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啰嗦,跃上短命的脊背,像一阵风,卷下了山去。
今日他带着他的刀。
身影在树影中时隐时现,像是一帧帧特意截出来的画面,每一幅,都是青年王者最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仿佛回了下头。
这么远,早已看不清彼此的容颜。
她还是冲着他笑了起来。
栖喜道很快就传来了震天的喊杀声。
幽无命找的这个地方当真是极好,从这里往下望,整个战场一览无遗。
桑远远留意到了许多细节,比如,幽军和皇甫军相比,确实是输在了装备。他们借着山势伏击经过底下谷地的东州运输队,本该是饿虎出山,扑食鼠兔的局面,然而皇甫军仗着装备好,悠然结成了防御阵线,不紧不慢向后退,幽州竟是追击不上。
当然身在战场上,是看不到这些东西的。
在幽军看来,便是他们扑杀下山,东州的运输队扔下东西闻风而逃,跑得比兔子都要快。
这个快,其中又有讲究——首先,皇甫军的云间兽,品质更好。其次,云间兽平日的饮食一定更加健康营养,它们的爆发力和力量,都要远远优于幽州的穷兽。再次,云间兽身上的灵甲丝毫也没有阻碍它们的奔跑速度。
总结起来,就是一个钱字。
桑远远更加理解书中幽无命为什么要选择那般极端的同归于尽了。
越拖下去,幽州只会越来越穷,力量被削弱得越来越厉害。
眼睁睁看着仇家一天比一天兵强马壮,他能怎么办?
能同归于尽都不错了。算算时间,韩少陵的三十定妻宴之后,幽无命便要火烧天都、身首异处!
幸好如今有她。她已逆转乾坤,暂时保下了他的小狗命。
桑远远深深吸了一口气。
想要打败那些敌人,路还长得很。
当务之急,便是——
钱!
她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一定要想办法,帮他挣很多很多的钱!
等等。
她忽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幽无命他的全部家当,能有几个钱?
用全部家当和未来五年赋税作聘礼?
恐怕真正算得上大钱的,就只有预支的那五年赋税吧?!
所以他是开了张空头支票,就把她给套走了吧!其实,根本就是一毛不拔!空手骗媳妇!
原本以为自己很值钱的桑远远:“……”
再等等。
幽州几乎全员皆兵。幽无命对手上的兵,那是优待得不得了,所以,他根本就不可能从他们手上征多少税!未来五年赋税,恐怕,根本就没几个钱!
已经发现自己可能不怎么值钱的桑远远:“……”
这狗男人,居然还摆出那副豪爽大方的样子,骗得她小心肝儿一通乱颤?!
所以其实他的聘礼,可能还比不上赵周齐那些小州国的贵族娶亲时花得多。
至于一个月后的大婚?
算了,就请请亲朋好友,随便摆两桌凑合吧!
终于发现自己一文不值的桑远远:“……”
她瞪着那道急速穿梭在山林间,向着皇甫雄的骑兵迅速逼近的利落身影。
瞪了一会儿,忍不住扶着额头,无奈地笑了起来。
这男人,她都不用担心日后要斗什么小三——他根本没钱去浪!
想完了财政大事,她的目光幽幽飘向西面。
她又想起了今日他在云榻上的表现。
幽无命是极其聪慧的人,亲眼看见尸体上的伤痕之后,他恐怕就已经有了大致的猜测,所以在路上时,他才会仔细回忆每一次凶案发生之时,他在做什么、心情如何。
两相对照,他已确定‘觅心者’正是那具人偶。但到了冀都之后,他还是选择把她抱上云榻,怀着复杂至极的心情,和她亲密了一回。
一来,是最后的确认。
二来,是为了她的安全。
他必须确认,那具邪偶此刻身在幽州,无法伤害到她。
这样他才敢离开她,独自上战场。
桑远远望向那道正在密林中穿梭的身影。这里地势实在险峻,除了短命之外,再没有第二头云间兽可以这般无声迅捷地接近皇甫雄的骑兵,但是这一仗又非打不可,因为铁蒺藜不可能灭了一支八千人骑兵,一旦皇甫雄稳下阵脚,便会绕过陷阱地带,再一次发起冲锋。
所以幽无命必须做这个英雄。
桑远远凝望着他的身影,眼眶隐隐有些发热。
这个心思缜密的男人,其实也为她付出了太多。
栖喜道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幽军大获全胜,将那一车车精良的装备从谷地运了出来,从极远处看,都能看出那些蚂蚁大小的黑人们个个是一副穷人乍富、走路发飘的德性。
恨不得一路唱歌回去。
皇甫雄的骑兵出动了,五十人一排,铁蹄踏出隐身的谷地,迅速在谷外的平原上结成了方阵,压下枪尖,开始发起冲锋。
一切尽在幽无命的掌握之中。
他的身影停在了最后一座小山头上。
短命仰起了脑袋,预备冲锋。
刀在手中,他偏过头,往身后的高山上看了一眼。
旋即,战袍飞扬,身形似箭,笔直地向着前方那八千铁骑扑杀而去,一往无前!
