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抹了一把头上的汗。
“师兄。”衡南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望了望那座山,强笑一下,“要不,回去吧。”
盛君殊望了她一会儿:“说了今天就是今天。”
盛君殊回头,又取了一枚符:“等一下,我们过去。”
不知为什么,他胡乱地想起衡南笃定的那句:“君兮不会那样待我,所以他不是。”
想起子烈告别时的撒娇:“师姐,你亲我一下吧。”
彼此一起长大,亲如姊妹弟兄,在这种事情上,却原来也不能完全不在意。
他也盼望着这个证明。
这个确认他于师妹,师妹于他,都独一无二的证明。
背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盛君殊猛然回头,衡南拎起裙子,转头跑下山。
盛君殊追过去,衡南在风雪中跑得极快,身影若隐若现,待盛君殊从后面一把抓住她的时候,已经彻底跑回青鹿崖。
“衡南!”盛君殊把她翻了个个,“跑什么?”
“师兄。”衡南瞧了他一眼,眼睛已经通红,用力脱开他的手,微笑道,“算了吧。”
“什么算了?”
“婚约。”她仍然笑着,眼里的哭意却更加明显,“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你说什……”盛君殊猛然低头看向地下,大地正在震颤着,几道巨大的皲裂绽开。
盛君殊愕然抬眼,衡南现在心境不稳,眼前这个世界又要崩塌了。
每崩塌一次,就要面对新的噩梦。
盛君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不能让它崩塌。他一把抱起衡南,跨过地裂,在地震般的晃动中踹开门。门在背后“吱”地关上了。
陡然——又晃动了一下,盛君殊重心不稳,两人一起扑倒在床上,衡南挣扎着起身,盛君殊情急之下,整个身子压了上去。
晃动停止了。
第93章 灯塔(二)
床四周的白色绢帷垂落下来。
烛红的光影在绢帷上摇动,映出朦胧交叠的影子。
衡南发髻上的木簪叮咚坠落,黑发在枕上揉开。发丝垂落,脖颈落下去时又依附于枕上,她感觉到自己正被无限地展开,展开到即将弯断的程度,师兄费尽心思的取悦全部变成刺痛,让她尖叫出声。
盛君殊能感觉到她浑身紧绷,仿佛攀住一块水中浮木,只得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黑发:“放松些,放松些。”
阳炎体怀中的温度几乎令人融化,只有被摸头发的时候,才让她有一点熟悉的感觉,她恐慌地抬起眼,盛君殊正低头吻在她额发上。
为什么?她恍惚中想,师兄抱着她,师兄还亲了她。
这瞬间,后知后觉的感知浪潮般席卷,很奇怪地,放松了一刻,撑破螺壳的疼痛毫无征兆地袭来,她的指甲嵌入热的脊背,急忙松开,可刚松开,又被高高抛落。
她咬着嘴唇。
她好像更习惯生涩的疼痛。
无师自通地张开双手,接住抛来的白刃。这疯癫的兴奋,灼热地燃烧。只要能离他近一些,近一些,粉身碎骨她都愿意的。
可他不肯把锐利的一面对着她。
他宁愿钝的,缓慢地,磨蹭着,他贴着她的耳尖说什么,好像在哄她,用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温柔语气。
她扭身子,盛君殊按住她的手臂,更耐心地吻她。
她不习惯这样,挣扎得更厉害,盛君殊轻巧而强硬地驾驭着她的惶恐,引着她往另一个未知的方向行。
……
他不肯,她不知道为什么他仍不放纵。她所有的,最珍贵的,如果当得起师兄的一时糊涂,也便也给了,她是极侥幸的,毕竟还没有别的人,别的人……等一下。
“师兄……”盛君殊眼看着师妹在浪上沉浮间,艰难地昂起头,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是不是初阳?”
“……”盛君殊低头睨着她,忍了又忍,维持住了镇定的表情,“你还想问什么别的?”
衡南脸上现了小豹子似的蛮劲儿,拽着他的领子:“是不是?”
“你觉得呢?”
“……”
盛君殊一把接住她甩过来的巴掌,攥在手里,顿了顿,“好,我是。”
“行。”衡南撒了手。
“行?”盛君殊愕然看着松了口气并睁着眼睛躺平的师妹,默了片刻,“衡南。”
“衡南。”
“嗯?”她好半天才定住神。
“你就没别的想说?”
