高傲,总是跟一个叫姓徐的、长得很漂亮的老乡学姐一起玩,去街拍什么的。”
“她在网上好像很活跃。哦,她有个男朋友,也是网上聊天认识的,听说家里很有钱,长得小帅,也很宠她。每次收了香水、口红什么的,她都会发朋友圈炫耀。”
盛君殊有些奇怪:“这女孩家境很好?”
生病不去大医院,倒去老小区的诊所。
“不知道,我们也只是问了问她同学,她还不乐意了。”蒋胜笑,“报案人现在改口说是自己休息不好出现的精神问题,正在吃药调整,不太愿意配合我们警方调查。”
“好啦,多的废话我不说了,资料都在里面——本来也应该是肖专员送过来的,但我在办公室找不到他的人,只好我自己跑一趟。”
盛君殊听着,太阳穴鼓鼓跳动,负责公安线的警官,明里暗里都是对肖子烈的不满,或者说……是对他们这个小众的异能群体承担职能的不满。
“不好意思,蒋警官。师弟年幼无知,性子跳脱,我这个做师兄的,替他向您赔罪了。”
这些年,他不知道替肖子烈摆平多少事。一开始替人道歉的时候,他还面红耳赤、气急败坏、内心屈辱,次数多了,人就习惯了,两片唇一碰,张口就来。
“哪能让盛总道歉。”蒋胜忙笑着摆摆手,心里是平衡了,开始仰头打量圣星这处总裁办公室。
办公室里没有摆排场的名贵字画,落地窗透亮,灰色系长毛地毯配真皮沙发、花纹大理石柜面、百合色圆柱台灯,低调而敞亮,倒是很符合盛君殊本人的气质。
“要是谁都像盛总一样家大业大还这么兢兢业业,谁想挑毛病也挑不出啊。”
盛君殊只是尴尬地弯了下唇角,没有言语,随着蒋胜站起来,踱到了落地窗正对的画框装饰墙面前。
这面装饰墙极大,仅绘制一副巨大的水墨山水,深蓝色调,细细一看用的是水彩,颇有股中西合璧的意味,不知道是哪位艺术家作品。画上大半留白,山峰云雾缭绕,神秘莫测。
蒋胜伸手摸了一摸,仿佛在触摸画上的云雾,眼神也深了:“想到五六年前,我想破脑袋也不肯信世界上真有怪力乱神事。”
盛君殊笑了一下:“您现在信了吗?”
“不信不行啊,我们这些小警察。”蒋胜自嘲一句,又想起来问,“你们这个师门,叫什么名字?”
盛君殊闻言,抬起头注视着墙面,一对黑湛湛的眼珠里倒映出画中蓝黑的山水,默了片刻,极轻地说:“垚山。”
“垚山。”蒋胜咂摸了这两个字,问道,“肖子烈那崽子是你几师弟?”
“子烈是六师弟,是‘子’字辈里最小。”
“你们还排辈的,那你是‘君’字辈。”蒋胜笑,“就跟郭德纲收徒弟一样,进门师父赐个名,‘何云伟’‘岳云鹏’,你们就是‘盛君殊’‘肖子烈’。”
盛君殊手揣在口袋,陪笑道:“是。”
将胜略有些疑惑:“不对啊,不同辈还能称兄道弟啊?”
盛君殊说:“同辈弟子,因各种原因离开的多,留下的实在很少,师父就把我们两辈凑在一处,勉强称师兄弟了。”
蒋胜的好奇心给勾了起来:“那你们师门还有谁啊?”
“不剩谁了。”盛君殊轻描淡写,“现在就我和六师弟,”想了想,补充一句,“还有二师妹。”
“师妹?”蒋胜眯了一下眼,“你们修道的,还能有女的?”
盛君殊说:“修炼门派,男女不论。”
“不是,”蒋胜忍不住抱怨起来,“既然有个师妹,这派出所坐办公室的活,干嘛非派一还在上学的毛头小子?”
蒋胜问这句话,也没别的意思。
一来肖子烈根本坐不住办公室,视规矩于无物,他不喜欢。二来,他发现盛君殊和肖子烈的样貌都是一等一的俊俏,由此推测这垚山弟子必定是人中龙凤。派出所阳气重,真要来个美女搁玻璃罩子里,每天坐着办公,多养眼哪。
“师妹……”盛君殊沉吟,掀开袖子看一眼表,七点半,心里思忖要不要顺便请蒋警官吃顿饭,替肖子烈还个人情,于是一面推着他往外走,一面温声搪塞,“师妹怀孕了,恐怕不太方便。”
“呦,你们修道的还能怀孕呢!”
“可以。”
蒋胜听了更为震惊,“能结婚么?”
“可以。”
“盛总您也结婚了么?”
“我也快了。”
“呦,一点风声没有。您跟谁结婚?”
“……师妹。”
蒋胜:“……”
盛君殊:“……”
蒋胜:“盛总厉害了。”
盛君殊:“过奖。”
两人一路并肩,从电梯下到大厦一层大厅,走到了门口,
蒋胜似乎还意犹未尽,“我知道一个烤肉店特别好,咱哥俩今晚喝两杯去?”
