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南一双手臂搭栏杆上,已经慢慢站直。
“盛哥……”
“嘘。”
王娟愕然扭头,盛君殊食指贴在唇边,眼睛没看她,而是紧绷地地凝视着海面,似乎在侧耳听着什么。
片刻,在王娟迸发的惊呼中,一道浓重的黑烟宛如水中巨龙,冲天而起,火山爆发一般涌向天际,将太阳衬得暗淡无光。
盛君殊在暗下的阴影中,退了两步,手背上青筋迸现,将刀柄握得咯吱作响。
黑气一连冲了好几分钟,越积越高,在空中凝成一个巨大的、泡涨了似的人形。
人形双脚离海,充了气一般向上飘去,仅飘了两秒,好像被秤砣拉住脚踝似的,停了下来,无数闪亮的银丝显现在众人面前,银丝上挂着水珠,交错相连,像个巨大的隐形的蜘蛛网,一端连在黑影脚上,另一段仍在海里。
海里发出了物体移动的声音,尖锐嗡鸣响起,衡南的眉头拧成一团,捂住了耳朵。
刺耳的响声还在继续,越来越响,波涛翻滚的海面之下,仿佛传来什么东西的咆哮声,又好像这个大气球一样的巨人,从海面下拉起来的,是搜巨大的、足够掀翻整个岛屿的巨轮。
阴影中,王娟注视着海面,脸上神色变得不可置信,乃至于惊恐。
她惊恐地看向盛君殊:“盛哥儿,要不我们……”
突然间,整个浅滩地震一般颤动起来。
盛君殊脸色急变,猛然抬头看向塔上,灯塔正在左摇右晃,衡南脸色苍白地趴在栏杆上,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相接,顿了顿,衡南木着脸摆摆手:“我没事。”
意识到他听不见,衡南单手比喇叭,拔高声调:“我没事,别管我!”
“快看海上!”她向海面一指,众人回头,海面吐出无数散乱的气泡,随着震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嗡鸣的声音越来越强烈,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一寸地升出海中。
“什么东西?”
那东西巨大,甚至比笼罩天穹的黑气凝成的人还要大,被拽出来的速度恒定,一点一点地冒头,先是发巾,再是长发、额头、眉毛、眼睛,这是一尊足有小山那么大的塑像,女人的脸部塑像。
整个塑像都是以猩红的泥土雕刻,线条雕刻得极为抽象,但那一上一下交叠的间距极的眼睛,和含着微笑的嘴,寸寸现世,仿佛临视的神像一般,充满了诡异不详的邪气。
随着着它的出现,整个海面被映得血红,晚霞降落,残阳如血,浸泡在冰凉的海水中,交相辉映,一片噩梦般的黑红。
女人塑像和她的倒影,就这样山一样悬浮在海上,向众人微笑。
王娟失色道:“这不是那个女的嘛……”
“哪个女、女的?”张森问。
“我背着老祖下山的时候,对面迎面看见的那个穿黑袍的女的。”
张森吸气:“那不是姽、姽丘嘛?”
王娟满脸写着作孽:“呦,这是啥?修了个人面狮身金字塔?想不到她还能以这种方式活在世上。”
张森忍不住瞥她:“王姨,你懂、懂的还挺多。”
王娟道:“那可不。”
“小心!”正说话间,塑像双眼突然红光一现,无数道丝线竟像刀锋一样“嗖嗖嗖”飞过来,王娟向左,张森向右跃至盛君殊肩头,丝线全部缠在在盛君殊伸来的刀刃上。
盛君殊反借其力,伸手捞了一把符纸,口中念咒,朝妫丘猛地一丢,缠回刀,从容下令:“跑。”
“不是……跑?”张森在盛君殊肩头一颠一颠,尾巴缠紧他的脖子,“老板我、我们打、打不过她?”
回头一看,不由大骇,那巨大如山的女人塑像张眼咧唇,面露诡秘的笑容,扔出去那一大把符纸还未近身,转瞬就烧成灰烬。
张森一头冷汗,埋头,火舌从耳边过。
这哪是打不过?这、这是碾压局!
盛君殊觉得脖子上热极,把张森撸下来,远远丢到安全的灯塔上,狐狸发出一声尖啸:“老、老板!”
