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君殊现在就是个自愿引颈受戮的姿势,两手捧住滴下的粘稠血液,心情有点微妙。
一方面是荒唐到极致产生的好笑,另一方面,是一丝很难形容的寂寞。
哪怕是在寻找衡南的一千年里,他只是觉得日程很满,事情很多,从没有过这种感觉。
“但我没觉得其中有什么区别。”盛君殊在衣服上抹了一把血,“前提没有意义,反正最终结果是我娶你,不是别人。”
衡南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看向一边,脸上缺乏血色,嘴里咕噜了一句:“太久了。”
“什么太久了?”
衡南忽然颠起脚尖,冰凉湿润的吻落在他嘴唇上。
盛君殊觉得这个姿势非常糟糕,毕竟他脖子上还架着把刀,但他还是半推半就地配合了。
衡南难得这么温柔地亲人,好像小猫在舔一块蜜糖,弄得他有点分裂。
半晌,睁开眼睛,衡南的手还抬着他的脸,一双眼睛却正森森、不带感情地注视着他,含着刀锋一般的光从眼里划过:“我沉溺在这个幻境里,已经太久了。”
听到幻境二字,盛君殊起初反应了一下,衡南脸上神色已变,戾气从身上、发丝间、手上绞出,感知到同类鼎盛的杀意,盛君殊双肩灵火猛地向上冲出,身体先一步于意识迅速后退,一掌劈在衡南手腕上。
然而衡南手腕一翻,游鱼一般灵巧地躲过,反持匕首向他胸口刺来。
风在吹着,白色帷幔疯狂向上飞扬,两人肩上飞窜的灵火将室内映得橙红,连她的皮肤上都涌动着昏暗的红,她的眼神空冥平静,不带任何感情,发丝笼在脸上,眉心闪烁的红点明暗如火星,是印度神女额上点下的虔诚而诡异的吉祥痣。
盛君殊两指捏住匕首,指头就贴在心口前一寸。
两相拉锯,刀蓄力绷紧,正在颤抖,这力道让他后牙咬紧,脊背上汗都下来了,难以置信地问:“你要杀我?”
“不杀你,我怎么走得出去?”衡南切齿地说,“我宁愿被师兄拒绝百次,也不愿像个白痴一样抱着想象中的幻影聊以自慰。”
盛君殊气得笑了一声。
但他同时也打起了精神,因为衡南肩上的灵火烧得正旺,几乎窜到天花板上,这说明她的杀意真真切切,并不是玩笑。
“你想象中的我,就这个模样?”他略带几分好奇地注视着她,手底下却猛地用力一拨,“嗡”的一声,匕首偏斜,向右飞去,咣当掉落在地板。衡南让这力量瞬间冲到了墙上,咬牙抓住自己被震伤的手腕,有些讶异地看着他。
盛君殊在袖中握了一下手指,阳炎之气在经脉中流转,心情复杂。
看在师妹的心里,自己终究还是强无敌的。大概因为她的滤镜太厚,所以他在幻境中被设定的武力值,比他当年实际的力量强得多。
……这怪谁?
心里的火瞬间消灭大半,只剩一点好笑。
“一个幻影,陪你吃饭,陪你说话,陪你……聊天还能不重样的?”盛君殊撑着墙,板着脸俯视她,顺带着扫了一眼她的手腕,“你给我找出第二个来。”
“人当然做不到。”衡南背靠着墙低着头揉捏手腕,声音很小,“我曾在天书藏洞许愿,天书利用我的心魔,才会造出一个处处合我心意的幻影,想把我留在这里。”
盛君殊原本要训她,可听得一个“处处合我心意”,听得很舒服,便不想训了。
“你没让师兄失望。”盛君殊淡淡道,“但你猜的方向错了,可以更大胆些。”
“比如?”
