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邪——白羽摘雕弓
时间:2020-02-01 09:10:01

  一连照着她臀上抽了三下,抽一下掰一下,抽到第四下的时候,树枝终于不负众望地折断了。盛君殊心口那块郁气似乎出去了,擦干净手上灰尘,顺手把衡南翻过来:“欺负别人很爽快是不是?被别人羞辱是什么感觉,记住了吗。”
  抬头一看,盛君殊愣了一下,就这么一会儿,衡南额前的头发都让汗水湿透了,黏在惨白的脸蛋上,下唇一圈浅浅的牙印,神情涣散,目光躲闪。
  “……”
  盛君殊不禁瞥了一眼地上的树枝。
  太重了吗。
  “……这事过去了。”盛君殊把帕子按在她脑门上,“别多想。”
  衡南伸手接住,长久地看着,神情委顿。
  盛君殊面色缓和,捡起衡南的断剑和腰带,顿了顿,尴尬地挂在刀柄,“……走吧,师兄送你回去。”
  衡南双手拢着衣服,垂着脑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月光拢在黑亮的发顶,银色的一圈。
  盛君殊看她这幅模样,摸了下身上,也没有外套能脱,无声叹一口气,仰头看月。
  这么肩并肩走着,心却静了,竟生出点情致来。
  一个礼拜前,他和衡南还这样肩并肩走在海滩上。
  似乎什么也不愿想。
  衡南进屋了。
  盛君殊辗转反侧半夜,干脆翻身起来。
  主要是忧心自己下手太重。
  他在衡南门口站了一会儿,刀身挑起窗户纸一个角,往里探看。
  脑袋和胸口都微微发热,这种事情,他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能干出来。
  但他干了。
  悄无声息。衡南屋里的灯已熄了。
  盛君殊猛然向后退避数步,目光里流露出愕然。
  从窗口里钻出来一大团夜色,宛如气球一般迅速膨胀,好像变成有生命的巨兽,占据大半天空,对他森森而笑。
  随后是熟悉的地动山摇,眼前的房屋,树木,乃至天上的月亮,在轰轰的声音中纷纷化作旋转的碎片。
  世界再度瓦解,又再度重建。
  鸟鸣。丝缕日光落在盛君殊挡在眼前的手背上。
  手背慢慢向下,露出深思的眼睫。
  眼前,又变成一个白天。
  树上的露水吧嗒一声从叶片上滚下,冰凉。石块嶙峋间有一个水潭,水波荡漾开,倒影的天际便碎了。一只雪白的脚,脚尖踢着水面,甩过来的水珠折射出光晕。
  盛君殊基本上猜到坐在石头上的是谁。
  他关心的是另一边。
  慢慢扭过头,清澈见底的水面陡然晕开一抹深红。
  血像溪流一般汩汩留下,黑色短打、体型庞大的男人,双目瞪圆,晃了晃,从石面上一头栽进潭中。巨大的水浪轰然抬起,水花落下时,露出石头上坐着的少女窈窕的身影。
  她双脚浸在水中。
  削齐地黑发上挂着水珠,眼角淡漠,正用手指慢条斯理地揩去匕首上的鲜红,随意地俯身涮了涮手指,抬起头来,无意间正与盛君殊眼神相对。
 
 
第90章 旧影(八)
  盛君殊早做好心理准备,所以并不意外。他甚至先走神回忆了一会掉进水里那人的身份。
  青鹿崖上活动的人并不多,除了内门几个年轻人,就是负责烧水洒扫的普通人,大都上年纪,像刚才那壮汉一样,穿黑色短打,系黑色腰带。
  仔细想想,原来好像确实丢过这么一个人。
  他对这件事有印象,是因为爻山的账务也归他管,作为一个勤俭持家的大师兄,年末核结工钱,多出几两,就是少了一个人。问了一圈,没一个人知道他的去向。
  他上蜉蝣天地禀告师父,丹东就闭目捻须,微笑不语,频频点头。盛君殊感觉奇怪,不知道师父他点什么头,左思右想,凑近了仔细一看——师父哪儿是在首肯?他鼻间传来了细微的有规律的鼾声。
  他只得回去,就当这个人是自己跑下山去了。
  现在盛君殊才知道,不是。原来此人沉在他面前的江水里,死在他好师妹的手上。
  衡南手里紧紧攥着匕首,似乎把那当成唯一可信赖的工具,黑沉沉的一双眼睛看着他,难以置信,眉头轻蹙了一下。慢慢地,那目光挪开,看着远处的树,她若有似无地勾了下嘴角,似乎在嘲讽自己的运气。
  然后她垂下眼去,上睫毛盖在下眼睑上。
  盛君殊刚要动,衡南动得更快,匕首用力向后一丢,人像是融化的雪从山上坠下似的,转瞬从石头上滑进了水潭里,水面上只剩几个浮起来的气泡。
  盛君殊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深秋的水冰冷刺骨,阳光被厚重摇晃的水面过滤成梦境般的淡青色,水浪一条一条的亮痕,从衡南紧闭的眼皮上掠过。她的头发在飘着,绽开绒花一般。子宫内的婴孩抱着膝盖,倒置蜷缩成小小一颗流星,坠落下来,拉出一道密实的白线。
  不过这流星中途让人兜住,打了个转,搂进臂弯。
  往反方向拽去。
  时至今日,盛君殊总算明白这幻境到底是什么。
  世界的崩塌和重置看似随心所欲,一会儿白天一会儿黑夜,却没有改变爻山一草一木,只改变他所处的位置。
  两次场景变换,像是按了快进键,从蝉鸣阵阵的酷暑,跳到枫林尽染的深秋。按照这样的思路,跳过去的部分,应该是不重要的。留下的部分,才是这幻境想要表现的。
  留下了什么呢?