黑刀低低压在身侧,相隔那么远,桑远远都能听见隐约的嗡鸣震颤声。
她激动得站了起来,心脏‘怦怦’乱跳,血液在体内奔腾。
既是紧张,又在为他感到兴奋。
这,就是她选择的男人!
皇甫雄的骑兵前排开始人仰马翻。
除了铁蒺藜之外,那一带还埋藏了许多爆炸物。
平原之上,轰隆声、兽鸣声,连绵不断。
冲锋之势不是说停就能停的。
前排出了事,后排根本来不及刹车,就算及时勒停了云间兽,后方的骑兵也会重重追尾上来。
皇甫雄只知抛出了那么一大块肥肉作饵,幽州人必定上当,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还有黄雀在后,旁人竟是比他多看一步,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一团混乱之中,幽无命那道携带着地狱气息的身影已然杀至!
根本不给皇甫雄重新整军的机会!
他的狂笑声回荡在平原上,令皇甫军心惊胆寒,更加不知所措。隔着一片陷阱地带,幽军在将领的指挥下,迅速分成了两拨,一拨继续将军备押运回关内,另一拨则是列成了行军阵,从两边侧翼向皇甫雄的骑兵包抄而去。
幽无命在大军中杀来杀去,扰乱他们结成阵形。他的身后渐渐汇聚起了一大股铁浪般的追兵。
皇甫雄很快就发现,幽无命这疯子居然胆敢一骑闯入自己的兵阵,当场便发了狂。
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皇甫雄热血冲脑,他不顾左右两旁包抄而来的幽军,径直指挥麾下的军队,从各个方位堵截幽无命。
桑远远不禁有些紧张,她往前走了几步,扶着一株松树,站在了山边。
幽无命并没有暴露他真正的实力。
他压制着修为以及焰力,刀上爆出的青光仍与当初玉门关一战时相仿。只使出五分力气的话,他的续航能力自然是大大提升,激战许久,非但不见半点疲态,反倒愈战愈勇。
他这般勇猛,皇甫雄只以为他已是强弩之末,挥令手下送死送得更加勤快。
桑远远凝望着幽无命那道矫龙般的身影,见他所经之处,皇甫军一茬一茬如割麦般倒下,心情不由得更加激荡,不住地在心中为他喝彩。
从侧翼包抄过去的幽州军已越来越近,眼见再有一炷香的功夫,皇甫雄这支阵脚大乱的骑兵,必将被幽军这头猛虎一口吃下!
骑兵在无法冲锋的时候,对上步兵便不再有压倒性的优势。
此刻皇甫雄已红了眼,一门心思就想取幽无命的性命,根本没留意到自己很快就要彻底陷入敌人的包围圈。
桑远远忍不住再一次叹息——幽无命,真不是人。
若是他率着一支骑兵队伍从背后偷袭的话,皇甫雄就不会这么头脑发热,肯定会提起警惕,注意到侧翼的情况,早早开始突围。
然而他就一骑杀了进去。
被一个人杀退八千骑兵,那当真是奇耻大辱,皇甫雄那颗热血中二的脑袋里,绝对绝对不会生出撤退的念头。
真是,算尽了人心。
只见道道半月青光在人群中闪烁,东州军人仰马翻,左右两翼,幽州步兵迅速包抄,冲着凌乱不堪的东州骑兵阵,发起了总攻!
幽无命那低冷带笑的声音穿透力极强,横扫原野,回荡在谷地之中——
“杀!”
幽军的战意被彻底点燃。
“杀!杀!杀!”
第64章 他的小迷妹
总攻开始了!
左右两侧,幽军已将皇甫雄的精锐骑兵团团围困,他们拉起了横贯南北的铁索巨网,套向那些装备了精良铠甲的云间兽——这些都是热气腾腾的金子!
皇甫雄发现大事不妙,终于开始尝试突围。
然而哪里还来得及?
退路被彻底封堵,幽州的步兵阵心机满满,正是针对骑兵而来,只见东州的云间兽一头接一头被网进了铁网中,摔在地上扑腾挣扎,许多骑兵也被网得动弹不了,剩下的或死或降,迅速如割麦一般倒了下去。
两条长长的幽州兵线,就像海面上的两道黑浪,飞快地向着中间合围,将最后的挣扎尽数碾平。
桑远远呼出一口长气,总算是放下高悬了许久的那颗心。
只待收割战果了!