“比如,白雪,君兮,师父,你面前的整个世界,都是假的。”
衡南抬眸望了他一会儿,脸上因为情绪激动,逐渐浮现出反常的红,她垂下眼:“那我,一个不留,先杀你。”
话音未落,一双眼猛地抬起,脚尖向上一踢,匕首落回手中,劲风袭来,盛君殊仅身姿变换,衣袍一摆,划出一道弧,如白鹤展翅,魅影般闪开,掀动满地破碎的布条,立在房间另一处看着她。
衡南翻动手腕,骨骼身型灵巧有力,从地上飞扑到床上,一个前滚翻,再从床上跃至地上,加上跳跃的阳炎灵火,几乎化作一团赤红的火球,环绕着盛君殊来回攻击。
他不还手,只是转身、退让、堪堪避开。
盛君殊突然意识到,如果从远处堪,这场景其实特别像……
逗猫。
一走神果然不好,转眼袖子就没了。
盛君殊也恼了,借着师妹滤镜得来的比她快0.01秒的反应能力,反手夺过匕首,投掷飞镖似的,咚地丢出了窗外。
衡南完全没料到这种结果,看着窗外呆愣了片刻,一格一格地扭回头来,眼里漆黑一片,几乎要冒出蓝火来。
“刚才漏了一句话。”盛君殊拍拍袖子,“他们都是假的,师兄是……”
话语戛然而止,他的动作也停顿下来,看着没入胸口的东西。
细长的,扁扁的,镂雕草叶花纹的植物茎杆露在外面。桑剑很轻巧,适合女孩拿,所以师父将这把剑留给了衡南。
握住它的,是一只没有血色小巧的手,指甲因为用力而压得泛白,因为他向前迎了一步,那双手的主人在恐惧之下,又狠狠向内推了一步。
血从嘴里涌出来的时候,盛君殊拿袖子擦了一下,擦得嘴唇泛着诡异的殷红,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这桑剑不是已让他废了吗?
明白了。
谁的梦境谁做主,大概是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她想要她的剑,手里就会有一把剑。
盛君殊抬头,天已黑透了。屋里闷热的很,不知道是不是心在慌乱,才感觉到一阵阵闷热。
在这里面死了,会有什么后果?
盛君殊不敢动作,也不敢轻易闭上眼睛,只是慢慢地,小心地镇定下来,扶住剑身,屏住呼吸向下看,心脏还在正常跳着,好像没受到什么影响。
“为什么?”剑身上的另一只手从他手中猛地滑落出去。
“为什么还没有出去?”她仰头看着他,目光逐渐失焦,似乎在问他,又似乎在轻声自语。衡南的目光里有一丝疑惑,疑惑之下,掩藏着颤抖的、难以置信的、无法承受的恐慌的猜测。
盛君殊正小心地,浑身冒汗抽剑,闻言看了她一眼,心一横,把剑塞了回去。
牡棘刀出现在手上,盛君殊拎着刀,一步步将衡南逼到墙边。
“师兄。”衡南极度不安地叫了一声,看着他身上晕开的牡丹花般的血迹,目光涣散开,拇指压在唇上,焦虑地咬了起来,“我……我刚才……”
怎么会。
怎么会是真的呢?后悔和恐惧的情绪几乎将她溺死了。
中间一定略去了什么。
脑海中仿佛有火车呼啸般的画面闪过,她侧过脸。
盛君殊沉着脸,一刀过来,风擦着脸过,她极轻地哼了一下,心险些挣出胸膛。
刀只是贴着她的脸扎在背后的墙上。
奇怪的是,盛君殊盛怒之下的一刀,倒好像把她心中的焦虑镇住了。
第96章 灯塔(五)[二更]
“为什么觉得我一定不喜欢你?”盛君殊将刀抽出来,吹了吹,瞥向她。
“对不起。”衡南表情神态都已镇定下来,握住桑剑剑柄,捉住衣襟,眸光闪过一丝狼狈,语速都快了许多,”我刚才判断有误,伤了师兄……衣服脱下来让我看看伤口。”
盛君殊任凭她把衣裳解开,一语不发地观察她慌忙掩饰的神色,越看越觉得心惊。
从她的脸上,他看到另一个人的影子。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却始终遗漏的人。
盛君殊拔刀。衡南倏忽闭上眼睛,胸口一起一伏,喘息着。刀刃贴着她纤细的脖颈钉在墙上,滚烫的动脉挨着冰凉的金属刀面上,受了刺激,正一鼓一鼓地跳动。
“衡南,我要一面镜子干什么?”盛君殊抬起她的下颌,“照着好玩吗?”