衡南正哼了一声,咬住下唇摇了摇头。
“……”盛君殊还欲开口,衡南双手猛然环住他的脖颈,生涩地封住他的唇。
……
深秋时节异常落下的雪在地面层层累积,窗镂花内凝结成的冰“咔嚓”一声滚落,窗户向内打开,冷风贯入。少女披上衣裳,撩开帐子,窗外衔着纸卷的金翎鸟拍翅飞来,落在她手腕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
喙中的纸卷抽出,徐徐向下展开,莲花金印露全面貌,是丹东手书。
“吾徒君殊,长而贤明;衡南,少而婉顺。青梅竹马,情深意笃,以为良配……”
衡南看完,脸上血色褪尽,将纸卷迅速揉成一团,揣进怀里。
幻景之内,似乎提前入冬。
盛君殊自入幻境以来,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除了今天……他定了定神,睡得太阳穴发疼,垂下的帷幔之外昏暗一片,似乎还是夜晚。
但盛君殊摸旁边,空荡一片,床铺已冷了,手指手紧,紧握住床中央放着一的枚发簪。
“衡南?”他紧张地坐起来。
厚重的风雪之中,少女纤细的身影在山上跋涉。
衡南的脸被风吹得通红,若不是腿有些软,她原本能走得更快些。
这条路是盛君殊和她先前走过的路。可是山崖之上,前路畅通无阻,落满雪花,白色的,蜿蜒而上。先前山崩造成的巨石拥堵,竟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衡南仅在这条路上停驻片刻,风送来一道的声音,介于男女之间,飘渺空灵,“已遂尔心意,必付出代价。”
再细听,只剩风破碎的呜咽声。衡南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如同没听见一般,快步上山。
蜉蝣天地在倒数第二内峰,是个极深的山洞,洞口几乎被积雪掩埋。衡南一面走,一面用手抓住树枝,用力抖掉上面的积雪。越往进走越黑,衡南双肩的阳炎灵火亮起,幽幽地闪烁在矿质的石壁。
山洞里透出一股浸入骨髓的幽寒,冰封一般,以至于地上散落的白色姜花仍然饱含水分,踩上去咯吱作响。
放慢脚步,残缺不全的莲花石座上,横卧瘦长的一条白须老道,青色布褂衫,腰带系着,衣裳敞开,干瘦黝黑的皮肤上,镂刻树雕般凿出一枚动也不动的肚脐。两手曲起,一手搭在腹部,另一胳膊垂落地下,和这石莲座几乎融为一体。
这半截雕塑让这少女白皙的手猛地一推,“咕咚”一声仰翻,掉在石莲座后头。
好半天,石莲座上攀上一只手,枯瘦的人影慢腾腾坐起来,好似化冻了一般,又慢腾腾睁开两只白翳的眼:“徒儿,要学会尊师敬长。”
衡南毫不客气地坐在石莲座上,从怀里摸出一枚橘子,默不作声地揭着。
“你来问你师兄的事。”
衡南的动作停了一停:“不是。”
丹东一笑:“瞒得了别人,可瞒得了师父?”
衡南神色显了片刻挣扎,好半天,她把橘子放在石座上:“……我不太了解他。”
丹东笑道:“一起长大,这么多年,还不够了解?”
“不够。”衡南揉着橘子皮,挤出酸涩的汁水,“师父,你再告诉我一些大师兄的事罢。”
“我看,你不是不了解,而是害怕。”
“我才不害怕。”衡南抢话时,才感觉到自己情绪的激动,于是她闭了嘴。
瞎眼老道露出一口烂牙,无声地笑了片刻,才幽幽道:“你大师兄,原是金陵人士。”
衡南睁大眼睛,平生第一次,她知道比别人更多一些的事。
“跟你一处的。金陵——盛家。”
“哪个盛?”她扼住内心波澜。
“你说呢?”丹东笑到,“金陵只一个盛家。堆金积玉,挥金如土;长戟高门,簪缨世家。”
“家族最鼎盛时,府邸比肩宫殿,出则车马仆妇成群,连缀半日而不绝。就是这个盛家,长子长媳,只得一个男孩。自生下来,便有五个奶娘,十五个精挑细选的丫鬟服饰。”
衡南陡然抬起眼去:“可是,你……”
丹东点了一下头,表情也十分为难:“我亦不想夺人所爱。谁叫他资质甚好,教我一眼相中。若不做我的徒弟,我此生此世合不上眼睛。”
“师兄他不知道这件事吧?”