她的心神悠悠向四周荡去。
忽然侧耳凝神——身后的山林中,出现了极不寻常的声音。
满山绿树摇曳,她听到一队人行走在丛林间。
唢呐低低地奏着哀乐,一个年轻女子呜咽的声音传来——
“妾,曲芽儿,今日在这荒山之中,为心中倾慕之人,立上衣冠之冢。郎君今日到了黄泉路上,还望听到妾的心声,等上一等,莫要一个人孤独上路。待妾安置好父母幼弟,等到你身死的确切消息,便会辞别人世,与郎君作伴,为奴为婢,陪伴郎君。”
桑远远听得奇怪,心中暗道,既然她还没有得到消息,又怎么知道她心爱之人今日就要踏上黄泉路?不知道人死没死,就急巴巴开始给他做坟,还做了个衣冠冢?她就这么确定无法替他收尸吗?
实在是处处透着诡异。
反常必有妖。此刻幽无命不在身边,桑远远决定主动出击,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万一真有问题才好做防范。
她扔出一朵大脸花,编织了细细的灵蕴丝,潜向那一行人挖坟立碑之地。
灵蕴丝很快就寻到了声源地。
只见一名女子身穿白色麻衣,面容秀美,看着模样确实是十分伤心。
挖坟奏乐的都是壮年男人,神情麻木,一副拿钱办事的样子。
桑远远思忖片刻,操纵着灵蕴丝,爬向那块放置在一旁,正准备立到坟前的墓碑。
墓碑用白色的细布罩着,也不知是风俗,还是不愿让人看见碑上的字样。
灵蕴丝悄悄爬进了白色细布中,桑远远向碑文望去。
透过灵蕴来视物,就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光一样,看不太清楚,桑远远吃力地辨认着墓碑上晃荡的字样——
生卒年字体太小,完全看不清楚,唯有墓主人的姓名可以辨认。
只见正中处,左侧竖刻着:冀州曲氏女曲芽儿。
曲芽儿。方才这白衣女子好像就是自称曲芽儿。
桑远远看向右侧。
她的瞳仁,瞬间紧缩。
只见右侧竖刻的字样赫然竟是——幽州王幽无命。
桑远远深吸一口长气,稳住心神,再度凝神去看。
一字一字,清清楚楚。
幽州王,幽无命。
幽无命?
这个白衣女子,在给幽无命做衣冠冢——待她死后,便陪他的衣冠下葬的双人墓冢。
桑远远一时都不知该为哪一件事震惊。
曲芽儿这个名字,她一次都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
这个女人为什么认定幽无命今日要死?
桑远远的心不禁有些慌乱,后脊阵阵发寒。她收回心神,转头望向战场。
幽州军的收割已接近尾声,幽无命把战场交给了部下。相隔太远,人就像小小的蚂蚁,他已收了手,不再爆发出那标志的青芒,桑远远凝神找了一会儿,都没有发现他的身影。
幽州军的行动有条不紊,气氛是活泼雀跃的,很显然,他们的主君什么事也没有。
好得很。
桑远远定了会儿神,终究还是放心不下。
她犹豫片刻,一路在树木上做着标记,寻向了那支奇怪的墓葬队伍。
很快,便在一处半山腰发现了他们。
桑远远小心地隐在树林中,向外望去。
加上那个名叫曲芽儿的女子,这一行共有十三个人,吹唢呐的四个人已经停了下来,坐在一旁的草地上歇息,掏出怀中的馒头来吃。
另外八名汉子正在刨坟,边上还放着一口没合盖的棺材,棺中空空,女子手中捧了一块布料,舍不得往棺材里放。
难道那是幽无命的衣裳?
桑远远眯起眼睛,屏息打量着这些人,挨个看了一遍,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她观察了许多细节,譬如吹唢呐的人和挖坟的人,手中的茧都在什么位置,鞋子和衣料的新旧磨损可有异常,耳后的皮肤有没有灵蕴沾染过的痕迹。
看了一圈,她得出结论,这些都是普通人。
普通得叫人头皮发麻。
桑远远思忖片刻,悄悄扔出大脸花,探出灵蕴丝带,从地面迅速爬向场中,十三缕灵蕴丝带,分别潜到了那十三个人的脚下。
她闭了闭眼,陡然发作!
灵蕴丝忽然卷住了这十三个人的脚踝,猛地一收,拉着他们离地而起,往边上的高大树木上一卷一裹,齐刷刷头朝下,倒吊在了树上。
不待这些人反应过来,桑远远手一挥,一只巨大的食人花出现在众人正下方,它‘呼’一下张开了巨口,作势要吞食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