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在帝宫,被幽无命一掌一掌拍没了大半个身体的姜谨鹏。
此刻,他像尊半身的木雕刻,端端正正地摆放在这只华贵的黑木箱子里,和桑远远大眼瞪小眼。
他竟还未死!
一只浑浊的独眼睛充了血,变得通红,神情恐惧扭曲,身体依旧是木头般的材质。不知幽无命这下的是什么毒手,竟能把一个活人变成这样,数日没有气绝。
桑远远一时都有些同情他了。他这是被幽无命忘在了这里吧?!啧。
“不然我给你个痛快?同意你就眨眨眼。”
姜谨鹏疯了一样地眨眼。
桑远远犹豫片刻,抬起剑,刺入他的眉心。
这个家伙当初想要她的命,如今受了这么久折磨,罚得也够了,由她来亲手了结他,倒也算是一桩善缘。桑远远这样想着。
姜谨鹏的独目失去了光泽。
晶玉剑没有沾到血。
她阖上箱盖,叹了口气。
真没想到,不是蟑螂不是老鼠,竟是半个大活人。
不过如今已经变成死人了,应该不会再弄出声音来吵到幽无命休息。
桑远远把晶玉剑放在长案上,返身去看幽无命。
“笃笃笃笃。”
桑远远:“……”
不是,这回,就真有点儿惊悚了。
她眼睁睁看着姜谨鹏死掉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那笃音更急了,声声催命。
桑远远给它挑起了一把火气。
“嘿,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什么玩意!”
她把萤烛放在一旁,一手捂着眼睛,从指缝往外瞧,另一只抬着剑,又一次把黑木箱挑开了盖。
姜谨鹏已歪歪倒了下去,在他的尸身后方,端正地盘坐着一只偶人,背对桑远远。
若是姜谨鹏不倒,那他和这偶人便是背靠着背。方才他的身体正好把偶人挡住,此刻他倒了,偶人就露了出来。
桑远远屏住呼吸,操纵着指缝,上下打量。
“笃笃”声,便是这偶人身上传出来的。
桑远远绕到侧面一看,发现了玄机。
原来这偶人脖子上挂了一串长长的琥珀念珠,偶人含胸坐着,念珠前后晃动,敲击在箱壁上,发出了声音。
应当是刚刚姜谨鹏倒下的时候动到了偶人。
桑远远吐了口气,不再半捂着眼睛。
她探出剑尖,止住念珠晃荡。
世界清静了。
桑远远收回了剑,正要压上箱盖,就见这偶人直挺挺地倒向后方。
她吓了一跳,电光火石间,瞥见了偶人的脸。
邪气美艳,唇角勾着恶意满满的笑容。是个男偶。几岁的样子。
正要定睛看时,它已直通通倒进了阴影中。
若是桑远远想细看,便要走到箱笼正上方,直直望下去。
深青色的宫殿里鬼气森森,烛光照不进箱底……
她脑补了一下那画面,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果断放弃念头,用剑拍上了箱盖。
解决了恼人的声音便好。
她对幽无命的怪癖没有半点兴趣。
万一不小心发现什么不该发现的……
几条青藤垂在雕花木窗外,桑远远耳朵尖一动,听到短命很不安地在它的窝里刨动四蹄。
“狗子也会失眠吗?短命,闭眼睡觉!”她冲着青藤轻轻地喊。
短命还在刨。
她回到床榻上,探手试了试幽无命的温度。
倒是没发烧。
默默看了一会儿幽疯子的睡颜,桑远远忍不住又轻轻叹了一声。
这人,若不是这么个狂徒的话,恐怕追他的贵女能围着云境绕三圈。
哪像现在,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连女人都没碰过。
正想得入神,忽然有种奇异的直觉,让她回转过头。只见那殿角的黑纱屏风后,隐隐约约能看到大开的箱盖。
桑远远:“emmm……”明明记着刚才合上了盖子。
合没合?肯定合了。
她一秒怂了,果断从幽无命身上爬了过去,伏在床榻里侧。
让这个煞星镇着吧。
没过几秒钟,她再一次感觉不对劲。
身后的幔帐上方,仿佛有什么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转头。
余光瞥到一个黑影之时,手腕忽地被攥住。
“小桑果,你就是这样看护病人?嗯?”
他的声音中气不足,语气倒是凶残霸道得很。
幽无命醒了!
