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腰(穿书)——华三千
时间:2020-02-04 10:23:36

  后来得知父亲死在战场上时,她哭了整整一个月,眼睛哭瞎了,再也提不动藤条,可纪知遥也长大懂事了。
  稚嫩的孩童一夜之间成熟,不再顽劣,杀敌无数,自此成名,威名赫赫地班师回京,加爵封侯,安陵君。
  这是他的父辈和祖父辈都未得到过的荣耀,他自当意气风发,光芒万丈。
  可此刻的纪知遥很害怕,若自己真有什么不测,老祖母该怎么办?
  这位命运多舛的老祖宗,送走了丈夫,送走了儿子,难道还要让她再送走孙辈?
  他抱起身形佝偻瘦小的老祖母,将她送到卧榻上放好,又给她仔细地盖好了薄被,安静地看了老人家一会儿,才提袍出府。
  进宫。
  出宫。
  拜别祖母。
  回到军中。
  十一月三号,下了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冲走了炎夏尾巴的燥热,打落了满地金色杏叶,浇灭了最后一朵莲花。
  皇后缠绵病榻,病入膏肓,群臣忧心,后宫不宁,劝陛下将太子接回京中,以全皇后思子之情。
  此事在民间传开,百姓祈福,盼着这位美丽的皇后娘娘能早些好起来。
  风声传得很快,自京城传到大襄各个角落,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
  但这种天家之事,大家除了口头上说说聊聊,也不敢往深了细究,谁都知道,天子家事,兹事体大。
  风吹过了金色叶群,遥遥地向远方起波澜,农家炊烟袅袅升起,家家富足,户户安好,虽非京城,但普通城郡里也是一派岁月静好的太平景象。
  只有那么几户人家,开始了辗转难眠,在深夜里望着东方,望着京城的方向,细数岁月,暗算变演。
  群星眨眼,他们等着某一个露水轻凝的清晨,会有一匹俊马急驰而来,踏碎星光,冲破薄雾,带着那位旧友的呼唤,告诉他们,该给这么多年一路贬谪的委屈,做个告别了。
  那匹俊马来了,在一个美丽静谧的早晨,踩在昨夜雨水积成的小洼上,溅开了水珠,折出一道小小的彩虹。
  但俊马上的人,不是背着信筒,而且背着长刀。
  ……
  陛下宣旨,召靖远侯进宫。
  温仲德掸了掸身上的蟒袍,依旧搓搓手,撇着八字步,走进宫中。
  同日,城外大军至。
  宫中。
  太平殿里的文宗帝一身常服,闲听雨声,轻翻书页,桌几上的茶凉了又热,热了又凉,靖远侯站在殿外,整整一个时辰。
  溅飞而起的雨雾打湿了他的袍角,他面色不改,昂首而立,守门的太监躬首低眼,大气也不敢出。
  忽听得一声狸猫叫,文宗帝似是从书中回过神来,陡然记起靖远侯还等在殿外,便说道“叫靖远侯久等了,让他进来吧。”
  太监传话,温仲德迈开有些发麻的腿脚,走进殿中,叩首行礼。
  “何需如此大礼,仲德,过来坐吧。”文宗帝放下闲书,笑容可掬地看着靖远侯,又给他斟了杯茶。
  他一边斟着茶水一边说“这茶呢,是比不上你侯府的了,你将就着用,听说今年一点好茶,全送去了你靖远侯府,孤也贪得紧啊。”
  靖远侯笑眯眯地说“陛下言重了,陛下所赐,皆是天恩,这茶,自然也是世间最好的茶。”
  文宗帝笑了下,抬杯闻了闻茶香“你是不是在等孤低头,将太子接回来?”
  靖远侯笑答“陛下心意,老臣不敢妄自揣测。”
  “其实此事说来,你是该向孤上奏进言才对,因为孤记得,当初是你把太子送走的,如今臣子们却问孤何时将太子接回来,实为不该啊。”
  “老臣老了,不在朝中多年,哪还有什么臣子愿听老臣一言,不给陛下添忧?”
  “嗯,说得好,仲德啊,你始终是最明白孤心意的,所以你说,孤要不要接太子回来?”
  “陛下说接,那咱就接,陛下觉得此刻太子不适合回京,那咱就不接。”
  “所以孤说什么,就是什么,对吧?”
  “陛下乃是天子,自然如此。”
  “那孤若说,不接呢?”
  “陛下英明。”
  文宗帝深看了靖远侯一眼,放下茶盏道,“仲德,孤记得你以前有许多朋友,朝中旧臣三分有二是你的人,好多年没见他们了,他们还好么?”