盛君殊拇指敏捷地按住了电梯闭门键,面上笑了一笑:“不了,慢走。”
擦得纤尘不染的电梯门缓缓闭合,倒映出修长的影子。盛君殊一个人在电梯站定片刻,却没有按下楼层。
距离他惯常的下班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如果是从前,他应该会按回17层办公室,抓紧时间继续处理剩下的工作。
圣星发展到今天,五个分部,总部办公室占掉一栋大楼。外人看起来,盛君殊勉强也算是跻身上流社会圈子的富一代。而今依然事事亲力亲为,很多人预测他这样野心和毅力,是要给子孙后代创造一个庞大的帝国。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点进账填补着庞大的、半死不活的、苟延残喘千年的师门的窟窿,钱只有嫌少,绝不嫌多。
“叮咚”手机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红色加粗置顶的“衡南”闪烁,盛君殊看着它熄灭,手指下移,按住了B2。电梯迅速下落。
从今天起,他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用于睡觉的别墅,还有别墅里一个等着他照顾的……怕鬼的活物。
*
“砰砰砰。”
盛君殊低头系上安全带,抬眼就看见张森面目狰狞地趴在车玻璃上敲窗。
车窗降下,张森的声音在黑暗的地库里犹有回音:“老板,您咋、咋又走这这么晚,车库里都没、没车了。”
盛君殊抬腕看了眼表:“不才七点半吗?”
张森叹了口气,拉开车门,把座椅上的档案袋拿起来,一屁股坐在了副驾:“您吃饭了没?”
“不吃了。先回家。”
张森无言地捂着肚子。真的受不了辟谷之人,吃饭对他们来说就跟玩儿似的,说不吃就不吃。
盛君殊松松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没急着发动轿车,忽然道:“抽屉里有一盒蛋黄月饼。”
张森大喜,找着抽屉摸过去,拆开礼盒嗅到味道,差点现出尾巴来。
盛君殊:“别掉车上。”
“谢,谢谢老板……”
“我今天去、去了小二姐家来着。”张森拿一只手接在下巴颏底下,咂摸得很仔细,“敲她家门,没人开。邻居说她爸爸打牌去了,妈妈下午就出、出去了,一直没没回来。”
盛君殊顿了一顿:“出去了?”
“小二姐……惨啊。”张森摇了下头,“十六岁,爸妈非得给、给她送精神病院,小二姐就往家跑啊,哭、哭啊,身上都都是一道一道的伤。她爸妈干脆不、不认她了。”
张森回过头:“她家还有个小的,您知、知道吧?”
盛君殊沉默不语,黑眸微微一动。
“诶!我到到到到了盛总!”
清河城市公园旁边,车子慢悠悠停在路边。前后无人,车门打开,一个栗色的毛皮光滑的小动物“嗖”地蹿出车门,长而蓬松的尾巴一甩,“砰”地甩上门,向前奔蹿而去,消失在灌木丛的阴影处。
黑色轿车也缓缓启动,消失在橘黄街灯下的公路尽头。
第6章 师妹(六)【修】
指纹锁一打开,陌生女人的笑声由客厅传到玄关。
盛君殊顿了片刻,差点以为自己进错了房门,直到他看到靠近玄关的柜子旁拜访的两盒礼品燕窝、一大袋系好的苹果,塑料袋上还印着绿油油的“星星超市”。
还有鞋柜里零落拜访的一双陌生的女士旧皮鞋,鞋头上是陈年的泥灰。
盛君殊往进走,车钥匙向矮柜上轻轻一搁,心里默数着家里的生人。
客厅里少见的热闹,沙发上肩并肩坐了一对年轻男女,对面是一个四十来岁的穿风衣的干瘦妇女,靠着她歪着一个小孩。
茶几上摆了几个水晶玻璃杯,一个船型豪华果盘,妇女摸着小孩的脑袋,正兴高采烈地和对面说话。
那陌生的小孩红领巾转到了背后,晃荡着腿,不住地拿牙签戳走一只小金桔,仰头往嘴里拋,掉地上了,他就拿脚尖一踩,一碾,把小金桔“咕叽”地挤成一摊金黄的汤汁。
“捡起来。”
年轻的一男一女,女的短发及肩,嗓音冷淡清澈,显然是衡南。
中年女人的笑停了一停,瞥见了小孩的杰作,佯装生气地在他背上轻拍了一把:“看你给人地上弄的,脏不脏。”说罢,又抬起头来,笑着地同对面解释:“男孩就是这样,调皮……”
小孩悬着腿晃荡晃荡,一动不动。女人切到另一个话题,热烈的对话又开始了。
“叫你捡起来。”衡南的冷清的声音格格不入地打破了嘈杂。
气氛又静了,一时有些尴尬。坐在女孩身边的少年,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修长的手指在她肩膀上宠溺地摩挲两下,似乎是安抚的意思。
妇女撩了撩头发,抛个媚眼:“南南,弟弟又不是故意的,这么凶干什么啦。”又眯眼朝另一边笑,“她就是这样子,脾气直的,你多包容一点……”
那黑衣服的少年只是点头,没有发出声音。
“你看,户口本给你们带来啦。”女人低头在包里翻的时候,小男孩猛地伸出奥特曼塑料鞋,照着那一摊金黄色的汁水猛踢一脚,残缺的金桔咕噜噜滚了个个儿,几点金黄汁水,溅在对面沙发上。
小孩咬着蛮牙,撑着沙发往下一遛,鞋底高高踢起来,一脚蹬在女孩膝盖上,见她没躲,实实在在挨了个脚印,他撑着沙发吃吃地笑了。
身旁的少年弯下腰去,拿纸巾细致入微地帮她擦干净腿上污渍。女孩坐着一动不动,扔了张纸巾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