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有人看重。或者说,她也有自己心中的坚守。
车门打开,陈嘉扬下来,柱头灯散发着清冷的光,看出他清减不少,更显清俊。像是没睡好,眼下有青影,不过还是扯出熟悉的微笑。
打过招呼后,他从衣袋掏出一个盒子,说:“圣诞礼物。”
何唯看着盒子尺寸,有种微妙的预感。
抬眼,对上他真诚的眼神,示意她打开看看。
她接过打开,果然是一枚戒指。
黄金指环,硕大的黑宝石戒面,不规则的几何形状,沿着对角线切开,裂缝里镶嵌一颗颗黄金珠粒,大小不一,洋溢而出。黑金配,对比强烈,张扬大胆。比起首饰,更像一件艺术品。
陈嘉扬介绍:“这是煤精。”
何唯知道煤精,又称煤玉,致密,轻盈,常用来雕刻成工艺品,据说英国某位女王就对煤精珠宝偏爱有加,让它风靡一时。
“设计灵感来自火山喷发及裂缝中的熔岩流动,我的理解是,是金子总会发光,有能量就会爆发,黑暗力量再强大也挡不住。”
“几个月前送你,是祝愿,如今,已经被证实,你已经做到了。”
何唯拿在手里,说不出话。
陈嘉扬说:“我曾有个想法,每年送你一枚戒指,各种材质。这样几十年后,你就有了几十枚各式各样的戒指,打开首饰盒,琳琅满目,金婚钻石婚时,可以办一个小型展览。”
何唯出声:“嘉扬哥。”
他也从回忆和憧憬里回过神,说:“还有这个。”
又一个盒子。
尺寸也不大。何唯想起她生日时,他左一个右一个礼物。
有人会觉得这是有钱人的手法,据说某公子哥曾给明星女友二十七岁生日送了二十七件礼物。可她知道,他只是想把好东西都给她。毕竟从认识第一天,他就豪气地送她两份芒果牛奶冻,她吃不了,最后一份请了他。他说,送礼物会有幸福感。送给她,就更有成就感,因为她什么都不缺,能让她惊喜,证明他品味不俗。
比品味更重要的,是心意。
就像那一份从几个月前就开始播种的八张图。
这是个玉石吊坠,雕成一只兽,何唯认得,是貔貅。
“开过光的,貔貅辟邪,还招财。”
陈嘉扬笑说:“我妈那些牌搭子人手一个,说戴了就能赢钱,你现在也是生意人了,也应该有些俗气物件,讨个彩头。”
这应该是一块和田玉,白里泛一点淡青,温润的质地,握在手心,仿佛心也被熨帖。何唯心里说,这哪里是俗气物件。
陈嘉扬这才道明来意:“这次真要远赴非洲了,明天的航班。”
何唯抬眼,明显惊讶。
他拿出钱包,从透明夹层里抽出一样,那个四叶草,她折叠的。上面还有她写的“自由”。他说:“小唯,记得我说过羡慕你,有很多自由。”
“你现在依然有。”
“我最近有点不在状态,换个环境,找回自己的自由。”
他伸手抚摸她的头发,“我想带你走。远离这一切纷争,你应该过更纯净的生活。可我知道你不会抛弃家人和责任。”
他的手微微一顿,“我想说,让你等我。”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那里漆黑清澈一如往昔,他似乎轻轻叹息一声,然后说:“记住,为你自己而活。”
何唯眼圈泛红,再也抑制不住,扑到他怀里,他伸开手臂,紧紧拥抱。
他轻声说:“小唯,我爱你。”
两人都没注意到,一门之隔,二楼一扇窗,没开灯,有一点火光。
忽明忽灭。
***
这一晚,何唯失眠了。
最初是难过。
渐渐平静。
像是手中那一枚貔貅给予的力量,软玉的质感,温柔而坚定,她轻轻摩挲着它的轮廓、细致的雕琢纹路,回想了很多往事,也想通了一些事。
结果是睡意彻底告罄。
她推开门时,烟头立即起来,它最近习惯在她门口睡。她于是给它买了个造型可爱的小软床。
何唯还瞥了眼那间客房门。
他今天居然回来得很早,然而又出去,果然是夜行动物。
何唯找来备用钥匙,来到储物间。
以前,她是对别人的事没兴趣。近来,她倒是想了解一个人,去窥探他的过去,差点就要打开这扇门,但被一件小事改变了想法。
就在不久前的一天,她撞见青姨看一张老照片。
是一张合影。
两个年轻女人,还有个小孩。
一个是青姨,另一个是她口中的“仙女”。
没夸张,不厚道地说,正值青春好年华的青姨被显得又黑又土,青姨自己都笑:“看我那会儿,傻不拉唧黑不溜秋像个土豆。”
但青姨最大优点是心态好,没有女性常见的攀比心理,照片上笑得一脸坦荡。
那女人,她还记得是叫小茜。
无需衬托,美得出尘。
无论看画还是照片,何唯习惯第一时间去看眼睛。这一双眼,仿佛会说话,眼里有星光,或者水光。让人想到那句“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她的确是偏娇柔,甚至带一点病态的美,就是常说的“我见犹怜”。
也难怪有人一见倾心,有人动了凡心,甚至晚节不保。
两人中间那个小男孩,三四岁的光景,穿白毛衣,红色运动裤,怀抱一个红色消防车。看得出,他妈妈品味不错,自己白衬衣配蓝色半裙,清新自然,现在看依然不过时。给儿子打扮得更是简单帅气,发型很潮,还有桃心刘海,不像小孩,像个帅小伙的Q版。