  加上前两次,这已经是第三次让他撞破衡南处事的另一面,如果说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这巧合对他来说,除了让他血压反复升高,没别的作用。但对衡南来说,恐怕就像一连串荒诞的醒不来的噩梦。
  ——噩梦。
  梦没有逻辑可言,可在时间和空间中随心所欲地跳跃。
  梦也折射了潜意识里的最大的恐惧和隐忧。
  对家庭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屡屡因为梦到父母离婚而哭湿枕头。被高考折磨过的学子,毕业数十年还有可能做着在考场上答卷的噩梦。不善作弊的人,心有余悸,即使当场没被抓包,在噩梦里,却已经被心惊肉跳抓住无数次。
  他想,即使这些秘密已经被她隐藏,永不见天日,可在衡南内心深处,依然恐惧着被他桩桩件件,全部撞破的一天。
  换句话说,这个幻境,其实是衡南的心魔。
  “哗——”盛君殊抱着衡南跃出水面,水珠不断地从衣角滚落。
  风吹过来,湿衣有点凉,他把衡南调转了位置,向上颠了颠,边走边出神想。
  事情要再倒回住在苗西小木屋住的第一天。
  两个普通的冤鬼,竟然可以伪装成和他、和师妹一模一样的幻影,这么强的技能,这在以前的捉鬼经历中,似乎从没遇到过。
  将阴婚彩礼退还给双方家长时,男方零碎的物件中,夹杂着一枚镜子的碎片。镜子为青铜质,浑然一体,背后镂雕花纹,花纹里浸着铜绿,甚至泥泞青苔。
  这么一片质地坚硬的镜子,碎得很诡异,它是王勒生前在地里捡的。
  捡的——原本长埋于地下的器物,不慎重入人世,也未可知。
  师父曾经提过,除了威天神咒召出的三驾马车,可以窥“神”的几道幻影之外,现世与传说中神界的联结,只剩下神器的碎片。
  现世的神器,天有天书,地有地煞。
  地煞,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双影。
  双影,顾名思义,对影成双。
  镜和倒影,原本就脱不开干系,镜里镜外,恰为双影。
  假如那天他看到的镜子的碎片,就是传说中的“双影”,那么两个手握双影碎片的冤鬼,能复制另一个衡南、另一个盛君殊半夜吵架,原也说得过去。
  地煞已经碎了。有一个碎片,必然有其他的碎片。与行尸对峙的那一天,黑影声称自己把门派至宝送给了衡南,埋下了一枚种子……
  那么假如,被放进衡南胸口的是双影的碎片,那么……
  盛君殊目光一凝。
  天书是洗髓之灵火的源头,依靠天书的力量,垚山的弟子由人变成了超越人的存在,成为阳炎体,得双肩灵火,获得永生。
  如果说天书有使人长生之力,那地煞的作用,大概是创世之力,随心所欲地复制,再复制,将活人,活物,甚至于记忆中的虚幻全部变为现实……
  依靠这样的力量,衡南在无意识的情况下,重建出了一个爻山。
  这也能说明,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幻境如此真实。
  因为师妹记忆中的一草一木,同时也是他记忆中的师门。
  师妹记忆中的君兮,白雪,甚至被杀死的烧火人,也就是他认识的君兮,白雪,还有失踪的烧火人……
  可唯有一点……
  盛君殊的目光落下,衡南驯顺地被他拦腰抱着,贴在他胸膛上,脸色在阳光下白得透明,眼珠却泛出虚晃的黑:“师兄。”
  “怎么?”
  她别过眼,小小声说:“我把你衣裳弄湿了。”
  ……衡南无意识地复制出了白雪,君兮,烧火人,甚至是丹东,可独独没有他,所以是一千年后的盛君殊踏入幻境,代替她记忆里的他站在这里。
  即使可做世界的主宰,即使在不断被他撞破最不堪面目的噩梦里,她也不愿意要一个虚幻的,她想象中的盛君殊。
  他开始自我安慰了。
  这是不是说明,做了一年打打闹闹的便宜夫妻,一千年后的他,终究还是在师妹心里投下了那么一点影子?