这一瞬间,桑远远就像一只被充满了勇气的皮球一样,忽地膨胀起来。
她猛然抬头盯住帐顶,发现上面什么也没有。
她再看向那黑纱屏风,隐隐只见一个合得好好的箱笼轮廓。
“幽无命……”她扁着嘴,望向他,“你这殿里,是不是有鬼?”
他见鬼一样瞪着她,半晌,幽幽道:“你把我看死了,便能有一只。”
桑远远:“……”
她瞪着新鲜醒来的病人。
“你下次自封心识的时候,能不能知会我一声?”
“好。”他的气色看起来很差,大约是光线的缘故。
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了:“方才,我无意中发现了姜谨鹏。”
幽无命把狭长的眼睛眯起一半,懒懒应道:“嗯。死了么?”
“原本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死,不过我看到之后,就死了。”桑远远忍不住在心里吐了个槽,这特么是薛定谔的姜谨鹏?
他轻轻笑了下:“被你看死的?”
她不接话,托腮看他,左看右看。
他闭了闭眼,大手摁住了她的眼睛:“可还看到了别的?”
“一只漂亮的偶人。”桑远远道,“带着串琥珀珠子。只看见那么一眼,若是不能问,那你便不要说,反正我什么都不知道。”
幽无命:“……”
他动了动眼皮,好笑地盯住她。
“小桑果,你脑袋里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他伸出手,把她拉到他身边躺下,冰冷的大手重重压在她的侧脸上。
他歪过小半个身子,盯着她的眼睛,郑重其事地说道:“别乱猜,那是兵器。”
“啊,兵器吗?”她愣愣地点点头,“哦!”
他唇角浮起怪异的笑容:“这是我的秘密,只有你一个人知道的秘密。敢说出去,你就死定了。”
“嗯嗯!”
他眯起眼睛:“小桑果,我觉得你在敷衍。”
她扑上去,吻住了他不悦的嘴。
出卖色相什么的,她已经信手拈来了。
多亲了几次之后,是真的会有一种归属感。她觉得只有眼前这个人,能让她心无芥蒂地直接亲上去。哪怕他有病。还病得不轻。
亲啊亲啊就习惯了。
呼吸转急,幽无命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开。
他大口地喘着,强行按下咳意,憋得双颊泛起一阵潮红。
半晌,他坏声道:“现在就想用了芙蓉脂么!”
长眸一斜,视线危险。
桑远远脑补了一下他伏在她身上一边用力一边吐血的样子,嘴角一抽,快速缩回了被褥中,礼貌地笑道:“睡觉。”
自他醒来,这殿中的阴森氛围便消失了,沉沉的深青色,只觉厚重沧桑。连短命也不再刨了。
真是一种神奇的安全感。
第31章 幽渡口大捷
等到桑远远悄悄眯眯从云被中探出头来暗中观察时,幽无命已阖上了眼睛,好似睡着了,只有睫毛时不时动一动。
她缩在他的身旁,和他一比,就成了小小一团。
她心神入定,聚来木灵蕴。
青色光点细细密密地围绕住她,她没有取用,而是尽力将它们推向幽无命的伤处。
有用没用不好说,倒是挺费神。
一团青盈盈的光点中,幽无命的轮廓异常清晰。他是真的好看,都说美人在骨不在皮,他便是这样的,单看弧线,便知道此人生得极好,身材比例绝佳。
就连敞在肩膀上的衣袍大领,布料都显得特别精致华贵优雅。
青色的灵蕴光粒缓缓浸入他的伤处,桑远远盯着盯着,心中忍不住暗想,要是能像太阳花一样,种在那里,自己‘不噜不噜’往外蹦灵蕴替他治伤就好了……
念头转动时,忽然看见幽无命的伤口附近慢慢开出了一朵小花,两瓣嫩绿的叶,一枚金灿灿的大花盘。
桑远远:“……”
她猛地睁眼去看,灵蕴烟消云烟。
她盯着他的睡颜发了会儿呆,然后急急入定。
灵蕴早已散去,她聚精会神,将它们重新薅了过来,心中继续想着那太阳花。
不多时,又一朵金灿灿的太阳花华丽地在幽无命的伤处绽放。
它并没有“不噜不噜”往外蹦灵蕴,只有细细碎碎的青色小光晕从花盘上渗出来,缓缓落下,沁入他的伤口。
‘看起来倒不像有毒……’桑远远暗自琢磨。
她凝了凝神,继续盯着他的伤。
第二朵、第三朵太阳花出现在他的身上。
幽无命的伤口附近,很快就围了一圈儿小花,它们垂着花盘,把一团又一团光晕输送到他的伤口中。
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她折腾了大半宿,到了天光隐隐时,累得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她又一次被他盯醒了。
一睁眼,便见他又穿上了战甲,坐在床榻边,垂目看着她。
桑远远:“……”重伤不下火线啊?
