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唯冲口而出:“那你来教。”
他一怔,随即眼里含笑,“你看见我训练烟头了,我可不是好脾气的师父。”
“严师出高徒。”
“会很辛苦。”
“怕苦我就不会学雕塑了。”
她说完,眼里一抹落寞稍纵即逝,还抿了下嘴。
像是带着某种暗示。
此情此景,再不亲一下,都对不起这夜色和这高难动作。
周熠喉结滑动,睫毛微微煽动,似乎在犹豫。因为一旦亲下去,就不只是亲一下了。他身体里装着的,不止是一捆干柴,而是一吨炸~药。
直到听见一声呜咽,像是烟头发出来的。
他直起身子,手上用力,让她也站直了,还欠揍地说:“不管你在等什么,现在咱们是师徒关系,不能乱来。”
“……”
何唯恼羞成怒,朝他后背就是一拳。
这次他没躲,当然她经过一番折腾,手上软绵绵,毫无杀伤力。
那声音果然是烟头发出的。
只见它闭着眼,嘴里哼哼着,小腿还不时动一下。
周熠说:“是梦话。”
何唯接了句:“跟你一样,爱说梦话。”
周熠没接茬儿。
她轻笑,“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养狗了。谢谢你。”
“是你们有缘分。”
何唯感慨道:“我想通了,不能因为害怕分别就拒绝开始。”
周熠没说话。
倒是烟头醒了,睁开眼,看到两个主子都深情款款看着自己,汪汪两声,灵敏地跳下座椅,接着跳下车。坐垫上留了不少泥印子。
周熠说:“回去给它洗个澡,能洗下半斤泥。”
何唯却注意到另一层意思,“你不上去?”
他顿了顿,“我还有事。”
他说完就绕回到驾驶室,打开门坐进去。
何唯却觉得,他其实本来是要留下的。
烟头大概是饿了,不管他们,急匆匆跑向房门。那里有它的自动喂食器,还有青姨每天必做的爱心加餐。
周熠坐好后,没马上发动,而是先去摸烟盒。
一抬眼,看见车窗外的何唯,她还没走。
四目相对,何唯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走了。可她还是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几秒后,车窗摇下。
她问:“什么时候开始上课?”
“……你什么时候方便都可以。”
“你回去也要好好泡个澡。尤其好好洗脸。”
周熠这才抬眼,“为什么?”
“因为被狗舔过。”
***
何唯回去,果然烟头正在大快朵颐。
她刚刚大概是肾上腺素飙升,一直处于亢奋状态,这会儿剩下一个人,才渐渐感觉到手脚发软,想着周熠说的那番“真相”,越发地无力,走到烟头旁边,盘腿坐到地上,呆呆地看着它的吃相。
烟头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往旁边让了让。
何唯看着食盆里的排骨加餐,反应过来,这是要跟她分享?
身后门响,何唯心头一紧,猛然回头。
是周熠,他也正看过来。
也是愣了愣,然后说:“太晚不折腾了,睡这边。”
他径直走向楼梯,但还是回头说了句:“别坐地上,凉,早点睡。”
***
这一晚,周熠洗澡时特意多洗了几下脸。
照镜子时想,一定是老天爷也嫉妒,给他设置重重阻碍。
又是折腾到后半夜才睡。
倒是没做运动,而是选购运动器材。
第二天,天气不错,周熠觉得今天就挺方便。
没等来徒弟拜师,倒是等来另一个人的电话。
对方语气欢畅:“今儿天气不错啊,这天适合干啥?”
