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很想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文宗帝这个老狗逼如今怎么样了。
殷九野昂首阔步,步入花厅,温阮看着他远远走来的身形,暗自提了一口气。
殷九野提袍叩拜:“见过陛下,陛下万岁,见过娘娘,娘娘金安。”
他略去了“草民”两个字。
“起来吧。”文宗帝抬手,语气听上去,很是漫不经心。
殷九野起身,半低着头。
文宗帝有一晌没出声,静静地看着殷九野。
殷九野不卑不亢,也就那静静地立着,由着文宗帝打量。
“这孩子生得倒是身形高大,只是不知,脸上怎么戴了个面具?”皇后轻笑着问道。
殷九野微微转身,对着皇后行礼:“自幼面上有旧疾,恐面陋冲撞圣驾凤仪,望娘娘恕罪。”
皇后好奇地问,“是什么旧疾啊,治不好么?”
殷九野:“谢娘娘关怀,已是无药可医。”
“可惜了,看你姿态倒是很不错的。”皇后笑道,“是吧,陛下?”
你气不气?皇帝你气不气?阮阮看中个无权无势的丑八怪也不会是你的妃子,你是不是要气死了?
文宗帝端起茶盏,抿了口茶:“阮阮可见过你的真面目?别你们二人都要成婚了,还不曾坦诚相见,那未免有些敷衍。”
温阮走出来站在殷九野身侧,行礼道:“回陛下,臣女见过,他脸上的确有道疤痕。”
“哦?”文宗帝抬眸。
“臣也见过。”坐在下面的靖远侯拱了一下手,笑呵呵地说道:“像条蜈蚣似的,丑得天怒人怨,万不敢让陛下受惊。”
殷九野:……
文宗帝笑道:“也罢,容貌之事都是微末,人品才是最重要的,能入得了你靖远侯的眼,想来不会差到哪里去。”
靖远侯还是笑呵呵:“主要还是阮阮自己喜欢,臣这当爹的,图的就是个儿女欢喜,他们的心意最重要。”
“别站着了,阮阮,来,带着他过来让大姨好好瞧瞧,这以后可就是本宫的外甥女婿了。”皇后冲温阮和殷九野招了招手。
“是,娘娘。”温阮点头,又看了殷九野一眼。
去皇后那方总好过去文宗帝那边的。
皇后近看着殷九野,很怪异地,她看着殷九野,似觉得熟悉,心底有什么奇怪的情绪淌过。
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只能将其归结为,这是从文宗帝手里抢女人的真汉子,所以生出几分亲近。
跟皇帝过不去的,都是她阮清月的好朋友!
皇帝望了殷九野一眼,说:“听说你无意仕途?”
殷九野道:“是,陛下。”
“温家一门多是朝中重臣,为国尽忠,你若无意仕途,无心报国,岂不是折辱了温家门楣?”
第105章
靖远侯一听这话可就不乐意了。
狗皇帝你骂谁呢?我们家老二可没折辱温家门楣!
他说道:“陛下, 老臣的老二, 也未在朝中有所建树,喜好个商贾之道,老臣觉着, 这同样是报效朝庭, 年年赋税, 不一样是为了陛下的国库充盈么?老臣想着, 为国尽忠之事,无分大小,只要一片忠诚为君为国,便是光耀我温家门楣,更是对陛下的尽忠之道。”
文宗帝听得好笑,说道:“你倒是会说。”
靖远侯说:“天下百姓, 熙熙攘攘,各司其职,各安己身, 都是为在陛下尽忠, 陛下仁义天下,才有此民心所向之盛景, 这都是陛下的天威浩荡,老臣这一把老骨头,只是替天下人说给陛下听罢了。”
这高帽戴得,文宗帝再计较追问,那就是他无理取闹了。
“仲德啊, 你这幸好是不爱上朝,若天天在朝上这么吹捧,孤怕是要飘到天上去了。”
“臣说的都是实话,不敢欺君。”
“行了,今日孤只是顺道来看你,主要还是想看看你女婿,你都把话说完了,还让他说什么?”
文宗帝转头看向殷九野。
殷九野也抬头看他。
直视君王,这是大不敬。
但殷九野毫无畏惧,他看着文宗帝这张脸,这张他在梦里无数次想撕烂的脸,他有些想笑。
龙章凤姿的文宗帝跟多年前相比,岁月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
鬓角甚至都不见白发,身姿也依旧挺拔,只是眼角多了几道皱纹,气质越发沉凝,越发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殷九野仍记得他将自己送去太玄观时,眼中的憎恨和怨毒,仿佛自己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一个仇人。
如今父子相见,却是在这般离奇的场合下。
殷九野在想,若自己上前一步,抬手,是不是能撕裂文宗帝的咽喉?