他微笑道:“好戏还得到台前去看。”
“可是你的伤……”
幽无命笑得比太阳花更灿烂:“舍不得下榻?小桑果是想用芙蓉脂对吧?行,满足你。”
桑远远赶紧爬了起来。
昨夜摆弄太阳花耗费了太多心神,此刻她眼下挂了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一副没精神的模样。
幽无命盯着她,像是在等待什么。
她把额头轻轻抵到他的肩上,轻声道:“和昨天一样喜欢你。”
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下巴,重重吻下去。
“唔……”
幸好修行人士体质洁净,不刷牙也没有口气。
一通亲吻之后,她双目迷蒙,有些恃宠而骄地问他:“你呢,喜不喜欢我?”
他盯了她片刻,转开头,声音幽幽飘过来:“喜欢未必是幸事啊,小桑果。你最好祈祷我永远不要喜欢你。”
桑远远一点儿也不气。男人,呵。
早已看透。
她轻快地爬起来,换上了战甲。
他的目光一直紧紧追随她的身影,见她当真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他不禁眯起了眼睛,眸色逐渐转深。
……
队伍上路了。
幽都与冀州只有一日的距离。
这一路,幽无命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其实根本瞒不过桑远远。
他没挂上那副愉快的假面,一整天神色都是淡淡的,时不时还愣个神,很显然是重伤未愈的缘故。
这次伤上加伤,着实是伤到他了。
次日,到了幽渡口。
它其实并不是渡口,只是一座普通的要塞。
因为幽、冀二州历代交好,所以这座要塞早已没有用心修葺,乍一看,就像一处大山寨,城门洞开,要塞中还有冀人往来。
如桑远远所说,当真是丝毫防备也没有。
阿古领来的五万大军并没有进入幽渡口,而是故意驻在数十里外,与北部章州交界的地方,作出准备与北面平、章二州开战的假象。
幽无命前脚抵达幽渡口,后脚,这个消息就迅速送到了冀州王世子冀乐池的案头。
冀乐池正揽着一名特别丰腴的女子,将她压倒在满案兵书之上。闻讯,动作更是凌厉了三分,喘着粗气大笑道:“天助我也!待我斩了幽无命,立那不世功勋!”
“啊,那,奴家,提前恭贺世子了!”丰腴女子娇声道。
“此事功成,你,功不可没!你就是我的小瑞兽,回头,小夫人之位,赏你一个!”冀乐池大笑。
此女本是冀州一名寻常的女伎,因为生得特别丰满福气,楼里便弄了个噱头,说她最旺男人。好巧不巧,她连续接下几名军客,个个都在冥魔战线上立了功,平安返回。
冀乐池出征前,听闻此女的名气,便将她带了过来。
原只想着攻个几百里地,拿下剿幽的首功,没想到幽无命竟然受了重伤,只带了数百随行退到幽渡口,当真像是天上掉馅饼,正中脑门。
“这幽无命,四面被围,必定是怂了,到我冀州方向来寻庇护!”冀乐池大笑,“这不是送羊入虎口么!哈哈哈!听闻幽无命掳走桑王女之后,便一直将她带在身边,这一回,可是便宜我了!”
女子嗔道:“听闻桑王女容颜绝世,世子爷有了她,可还会把奴家放在眼里?”
“嘿!二手的货色,哪配做我正夫人!安心,她也是小夫人,与你平起平坐,至于谁高谁低,便看哪个合我心意了……来,趴着!”
女子二话不说,将这冀乐池伺候得神魂颠倒。
……
幽无命无论到了哪里都特别醒目。
他立在要塞的城头上,披风时不时斜斜地飘向一旁。
远远望着幽无命,冀乐池生生脑补出了一幕孤狼到了穷途末路时的惨状。
“看看,这是狂徒啊,疯子啊,人人畏惧的幽无命啊!怎么样,还不是可怜巴巴送到我面前来,求我庇护了!哈!哈哈哈!庇护?好啊,待斩下他的脑袋,我一定会好生护着,绝不叫旁人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