周熠心说适合的事儿多了去,除了跟奔五大叔约会。结果人家还真要跟他约会,去一个风景秀丽、没啥人儿的地方。
地点并不太陌生,离那个湖畔酒店不远,就在湖的下游。
老胡的装备还挺专业,戴了渔夫帽,钓竿、钓椅、鱼篓、自制饵料、保温壶,一样样从后备箱搬出来,一看就是专业钓友。
他还多带一副钓具,给周熠。
周熠叹为观止的眼神让他很是受用,得意道:“没玩过这个吧,现在的小年轻,户外运动都喜欢玩刺激的,很少有人有这份耐心喽。”
周熠只是笑笑。
他只是许多年没碰而已。
老胡娴熟地撒饵做窝,嘴里也不闲着:“钓鱼就是人鱼隔水斗智。”
还有一套套顺口溜,什么“春钓滩,夏钓潭”,“大风钓大鱼,无风不钓鱼。”以及老话儿,“钓鱼穷三年,玩鸟毁一生。”这位才是尬聊高手。
周熠看着他那副坦荡样儿,打消了最后一丝疑虑。应该只是重姓而已,从张武的口述,那个姓胡的应该更年轻些。或者是故布疑阵,挑拨离间也不一定,毕竟这一招,他也经常用。
老胡曾说过,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人。周熠也觉得,他也不至于看错人。
准备工作就绪,接下来就是耐心等待。
周熠看着水面,偶尔荡起一圈涟漪,思绪也随之蔓延,飘远。
飘到二十年前。
有一个人很喜欢钓鱼,经常带他去河边垂钓。
那人说,钓鱼会培养耐心,修身养性,学会慎独。当然后面的话就不是五六岁小朋友能懂的了。他那时候更喜欢筑“坝”拦鱼,享受那种触手可及的快乐。
河边是个喧闹的小世界,如诗如画,充满生机,春天有野鸭凫水,春夏之交有小蝌蚪,还有长得很像蜻蜓的豆娘,在水面上行走的蜉蝣,俗称“一夜老”,还会“婚飞”。
这都是那个人给他讲的,他问题多多,那人耐心解答,然后笑他是“小猫钓鱼”。年幼失怙寄人篱下,让他敏感而早熟,只有在真心待他的人面前才会露出顽童一面,玩闹一会,就乖乖坐回小马扎学钓鱼。
那人就说:“比你大哥有耐心,他就坐不住……他啊,心太大。”
他那时不仅有耐心,还有好胜心。
别人满盆满钵,自己颗粒无收,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那人从自己桶里拎几条小鱼,丢进他的小桶,“反正没人看到,就说是你钓的。”他不肯接受施舍,更不屑作弊,不钓到一条鱼绝不回家。那人哈哈大笑,揉揉他脑袋,“还是头小倔驴。”
那人钓鱼很有一套,每次收获都不小,会让他分拣,小的扔水里,继续长大。还给他讲各种关于鱼的典故,涸泽而渔,缘木求鱼,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带回去的大鱼,妈妈会亲自下厨料理。
鲤鱼红烧,草鱼清蒸,鲫鱼豆腐汤补钙长个儿,铁锅鲶鱼贴一圈玉米饼,他的最爱,那人最爱的是剁椒鱼头,麻辣鲢鱼。至于母亲,她最爱“看他们吃”。那是她少有的展颜时刻,饭量也比平时多一些,平时都被那人称为“吃猫食”。那人还指着满嘴油的他说,“这也是一只小馋猫。”
三个人围坐桌旁,两个大人轮流给他挑鱼刺,他那时候觉得特别幸福,后来回忆起,却觉得讽刺,这算什么,假扮一家三口?
成年人的“过家家”?
还记得有一次,正吃饭,说是有饭局的何天奎提前回来,母亲脸上一慌,下意识站起,那人倒是面色自若,招呼儿子上桌一起吃,儿子说吃过了,转过身时眼里有一抹厌恶。他成功避开了那两个成年人,却被小孩子捕捉到。
直到多年后,周熠还记得那个眼神,不只是厌恶,还有忿恨。
他还记得,那天夜里他去厕所,看到厨房亮着灯,好奇地走过去,先闻到红烧牛肉面的味道,然后看到何天奎正端着碗吃得狼吞虎咽,一扭头看见他,两人同时一愣。他小手扒着门框,怯生生叫了声“大哥”。何天奎皱眉,冷冷地说:“别叫我哥,我永远不会是你哥。”
多年后回忆那诡异的一晚,他觉得刺痛又屈辱。
如果那人真的在意母亲,反正都是单身,就该给她个名分,可他却为了维护虚名,宁愿暗度陈仓。见多了世间丑恶后,周熠甚至恶意地猜测,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那人大概就是把母亲当作妾,享受这种偷偷摸摸。
浮漂轻轻一动,周熠回过神,就要提竿。
老胡嘘声,示意再等等。
周熠紧盯着水面,屏住呼吸,一时间仿佛回到数年前,内心有小小的雀跃。
浮漂一点一点,连续点动,动作很小。
余光见老胡做了个手势,周熠立即提竿。
是一条鲫鱼,个头还不小。
周熠想起那人也曾说过,钓鱼与下棋一样,都是斗智的过程。刚才鱼儿只是在试探,吃稳了才能起竿。
作者有话要说:
2019.12.15
第53章 卷土重来
到了晌午,两人各有收获。老胡看一眼周熠的鱼篓,居然比他还多一点,忿忿道:“特么的什么世道,连鱼都看脸。”
按照风水理论,水代表财。本地水多,这一方水域就养活了无数人。沿河有大酒店,水上乐园,各种农家乐,每逢周末假日,城里人携家带口来放松、洗肺,再去搓一顿天然美食犒劳肠胃。
老胡也领着周熠进了一家小饭庄。
老板娘白白胖胖,穿金戴银,喜气洋洋地出门迎客。
老胡问:“你男人呢?”