去掉这个包袱,他觉得轻松许多,也清醒许多,捏紧刀,眸中倒映着熊熊燃烧的阳炎灵火,转头直直地站在这座倾轧过来的人面山下。
“一千年前,让你们把我师门灭了门。”他说,“为了尚存的师弟师妹,不得以离开垚山,那时我年纪小,本事也弱,所以很有耐心。而且,我只是大师兄,我跑得屈辱,但心安,因为我还有责任,所以我不能有血性。”
“你来得不是时候。”盛君殊忽然在残阳里笑了一下,“如今我是掌门,我退无可退,更不可能退,想灭垚山,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他身形一动,转瞬跃进石像迸发的罗网中。风声从肩上平削而过,丝线上一踩,打了个滚,只见两道灵火旋转,扭一道柔韧的太极。
“这一千年,我日夜磨剑,圆木为枕,你大约记不得我的名字,用不着记得,只记得一个冤冤相报便足够了。”
“小、小二姐!”狐狸把衡南的毛衣都快勾变形了,“你听到、到老板说、说什么了吗?要血性、性,不、不、不要命啊?快,快……”
衡南把它揪下来,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眼漆黑:“我也想去。”
“什么?”
衡南眼中迸发出兴奋的恨意:“别说师兄了,我都想去杀她,死了就算了吧。”
“……”
这他妈真、真是天生一对。
“那你就……”
“你等一下。”衡南随手把张森的尾巴绑在栏杆上,喊道:“师兄!”
盛君殊在酣战中赫然回头,听到师妹的声音,想到家里还养着个师妹,竟然就陷在生死局内,登时惊出一身冷汗:“怎么了?”
衡南一手捂着胸口,一手伸出来,很急的样子:“把你刀借我用一下。”
“……”盛君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眼手中唯一的武器,差点想骂人。
师妹这是不想他活着回去吗?
“快点!”衡南喊。
她要应当是有她的理由,且让她用去。盛君殊想着,把刀一丢,一个腾空飞出来。
借着身体比这石像灵巧很多的优势,一路躲避攻击,衬衣上全是刺破的道口,好容易寻到一个空隙,抬头一看,惊得冷汗都下来了,喝道:“你干什么!”
衡南蹙着细眉,反手拿着刀,衣服撩开半边,低头将刀刃对着自己的心口,“胸口里有那个地煞,不取出来,我总感觉恶心。”
“别胡闹!”盛君殊只觉眼前一黑,一声喝骂,半是紧张,半是愤怒,“忍忍,听见没有,衡南?刀上全是细菌,最起码也得消个毒。”
衡南正在擦刀,闻言讥诮地一笑:“师兄,一会儿我要是不小心把自己弄死了,你记着给我用一次威天神咒,恢复一下出厂设置。”
盛君殊在海上团团乱转,只恨自己不在塔上:“你简直胡闹!”
那头衡南已然凝神,将宽松款粉紫色毛衣全撩起来,揉成一团,用牙齿咬住,咬得愈来愈深,呼吸也越来越重,冷汗洗脸一样往下落,很快打湿了头发。
“小……小二姐……”鲜血小溪般成股流下,张森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是不是……这个……”衡南咬着牙,眸中氤出一股朦胧的狠劲儿,慢慢地、慢慢地从血肉模糊中拉出一小片,拇指在表面用力擦擦,抹去血液后,露出青铜雕刻的表面。
“对、对对……地煞,这就是那个人放进去的地煞。”
衡南指尖一松,铜镜碎片“铛啷”一声掉在地上。
“张森!”这头未完,塔下又叫。
“啊?“张森忙跃到栏杆边。
盛君殊脸上也没什么血色,手上捏着一片空白符纸,看着他,压着怒道:“先帮我叫个120。”
“噢……”
上次他住了多久医院来着,一周还是两周?
半年之内连用三次威天神咒,他这次要不在医院躺个十天半个月,都对不起师父的谆谆教导。
蘸着鲜血的八星于符纸上勾连,一星一星闪现。
火凤发出震天动地的啼鸣,转瞬间,夕阳落尽的天幕,就被火凤的赤红的光亮与原本盘绕的黑气所分割,赤红似有呼吸般,光亮一起一伏。
凤鸣之中,三辆华丽的云车幻影首尾相接,水中游鱼般从缭乱的云层中快速穿行而过,转瞬消失。
这次三架马车出现的速度之快,令盛君殊有些意外,原本他打算等第二辆车磨磨蹭蹭地出来时,立即将符咒收回,可没等他反应过来,三架马车就一次性出全了……
这……是他熟能生巧,还是?
盛君殊想到衡南,立刻紧张地向上看去。
原本跪坐在灯塔上的女孩,像是被一只大手提起,四肢垂下,就此站直,胸口的伤口和血迹快速消失。
她张开眼睛,果然是一双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金瞳。慢慢扭过脖子,漠然扫过他,目光落在妫丘的浮在海面的塑像之上。
盛君殊在那双眸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杀意。
奇怪,神也会有情绪?