后果会是什么呢?
也许朝野震荡,也许自己可以顺势回朝,登上龙椅。
也许,这多年来的恨和苦,都能在他的鲜血浇灌之下,绽出血色的花,结出恶念的果,将一切画上句点。
文宗帝觉得殷九野的目光是停在自己脸上的,但又不完全在脸上,像是在脖子处,他问:“你在看什么?”
“得以面圣,喜不自胜,难掩激动之情,望陛下恕罪。”殷九野收回目光,低头回话。
“喜不自胜?”文宗帝笑了下,他可不觉得,方才殷九野那是喜不自胜的眼神。
“是,陛下。”殷九野答。
“孤曾听说,三皇子来找阮阮道歉赔礼时,你态度傲慢,对三皇子不屑一顾,阴九,你作为一个门客,可是仗着温家才敢如此行事?这等羞辱天家颜面之事,你可知罪?”
在旁听着的温北川面色微变,刚想说什么,靖远侯暗中抬手拦了一下。
让阴九自己去答话。
殷九野回话道:“三皇子殿下欲对温阮行不义之事,我当时余怒未消,故而对三皇子殿下很不友善,实为不该,若三皇子殿下心中仍有不愤,我愿意向其赔罪。”
旁边的皇后一副惊讶的语气:“不义之事?阮阮,显儿对你做了什么?”
温阮:“……”娘娘,你这个掩护打得不要太明显。
当时别院里的事,我咋说啊?
温阮很是为难地看了看皇后,又看看文宗帝:“这……”
文宗帝猜到殷九野在提别院之事,他淡声道:“能有什么事,昨日阮阮进宫不是说了吗,老三一时糊涂,跟太霄真人射了一箭,险伤了阮阮性命,这阴九肯定是为此事生气。”
皇后恍然大悟的样子:“唉呀,这般说来,阴九倒是个心疼人的,不畏强权,只图个心上人安好,陛下,臣妾看着都羡慕了。”
“你羡慕什么,孤对你不好?”文宗帝笑道。
“陛下乃是天子,臣妾岂敢让陛下犯险?若是有箭来了,也当是臣妾为陛下去挡,为陛下身死,是臣妾的荣幸,臣妾愿意。”
“你呀。”文宗帝听得好笑,只是眼色深深。
至此,文宗帝已经悄无声息地给殷九野使了两回绊子了。
一回问他为何不在朝中任职,是不是想吃软饭,让靖远侯顶回去了。
二回问他怎敢对三皇子不敬,是否对天家不敬,让殷九野用别院的事顶回去了。
但文宗帝今日大有不毁掉这桩亲事不罢休的意思,马上来了第三回 。
这一回文宗帝说:“孤还是皇子时,便与仲德相识,我俩虽是君臣,但更像兄弟,又有阮家一对姐妹嫁于我二人,两方更是感情深厚。阮阮娘亲当年还在世时,孤常携皇后来靖远侯府闲坐,后来怕月儿赌物思人,便也不常来了。”
这番话说得众人心里都膈应得要死。
虚伪的人大家都见过,虚伪到文宗帝这份儿上的,真是头回见。
靖远侯慢声说:“多谢陛下抬爱。”
“孤说这些,只不过是有些伤感罢了,仲德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未曾续弦,想来是对亡妻思念极深,对阮阮更是疼爱到骨子里,孤何尝不是?在孤看来,阮阮就如同你亡妻在世,是个慰藉。”
温阮轻轻地闭了一下眼睛,不行,有点想吐。
但大家都不说话,等着文宗帝把这出独角戏唱完。
“阮阮出嫁在即,这以后啊,就是别家的人了,孤想着,将阮阮接进宫中住一段日子,陪陪孤,也陪陪皇后,靖远侯意下如何?”
皇后嗔了一声:“陛下,你都说出嫁在即了,最不舍得阮阮的自然是她父亲,您将阮阮接入宫……”
“月儿。”文宗帝握了一下皇后的手,笑得怜爱:“太子远在太玄观,你膝下也无个孩子相伴左右,孤心疼你,将阮阮接进宫,就让她住在你宫里,多陪陪你,等到她嫁出去了,你可是想见都难了啊。”
皇后面色微滞,说不出话来,只道:“谢陛下恩恤。”
文宗帝点头,看向靖远侯:“仲德以为呢?”
靖远侯说:“陛下如此疼爱阮阮,老臣自当感激,只是阮阮实为老臣的眼珠子,舍不得啊。”
文宗帝道:“又不远,就在宫中,你若是想阮阮了,进宫便是。你要进出这宫门,还不容易么?”