他微扬着脸,笑得天真无邪,很有感染力。
有一点陌生。
那天,青姨拿着照片,打开话匣子,可何唯却找了个由头离开。
只听了两桩小事。
一个是,他那会儿说长大要当消防员,因为开消防车很酷,还可以救小猫。
还有,每次去理发都像打仗,他妈妈只好买了工具自己给他剪。
曾经,周熠母子各有一间房。
周熠那间一直保留,哪怕在他离家出走后。而他母亲那间,去世后不久就被改造了,原来的物品,如无意外,都在这里。
何唯走过一些旧式家具,以及她的三轮车,找到目标区域。几只大纸箱,被胶带五花大绑。要打开尘封往事,就得花费些时间与力气。
何唯踟蹰了片刻。
烟头也跟进来,打了个喷嚏,的确空气不太好,有灰尘和潮湿味道。但这毫不影响它的搜索欲,挨个试探,钻来钻去,最后在一个纸盒边打转。
何唯心里说,正好不知从哪开始,就听你的吧。
她找了裁纸刀,小心拆开胶带。
装的是玩具,变形金刚,各种游戏机,不过大多被肢解,一动哗啦啦零件掉在箱底。终于知道灭霸是怎样炼成的了。
又拆开一个,里面都是书,码得整齐,有三联版的金庸全集。
她有一点印象,他那时经常捧一本武侠。男孩子都有这时候,陈嘉扬也有很多漫画书,日漫美漫,很多人借,常常有去无回,他也不在意,再买一套就是了。
这些经典武侠故事,何唯只看过一些电视剧。
她抽出一本《倚天屠龙记》。
随手翻开,不觉笑了下,书保持得还算干净,但有的折角,也有用笔划线,都是武功名称,如“玄冥神掌”,“乾坤大挪移”,还有具体招式……
好傻。
烟头来捣乱,她拿一个奥特曼给它。随便咬,以告慰小斑马的在天之灵。
有几页有皱痕,像是被弄湿过,这几页划线的不是武功,而是人名,何太冲,空闻,崆峒派,峨眉派……她看到这一章的标题:百岁寿宴摧肝肠。
在这一章,小张无忌先后失去父母,沦为孤儿。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2.10
第48章 滔滔不绝
时隔半年,何唯又要参加一场派对。
她选了条绿色晚礼服,头发盘起,显得成熟一点,又不能太隆重。用手指代替梳子,让长发聚集在发旋儿位置,用一根皮筋盘成丸子头,蓬松,俏皮,“睡不醒”发型的一种。擦一点稍带些粉色的润唇膏,不戴任何首饰,连可以跟裙子呼应的祖母绿耳坠都不要。
何唯在镜前转了个圈。
其实她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选择这个,是为了配合派对场地,湖畔酒店。有山,有树,有草坪,湖水也映得碧波荡漾,她才是去呼应湖光山色的那一个。丝绸材质具有流动性,适合水边游走,灯光反射在裙子上,慵懒又不失奢华感。
礼服是露背款,她又加了件开衫。
这个酒店也是瑞和的产业,今晚是庆功会,庆祝新车上市销量突破。
犒劳全体,鼓舞士气,是那个人的提议。
比起半年前那次,这次可谓毫无新意,好在环境够诗意。
酒店是中式建筑,亭台水榭,仿古门窗,有丰盛的自助餐,有靡靡之乐,人们端着酒杯,或倚栏欣赏夜景,或三五成群嬉笑,或沿着深入湖心的栈道漫步,还有小船可以乘兴泛舟。
也有人选择独来独往,锦衣夜行。
何唯只是露了一下脸。
李董非让她致辞,说她现在是瑞和代言人,大明星,这次的大功臣。她提着裙摆走上台,从李董手中接过香槟瓶,注入杯中,淡金色酒水流过一层层水晶杯,注满整座香槟塔,灯光下,流光溢彩。众人鼓掌欢呼。
摄影师记录下这一刻,照片会出现最新的内部报刊上。
何唯脸上笑容是发自内心,这一刻,充满成就感。她举杯,“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今晚尽兴,明天继续努力。”
何唯不怕被人瞩目,但也不喜长时间作为焦点。
比如今晚,认识不认识的都跟她打招呼,她的回应既要端庄得体,又要平易近人,无形之中就在拿捏尺度。她隐约觉得,这样的表情多持续一分钟,就有一部分自己悄然离去。只有在少数人面前,她才能流露真实情绪,比如一起吃过食堂的徐经理,但现在对方也多了几分客套,不会像从前那样口无遮拦分享八卦。
没办法,有得就有失,凡事都有代价。
何唯端着酒杯走出人群,沿着湖边小路漫步。裙摆后片略长,做成自然的波浪形,步履间轻盈地掠过地面。
湖里睡莲刚刚绽放,或白或粉,此刻都合上花瓣,像娇羞的少女,不胜凉风,或被人群惊扰,藏起娇美的脸庞。莲叶层层叠叠,漂浮在水面,不时动一动,冒出泡泡,湖水清澈,能看见鱼儿游弋的身影。
何唯不禁遐想,如果她会凌波微步,就可以一跃到莲叶上,或翩然起舞,或者像“一苇渡江”里的达摩,采撷一片绿叶穿越湖面。
多么自由。
前面走着的是一对情侣,而且像是在热恋中,转往黑灯瞎火地方走。男的还不时吓一吓女友,惹来娇嗔和捶打。
水面又有响声,女的惊呼:“锦鲤!”