  盛君殊默了一下,抬脚点开她房间的门:“湿了就湿了。”
  盛君殊把她轻轻放在床上。衡南的衣裳贴在身上,轻薄,一见水,显了肉体的曲线。衡南低下头,尴尬地别了一下湿淋淋的黑发,左手若有似无地在胸前挡了一下。
  她尴尬,主要是因为盛君殊把她放下之后,竟然半天没有起身,而是半撑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看。
  “……”这也太异常了。
  衡南飞快地瞟了他一眼。
  确实毫无避讳地盯着。
  那抹永远也捕捉不住的清明的目光,正顺着她的脖颈滑落,在她身上慢慢浅浅,拉出痕迹走了一遭。
  她混乱想着,红云抑制不住地蔓到耳根。
  “你去跟师父说。”盛君殊深思熟虑半天,终于开口,“让师父替我们赐个婚吧。”
  衡南像被惊雷击中,睁大眼睛看向他:“你说什么。”
  “找师父,给我们,赐婚。”盛君殊耐心地拨了一下她额前湿发,瞳孔很黑,规整发丝的神情异样专注,“听明白没?”
  既然他是噩梦的源头,干脆一切由他来斩断。
  直接早点定下来,省得衡南心不安……也省得他辩解麻烦。
  但出乎他意料,衡南的表情却冷淡下去,并不高兴的样子,眉梢眼角像结了层霜花:“为什么。”
  盛君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硬着头皮接:“我……对你负责。”
  衡南的脸色迅速涨红,不知是羞,还是恼怒。
  手将胸口的衣服攥成一团,雪白的手背随着胸口剧烈起伏,她的声线和目光却掩在怒意下面,出奇的冷静,“师兄救我是不得已而为之,我不要你负责。”
  话音未落,盛君殊太阳穴突突跳动,抓住双手一拉,整个儿压上去,在少女的颈侧上吮了片刻。
  衡南两手腕都让他紧紧攥着,慌乱下挣出数道红印子。
  刺激像针扎一样,过载了。
  盛君殊放开她:“现在行了吧?”
  “…………”
  “你不要推辞了。”盛君殊已经破罐子破摔,近乎恶毒地扼杀她未出口的话,一把把刀塞进衡南手里,扶正,“已经违了伦常。要么你把我眼睛剜掉,头砍掉,要么听师兄的话,来,自己选。”
  湿衣服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盛君殊拉了下领子,又拧了拧袖子上的水,忽然想到什么,俯身,衡南下意识举着刀向里缩了几下,眼睛黑黝黝的,目光似受惊的鸟。
  “……忘了问你了。”盛君殊见她躲闪,勉力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如果是,此事另当别论。”
  衡南懵了一下。
  垂下眼,好半天,晕红生靥,极慢地摇了摇头。
  “你的裙子谁撕的?”
  衡南腿上一凉,低头看,盛君殊两指正揭着脱线的裙子一角,她神情一变,一把将裙子拍下去,死死按着,脸上的红褪尽了。
  盛君殊的表情半晌没动:“你杀的那个人?”
  “……”
  “为什么不解释就往水里跳?”
  “……师兄我错了。”衡南神色恍惚地咕哝,睫毛颤抖,开始咬自己右手拇指,手指让盛君殊一把抽出来。
  “错什么了?”盛君殊用力捏着她的手,力道很重,痛感拉回了神智,“你和别人,师兄都信你。”
  他沉静地看着她,近乎温柔地说:“但衡南,你要告诉我,逃避没有用。”
  衡南的目光又颤抖着划过他的面庞。
  他压下心里一阵阵疼,慢慢来吧,也不奢望一次性到位。
  转而从怀里掏出那把匕首,搁在床头柜上,“给你捡回来了,好好配在身上,别随便乱丢。”
  衡南吃力地双手拎起牡棘刀,忙从床榻上翻身下来:“师兄,你的刀……”
  “晚点来拿。”盛君殊已经走出门了。
  *
  也不知道具体跳到哪一日,但总归是深秋时节,银杏成熟。
  凉爽的夜晚,内门几个照例要在厚厚的银杏叶上坐成个圈,围着篝火剥银杏清谈。
  说是清谈,其实……因为盛君殊不加管束,而且经常不来,基本等同于吃喝玩乐,还有闲聊。
  橘红的火星飞溅,用木头搭了个简易的烤架,下坠一只捆好拔毛的鸡。鸡在火上轻轻摇晃,皮已经泛出金黄发亮的色泽,烟雾带着浓香一起飘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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