“不是给你捞鳖去了嘛。”
“哎呦,那可得留神,万一掉进水塘里,王八就多了一个。”
惹来女人一声啐,“早就该撕烂你这张嘴。”
老胡笑嘻嘻:“这嘴可是我的命根子,就是让你撕了我另一个命根子,也得留着嘴,这辈子可就靠它活了。”
周熠心里好笑,这样大大方方打情骂俏,反而是没私情。他又看了眼老板娘,跟母亲应该是同龄人,如果她当年嫁个普通人……
老板娘眼神也瞄过来,“这位兄弟不是哪个大明星吧,怎么跟你混一起,也不怕被带坏了。”
老胡说:“放心吧,人家是出淤泥而不染。”
老板娘自家还搞养殖,主打菜就是甲鱼汤,清炖或加了各种中药,老胡隔段时间就来大补一顿,还说这叫“男人靠吃,女人靠睡。”
还有一个特色菜,乱炖小杂鱼。各种鱼的口感滋味,荟萃于一锅里,再加上吸收了鲜美汤汁的玉米饼,让周熠吃出几分熟悉的味道。
老胡说:“我记得你母亲的手艺,那是真不错。”
周熠心里一凛,终于来了。
老胡回忆起当年,“别人都吃食堂大锅饭,你父亲带饭盒,卖相好看,荤素齐全,大伙儿一顿疯抢,还腆着脸要去家里蹭饭。你父亲当即答应,可是只吃了一次,就再不让去了,因为我们这帮饿死鬼托生的做多少个菜都不够吃,他怕媳妇受累……”
老胡还说起那个人,“……私下里话不多,爱读书,有书卷气,讲话的时候引经据典,还会加段子,每次开会,男人们听得哈哈笑,女人们都听得笑眯眯。”
他咳嗽一声,说:“这两人性格算是互补,虽然差了十来岁,但一直是好兄弟。一把手不好做,经常要得罪人,还要保持权威,你父亲人缘好,就下去挨个做工作。据说瑞和刚成立时,何厂长就想把两个人的名字加进去,但你父亲不同意,他就不是重视名利的人。还听说,何厂长有个打算,退休后让你父亲接班儿。”
他略一停顿,后面结果,都知道了。
何天奎为了看住继承权,心心念念的留学机会都放弃,没等毕业就进企业,扩大产量,大搞并购,让人见识了他的本事。而周长宁,因“意外”壮年早逝。
老胡沉声道:“但说实话,我还是觉得何天奎更合适,就像古代,好人未必做得好皇帝,掌管一家企业,管理几千号人,需要一点铁血精神。但凡事都不能极端,他对企业的感情太深,成为一种执念,佛家说的“我执”,这已经成了阻力。”
“赶上时代变革,多少同行都倒下了,要转型就得快,快则生,慢则死。这几年我也没少为瑞和担心,或者说,为自个儿前途担心。这时,你就出现了。有冲劲,更务实,也愿意接受新观念,新方法。”
周熠手端酒杯,挡住勾起的嘴角。
老胡哂然一笑,“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墙头草,见风使舵,没有立场?”
他叹口气,“我的立场就是为企业好。”
“我不是谁的人,我只代表我自己。大半辈子都在这个企业干,希望它一直活下去,越来越好。企业风光时,我是受益者之一,老婆下岗不用愁,孩子学习一般也能出国镀金,都靠这一份工作。以后退休了,也靠’想当年‘来吹吹牛逼。”
周熠放下酒杯,淡淡地说:“我喜欢务实的人。”
老胡点点头,“所以,现在股价上涨,从投资角度,确实是退出的时机。可你只是个投资者吗?这几个月,你的能力大家也是有目共睹,连老张头那个倔驴,都背地里说你有老厂长风范。”
周熠微愣,这倒是没想到,那老头每次见到他都习惯性皱眉,好像跟他离得近一点都晚节不保似的。
他说:“我自己有多少斤两自己清楚,勉强兑现了承诺。是时候离开了。”
老胡刚才一激动失言,看着他的脸色,继续道:“何天奎醒了,以他性格,早晚得杀回来,但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一加一大于二的道理,他也不会不懂。别的不说,起码我可以去当一回说客。”
“我跟他的交情,说起来也跟水有关。年轻那会儿,厂里有篮球队,夏天打完球就去游泳。有一回,游到深水区,他忽然就腿抽筋,我硬是拼了命把他给扛了上来。这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
“他当时就说,只要我张口,只要不过分。可我一直没提,也没跟外人说过。他几次要重用我,我也没接受,倒不是风格高,只是觉得钱是赚不完的,我这个人境界低格局小,担子太重承受不来。”
见周熠始终不松口,老胡想了想问:“是因为女人?”
周熠神色微顿。
老胡说:“我记得你说有个心上人,以为是说笑,后来觉得没准真有一个,能让你这条件看上并搁在心里头的,肯定也不是一般人,在远方等着你呢?”
周熠笑笑,不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