处事不惊的性子,完美主义的事业心,谦虚谨慎,亲和待人,照顾欲,责任感。
他始终不知道她原本的这幅模样从何而来,究竟在高超地模仿着谁。
而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
衡南一言一行,活脱脱的,完全就是性转版的他。
少女仰头看着他:“我不知道师兄什么意思。”
“你听懂了。”盛君殊打断,“别装了。”
“师兄,我真的……”
又是一刀,这一刀将欲出口的诡辩直接打包戳了回去。
盛君殊的手握在刀柄上,刀就插在她耳垂下方一寸的位置。衡南再度别过头去,半是惊吓,半是什么别的情绪。她闭着眼睛,半晌没有言语,像是溺水的人一样用力呼吸着。
有的时候,衡南需要他来专断地立一些规矩,甚至期望管束,这也是他才发现的事情。
“我身上的一切未必都是好的。你身上的一切,也未必全是坏的。”
盛君殊看着她道,“你去大街上问问,谁会喜欢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我不喜欢镜子,我要的是你自己。”
“明白吗?”因为她一直垂着眼,盛君殊把她的下巴抬起来,“看着我。”
衡南的眼睛看过来,湿漉漉的,因为他强迫的直视,目光涣散开,闪过一丝狼狈。
盛君殊愣了一下,感觉手指尖正在发烫。
非常尴尬的,因为身体上的契合和熟悉,哪怕是一个眼神,他都能明白,师妹什么时候产生兴致和兴奋。
“…………”
“看着我。”盛君殊呵斥。
衡南立刻像看着法西斯一样紧张地看着他,带着不得不屈从的畏惧,难以掩饰的恐慌和耻辱。
然后盛君殊低头亲了她的唇。
衡南发出了一声很细微的哼声,像是久旱的秧苗逢了场及时雨。盛君殊心中一动,反手拔掉桑剑,抱起她。
这大概是他有史以来最疯狂的一次。
夜晚的风很大,鼓进来,带着干燥的热气,帐闱始终在未曾落下,粘稠的血散发着腥甜的铁锈味,也许蹭在衡南身上,但那也阻挡不住什么。
衡南被架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只能拿指甲挠他手臂,用犬齿加深他脖子上的伤口,但这点疼痛完全被过滤在外,豆大的暴雨持续地落下,越积越高,无法阻挡。
衡南想到了蟹,被五花大绑的那种。
她挣脱不了,绑得很痛,反而陷得更深,产生更无法想象的难以预测的后果,这种后果令她恐惧,于是她挣扎,可越挣扎越深刻。
帐闱得杆子被压弯了,整个帐子倾倒下来,纱帐覆在她脊背上,宛如披上一层圣洁的婚纱,“为
“什么喜欢我?”盛君殊摸过她被汗水打湿的额头,那应该是间隙,趋于温和,给她时间喘息,“总要有个理由。”
衡南也不知道自己答的是什么,大概是“因为师兄对我很好”一类的话,总之盛君殊眉眼看起来有些冷。
衡南被翻过去,背对着他,承受着带着罕见情绪发泄的进攻。
其实她怎么样都是兴奋的,她铭刻在骨子里的执念,就是这样卑微的可耻,可是还是有那么些微的惴惴,让她回过头来,悄悄看了一眼。
盛君殊立刻停下来:“不舒服吗?”
还没有说话,已经被抱回原位,盛君殊吻在她颈侧,停了许久,叹息紧跟着溢出:“我叫盛君殊。”
“念一遍。”
衡南半是昏沉半是愉悦,被强行抬起头来,只觉得奇怪:“盛……君殊,师兄,我知道你名字。”
盛君殊没理会她:“岂弟君子之君,逸辈殊伦之殊。”
“君字辈的有很多,但君殊天上地下,只有我一个。”
衡南呼吸很急,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眼睛眯起,只剩下一种敏锐的感觉,可盛君殊抬着她的下巴不放,强行看着她的眼睛:“你要因为这个喜欢我,师兄才会高兴。”
通常,他从来不在这种时候讲道理。
可是今天除外,如果不说,他这一辈子,永远也无法释怀。
“因为我也是因为这个喜欢你,衡南,我想要的不过一个公平。”
衡南心内震动,几乎与此同时,浪潮自天边,如排山之势转瞬袭来,衡南梗了一下,手脚都被按住,那片刻,水花爆发成漫天银白,眼泪掉了出来。
后头她一路抽泣过来,什么都想不了。
”别哭了。”外头的月亮显示天已晚了,盛君殊伸出指节擦她的眼泪,“受不了了?这才到哪?”
直到后半夜,盛君殊觉得不能太过分了,闭着眼把师妹从身上抓下来:“明天还要成婚,留点力气,别睡过了。”
衡南伸手抓着被子,无声地笑了。
随后——一切定格下来,地动山摇。眼前的房间、床、桌子、窗还有衡南,连带着盛君殊胸前被剑刺出来的血窟窿一起,迅速扭曲成了片片雪花,龙卷风一般将盛君殊笼在中间。
这个时候,竟然在这个时候,幻境又破了!
“大师兄,大师兄,不好了……”
嘈杂,满世界的嘈杂,人声鼎沸,在短暂的寂静过后,猛然灌进耳朵。
盛君殊调整心态,睁开眼。
面前跪着的是一个泡在血里的人,浑身上下的白衣被血浸透,一只耳朵上凝固着血疤,一直蔓延到头顶,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嘴一张一合地说些什么,没太听清。
事实上,他第一次听到这一连串的话的时候,他也像傻了一样,完全没能听清:“上山……师父……王娟……牌坊外……白雪……”
盛君殊低头,自己手上拿着刀,手已经不自知地将刀柄死死攥紧。
最后一个噩梦,竟是这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