这是软的不行,要硬抢人了。
温阮若真在宫中长住一段时日,那她这辈子都不用想出宫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温阮在此时,想到了一句特别恶心,但莫名合适的话,狗皇帝就是在馋我的身子!
眼看着胜利的天秤要倾向文宗帝那边,殷九野他站了出来。
“陛下隆恩,我与温阮同感荣幸。陛下所言甚是,皇后娘娘对温阮的关爱我也早就听温阮说过了,若温阮能进宫相伴皇后娘娘左右,也是件好事。”
“你也这么觉得,是吧?”文宗帝以为殷九野看不出他心底的盘算,笑着说话,甚至在心底略有一丝得意。
但殷九野话头一转,又说:“只是温阮最近一直在温家祠堂对着已故亡母颂经,当作出嫁前的告别,这份孝心,也恳求陛下成全。”
文宗帝脸上的笑色略略放下去:“此话何解?”
殷九野微微笑:“不若将温阮生母的灵位也请进宫去,免得这颂经之事忽然中断,对生母不敬。”
温阮与皇后同时忍笑。
皇后甚至在想,这阴九怕不是个神经病吧?!
皇后说:“说得好,本宫这就着人送个佛龛进广陵殿,将妹妹的灵位请进去,阮阮啊,这孝心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得坚持才是,最好吃斋沐浴,素手焚香,如此才叫恭敬。”
温阮忍着笑,行礼道:“臣女多谢娘娘教诲,一定好生为母亲颂经。”
靖远侯悄咪咪地冲殷九野翻了个白眼,你他娘的臭小子,你捉弄谁呢?你到底是在恶心文宗帝还是在恶心我?
但这的确是个好主意,有本事,他文宗帝当着阮明月的灵位,对温阮搞三搞四!
这阮明月的灵位有点像什么呢,有点像孙猴子头上的紧箍咒。
文宗帝的内心不知翻腾过什么样的情绪,他只是久看着殷九野,眼神森冷骇人,他连掩饰都不想掩饰了。
表面上殷九野只是提了个看似滑稽的请求,但在座的人都知道内情,这个请求是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文宗帝的脸上。
文宗帝以为殷九野是无心说出来的这话,无意中刺中了他心底的经年往事。
而殷九野,要的就是让文宗帝以为他是无意。
这番心计交锋,暗里博弈,文宗帝并不占上风。
就在这时候,靖远侯要死不死地委屈巴巴来了一句:“老臣舍不得,老臣每日都要去看看亡妻,若是搬进宫去了,老臣难过,陛下,不如算了吧。”
文宗帝也只好顺着话说:“既是如此,就再说吧,孤也不好让你这般难过。”
靖远侯抬手,“陛下仁爱。”
几句有的没的闲话过后,文宗帝已经不能再动什么心思,殷九野始终应对得当。
皇后已经很久没看文宗帝这么吃瘪了,不由得心情大好,多看了殷九野几眼,越看越顺眼,有点丈母娘看女婿的意思。
回宫后,文宗帝坐在太平殿里写字,一种叫嫉恨的情绪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的字迹凌乱潦草。
太霄真人进殿问安:“陛下召贫道何事?”
“杀了阴九。”
太霄子抬头。
文宗帝说:“不惜代价。”
第106章
太霄子略微沉默了一下。
想了想, 他还是劝道:“陛下,便是没有阴九, 以后也会有其他的人。”
文宗帝放下笔, 看着太霄子, 笑问:“你以为孤杀他,全是为了一个女人?”
太霄子低头不语。
文宗帝笑了下, 说:“孤今日去看他,他第一次面圣, 不见丝毫慌乱, 从容不迫,对答如流,温仲德对他也很是看重, 太霄子,他是第二个温北川,他甚至比温北川心计更深。”
太霄子皱眉:“陛下的意思是……”
“温家孤是一定要整治的, 只是时机问题, 这个庞然大物在朝中根基极深, 温仲德表面上是退隐离朝, 但孤从不觉得他真正远离过朝堂。”
“每日早朝,孤看着满朝的文武, 总是会想,这些人当中,有多少是温仲德安插的人手,夜夜入梦前, 孤也会想,当年温仲德若是与其他皇子交好,如今这皇位,是不是早就与孤无关了。”
“当年温仲德势大之时,翻手为云覆手雨,文武百官以为他马首是瞻,暗中称他为摄政王,孤的圣旨都不如他一句话好用。”
“孤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才一点点在朝中培植起自己的势力,那十年孤每日枕戈待旦,不敢深睡,就怕哪天晚上睁开眼,看到温仲德站在孤床前,手刃了孤,篡夺皇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