丹东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太小了,估计没剩什么记忆。”
衡南心里冲上一股及其强烈的恼意:“他本来可以不这么过的。那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命?那是我想投生都投不到的人家!”
“你知道他连贵一点的磨刀石都舍不得买吗?”衡南抓住丹东打着补丁的袖子,急道,“为什么。师父,你告诉我,为什么?”
丹东长叹一声,将手盖在她的发顶,面色由戏谑慢慢转向肃然:“人间一朵富贵花,不过百十年尔。做棵松木,受风雪压迫之苦,长青于山上千年万年,岂不更好?”
“……好吧。师父是有些自私。”他轻巧地换种说法,“你师兄的资质,给太平盛世锦上添花未免浪费,师父要他惠于世间千千万万年,功在千秋。”
衡南别过头去。
“这个表情是何意。”瞎眼老道侧过眼,慢吞吞揉揉她的头发,“师父可亏待过君殊?”
“那这是什么?”衡南猛地从怀里扔出一个纸团来,纸团自己慢慢展开,“择日完婚”四字露了边角。
丹东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将它抚平:“怎么拿手书撒气?”
“为什么要给我们赐婚?”衡南紧紧注视着他,猫瞳里流露了困兽般的迷惑。
丹东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适合。”
“适合?”衡南无论如何没想到是这个答案,冷笑道,“你才说师兄是盛家遗骨。同在一个金陵,你是从哪里将我带出来,你不记得?现在你却跟我说适合。”
“你的身世,何必要告诉他。”
“我一定会告诉他。”
丹东又咧开嘴笑了,好半天,他斜坐地下,手臂舒适地搭着莲花石座,“那你便告诉他。告诉了他,君殊只会更疼惜你而已,不信,你试试。”
衡南瞪着他,胸口起伏,一时语塞。
丹东干枯如老树的手沿着少女的头发向下,颤巍巍地顺了两下,似乎想要顺炸起的猫毛。
“你可知道,我如何在盛家里外三层的侍卫,十余个丫鬟,五个奶娘的手里头把这孩子偷出来的?”
“……”
丹东笑道:“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中秋佳节,阖家团圆日。我以本相在墙外敲碗化缘,适逢一群人簇拥着小公爷来,人皆驱赶我,君殊当下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便走了,我正觉棘手。没成想夜半三更,趁着仆妇都睡了,他自己偷着装了一大碗香米饭翻墙过来给我,叫我拍晕带走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衡南听着,几乎气笑了。
“明白吗?君殊此人,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一个心软。”
丹东将展平的赐婚书递她,看着衡南接过去,欣慰地点头道:“师父为你寻得良人,也为君殊觅得佳妇,真是一件极好的事。”
衡南拿着手书向外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丹东,肩上灵火跃动在眼珠里,似乎想说些什么,黑暗的山洞里声有回响:“从未有人偏宠我至此。”
丹东笑道:孩子,这不是偏宠,是你值得。”
“值得?”衡南捏着那张纸,咂摸这两字,只余极冷和浅的苦涩,“假如你知道我骨子里是个什么……”
老道坐回莲花座上,闭目打坐,轻轻打断:“衡南,师父什么都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丹东对她突然的一梗感到有些意外,笑得前仰后合:“你爹?你先前不是一点不在意吗?来往那么多人,即便师父告诉你,你也压根对不上是哪个。”
“我能对上。”衡南眼里含着亮光,站在几步外的姜花丛里回头,偏执地看他,“其实我一个一个都认着。”
丹东睁眼瞧她。
“是穿紫袍的那个九王爷吗?听说他是我娘那段时间的常客。”
丹东摇头。
“是脸上长痦子的刺史?我记得他曾经要抬我娘做妾,要我一起去的。”
丹东摇头。
“是那个大肚子的商贩?我从前比过,他的鼻子跟我很像,是他吧?”
丹东摇头。
“是那个穿金戴银的老头?小时候他给我雪花饼吃,平白无故,他为什么给我吃的呢。”
丹东还是摇摇头。
“是……
“都不是。”丹东淡道,“你猜的这些人,都太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