神之杀意只需一瞬,力量如排山倒海般袭来,所有树叶都在疯狂抖动,礁石砰砰炸裂成碎末,骇浪激起万仞之高,“哗啦”一声落回海里,被冲出来的还有抱成团自我保护的张森。
她弯腰了。
那双眸似不能视物一般,平直看着地面,只一双手在地面上摸索,摸索,摸到了血泊中那一小片镜子。
地煞。
她捡起地煞,攥在手心,随后慢慢升起,脚尖落在灯塔的栏杆上,身姿轻盈得似一片雪花。
突然,一道黑气毫无征兆地从天边冲来,将浮在空中的符咒击入海中。
衡南登时如拔了插销一般,晃了两晃。瞳孔翻成黑色,神色还有些懵然。
盛君殊吓出一身冷汗,几步登上塔身,仰头道:“别往下看!”
幸好,衡南未曾落下。她前胸和后背渗出细密的汗水,她站在这处栏杆上,就像站在舞台正中的升降台上,多年练舞的平衡感令她在高空稳住了身姿,海风仅吹动了她领上的丝带。
夜幕之下,高空之上,四面都是海,海风呼呼地吹着,泥红的女人塑像俯视着她森森而笑。
衡南两脚交错,轻盈地站在这栏杆上,手中握着残缺的地煞,不敢向下看,每次深呼吸都在耳边清晰可闻。
要有道光就好了。
聚光灯,更像是在台上。
几乎是同时,二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海上灯塔陡然亮起。
巨大的白光直射出来,向四面八方去,将栏杆上纤细的人影,勾成了一只轻盈渺小的蛾。
第100章 灯塔(九)
“等一下,小二姐是想……”
发丝在风中微动,衡南唇边的笑意褪去,翻转手中地煞,王娟让一道刺目的光一闪,“啊”地喊了一声,眼前白了一片,捂着脸退了数步,绊倒在石台上。
莹莹的灯塔上又刺出的一道光,像把无垠的长剑,直奔天际。
那咯吱咯吱的震天动地的响声再度传出,巨石人面竟然翻转了角度,一对错落的眼睛下绽出一道泪痕似的裂纹。
衡南转动手腕,那条尖锐的白色光线从她手上直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载满杀意的轨迹,劈砍在塑像上,迸出一串蓝色火花。
王娟揉数次眼睛,这才隐约看见,衡南手上握着的,正是那被擦干净的半块地煞。
玄学门派兵法,讲究虚实相映,棘为刀,光为剑。
地煞,也不过是一面镜子。
一面能反射光线的镜子。
镜面抖动如水面,在灯塔强大的光线下抖动发烫,迸射出去的光剑,便如白虹贯日,载着撼天动地的巨大能量,瞬间便将天上黑云绞作两断。
那细密的蛛丝一挣断,黑气人有如气球向上腾空,赤红的人面塑像转瞬向下沉去,一连串气泡冒出。
“师兄,刀给你。”
盛君殊用力接住衡南丢过来的刀,将布条紧了紧,一路踩水而去。
锥形灯塔通身白光,宛如神殿一道通天玉柱。地煞凝成的光剑,晃出数道虚影,漫天扇形的褶花,由天及海,拍击在海上,银浪滔起,连成一线。
穿梭在其中的橘红阳炎灵火划出的复杂轨迹,正如走针引线,画出一朵立体的花型来,将人面石像围在正中。
盛君殊一刀一刀劈砍在石像上,一刀一个火焰爆花,踏一脚借力,换个方向再来,只觉得自己是坚持不懈的凿山石匠,却看不见远处石人狰狞的面庞上,已落下汩汩血泪来。
石像沉至鼻子,猩红的水波圈圈荡开。
衡南眼睛已经发红,目光很专注,衬衣鼓了风,在空中晃动,手臂甩起,短促的拍,砍,劈,剑剑野蛮而用尽全力。
她这剑法得盛君殊指导多年,一脉相承,光剑与牡棘刀砍着砍着,竟砍出了同种频率,哪怕是愚公移山,也是实实在在,锤锤稳固,倔强,专注,又极富耐心。
衡南肺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喘息越来越急促。巨大的塑像一再下降,直至没顶,盛君殊着力点越来越少,最后俯贴海面,几乎尝到了海水的咸凉。
正此时,盛君殊神色顿变,一个跟头向后翻出,挡不住爆开的惊雷般的声响。
混杂着白光、橙色火焰和血色污浊的白色海水井喷一般像四面八方喷去,骇浪如海啸抬起数丈之高,几乎席卷整个天穹,高高矗立的灯塔只剩下个塔尖儿。
数分钟后,白浪才服退下去。
灯塔上悬挂的一只煤油灯左右倾摇,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水下先冒出一只尾巴。
狐狸滚到了摊上,疯狂地抖着毛,随后在一阵一阵拍岸的潮汐中叼住一只手,将不省人事的王娟拖到了岸边。
适逢月出,照亮人面,盛君殊衣裳头发打得透湿,精疲力尽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抹了把脸上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