男的说:“快转发。”
两人一起笑,隔会儿又讨论起能不能吃,要不偷两条带回去。
何唯想象着如果忽然出声,两人会是什么反应。下一刻却听到自己名字,女的带了点酸,说了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男的附和“就是。”女的戳穿:“你也看了。”男的咳一声,又道:“看两眼怎么了,猴子没事儿还捞个月亮呢,到了动真格时候不还得找母猴子?”惹来女友一顿捶。
何唯无声笑了笑,又想,这两位一定是真爱,因为眼里心里只有彼此,才能做到真正的“旁若无人”。
她不由放慢脚步,打算换个路线,免得惊扰了他们。
忽然有点想烟头,要是把它带来一定乐疯。不过以它那强大的社交能力,她估计也别指望清静了。
周熠没露面,看得出大家都对他的出场很期待,当李董说他公务繁忙并转达了他的歉意和祝愿——无非一些场面话后,场下一阵惋惜声。
有人嘀咕,还想跟他合个影呢。
岂止是合影,在这种轻松氛围下,可以敬酒,灌酒,甚至调戏一番。
小古猫。听这外号就带一点戏弄的味道。
但何唯知道他也来了。
因为看见他了。
酒店是“背山面水”的格局,后面有一座小山。山顶有一座凉亭。那里有一个人。灯光照不到那里,只有月光撒下一抹清辉,却也只映出一道剪影。
可她知道是他。
因为手中一点火星,忽明忽灭,举起放下。
她随意捡的这条小路,正好朝他走近,又走了片刻,似乎看清他的脸。
面无表情,俯视着下面的一派欢腾。
那里欢声笑语,华灯璀璨,更显得他那一处黑暗寂静。
何唯忽然想到盖茨比。那个男人也曾如此,站在高楼上,俯视着自己一手制造的纸醉金迷、奢华无度。
这联想,让她有些不安。
也让她更加困惑。
她始终还是不了解他。
哪怕刚翻阅了他的过去,像是窥探到了一点隐秘,破解了一点密码。可这个男人的心像一座迷宫,就算走进去,也看不到全貌。
她又想起那张抱着消防车的照片。他怕是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笑了。
当然,也不会有那样的萌脸。
不过,如果他以后有个儿子,或许会继承这一张脸。
这个想法,让她心里微微刺痛。
何唯手里也有一只香槟杯,已经没有酒了,像是个道具。可她忽然有点渴。前方草地上有个临时搭建的棚子,有灯,有酒,刚好没人。
她径直走过去,倒了一杯红酒。
一仰而尽,杯子太小。还有别的酒,她又倒了一杯,坐下喝,这一次劲大,辣得她嘘气,用手徒劳地扇风,看到有冰块,夹起一颗放进杯里。
没多久,有人走过来,说了句:“混着喝容易醉。”
何唯头也不回,问:“喝醉了你会给我拿酸奶吗?”
他在她旁边坐下,接过她手里酒瓶,换了刚才的红酒,给她倒上,拿了个空杯给自己倒了,然后举起:“何主席劳苦功高,我敬你。”
何唯差点被他这称呼逗笑。
她小声说:“我可不想叫你周董。”
跟他碰下杯,喝了酒。
听他说:“叫名字也行。”
她歪着头看他,带了点挑衅,“也不想叫。”
他也看她,轻声问:“那你想叫什么?”
何唯闭了下眼,觉得自己好像有点醉了。居然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
她不要跟他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