  “承陛下隆恩,他们得以安度晚年。”
  “安度晚年。”文宗帝重复了遍这四个字,双手交叠地握在身前,忽然笑道“仲德啊,晚年不是那么好安度的。”
  “旧臣已老,不再适合为陛下分忧了。”
  “这话不对,旧臣有旧臣的经验,他们才是孤的得力臣子呢。”
  不等靖远侯说话,文宗帝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给他盘点——
  “陈文,原朝中营造司尚书,孤这太平殿来还有御书房当年大修,还是他一手主持的呢,孤住得舒坦,喜欢,现如今在他许州任一方县丞。”
  “孙定时,原朝中户部侍郎,是个长袖善舞的,孤要用钱了,只管跟他开口,他总是有,比蓝绻强多了。现在登州养老,住在一个叫闲水山庄的地方,听说与那里的诸多名流都有往来,门庭若市啊。”
  “李令关,原是朝中有名的学士,如今也不在朝中了,在瑭州开办了一个学堂,广招贤门弟子,那学堂办有得模有样的,不比仕院差,年年春闱,不少拔尖的学子都是出自他那处,是个风流大家。”
  “郑闯,这人了不得啊,这人当年有心报国但过于耿直故不得志,幸好有仲德你慧眼识才,提拔他在朝中任大理寺少卿,后来又做到大理寺卿,对大襄律令颇有研究,那么厚几大本襄律呢,他倒背如流,秉公执法,断案无数,素有襄朝包公之美名,在百姓中威望极高,如今嘛,他好像是待在华州,编撰律典,查漏补缺。”
  文宗帝拿了几本书摆在桌上,手指敲了敲,示意靖远侯看,“嗯,这儿呢,你看这几本书就是他写的,写得好啊,襄律里诸多不合情理之处,他一针见血地点了出来,并提了改进之法,此等人才若放在朝中,我大襄何愁乾坤不得朗朗,天地不得清明?”
 
 
第117章 
  靖远侯接过书, 翻了两下, 却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
  文宗帝每说一个名字, 温仲德的心便沉一分。
  可他的心都沉到了谷底,文宗帝也未必将所有的名字都念完。
  文宗帝依旧笑容可掬地看着靖远侯, 往前稍稍探了下身子,问“你说, 这么多人才,孤将他们放在外边儿,是不是大才小用, 浪费了?”
  靖远侯合上书,放回桌上, 抬首迎上文宗帝的眼睛“他们老了, 已不再能为陛下分担朝务,如今在各处颐养天年,闲暇之际仍发挥余热,已是他们能为陛下做出的最大贡献。”
  “你刚才还说,孤是天子,孤说什么, 就是什么,怎么转头就把话咽回去了呢?”文宗帝笑问。
  “老臣这把老骨头,愿听陛下差遣。”
  “哈哈哈,仲德,你这个人啊。”文宗帝大笑。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实话, 这几个当年都是你的旧属,孤调他们回京,他们可能不听,但你若发话,他们必是愿意肝脑涂地的。你说你愿听孤差遣,孤不过叫你把他们调回来,怎么又不愿呢?”
  靖远侯拱手“陛下抬爱老臣了,天下之人,无论官民,皆是听令于陛下,岂会听老臣一派胡言?”
  “当年你携群臣死谏,逼孤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陛下记错了,老臣从未逼过陛下。”
  “是么?那太子是孤自己要送走的?”
  “太子命中孤煞,冲撞陛下,本就不该宫中长往,一切是为了陛下好。”
  “冲撞了孤,无论是不是孤的儿子,他都该死!”
  “臣不愿陛下,担上弑子之名。”
  “哦,这般讲来,你还是为孤好,孤当感动啊,是吧,温仲德?”
  “臣不敢。”
  “这事儿过了有个十……十几年了?”
  “回陛下,十五年。”
  “嗯,十五年了,太子今年二十二,孤在他这般年纪的时候,已经在暗中准备皇位之事了,说来,得多谢你啊,当年若没有你,孤这个七皇子,哪里摸得着龙椅,上头还有六个哥哥呢,仲德,你是不是想再扶一个皇帝上来?”
  “臣不敢!”温仲德起身,拱手谢罪。
  “诶,坐下坐下。”文宗帝虚虚地抬了下手,让温仲德坐回椅中,“不过是闲聊,别这么紧张,总是行礼。”
  文宗帝靠回椅中,若有所思地问道“孤最近一直在想啊,你说你儿子,像不像当年的你,也是在朝中隐忍低调,暗里斡旋,悄没声息地安插人手,他做得还挺不错的,孤若不是对这个外甥格外疼爱上心,估计都看不出来,他有多少门客?孤前几日粗略算了算,好像有十几二十个呢,不少了。”
  温仲德低头“犬子那点小本事,能入陛下的眼,是他的荣幸。”
  “嗯,你儿子不错的,你教得好啊,孤还在想,他会不会也千里走个单骑,去找个什么藩王,后来孤想了想,如今的大襄朝没有这样的王了,倒是有个纪知遥不错,他与纪知遥来往得还算多吧?”
  “纪将军忠君爱国,与犬子关系并非密切,甚至颇有嫌隙。”
  “是吗?孤还以为,一开始阮阮喜欢纪将军,是你授意的呢,原来不是啊?”
  “臣断不会拿女儿的终身之事,开这样的玩笑!”
  “别这么严肃嘛,孤也只是随口一说,来来来,喝茶。”文宗帝推了一下茶盏,“纪知遥这个孩子呢,命苦,祖父与父亲都为大襄战死,孤看着心疼啊,给他封了爵位,你不会生气吧?毕竟这大襄有世袭爵位的,也就你,晋亲王,和他了,他年纪轻轻就与你和吕良瀚并尊高位,听着是有点风头太盛了。”
  “纪将军功名盖世,当有此殊荣,臣岂会不满?”
  “说得对,纪知遥呢,孤让他去办了个事儿,他一开始挺不解的,不明白孤为何叫他去将那么多人擒住,不过孤跟他说,这都是为了大襄朝的安定,他便去了。将军好啊,将军没那么多疑惑,只管听令行事,令行禁止,才是一个好兵应有的品格。”
  温仲德明白了。
  纪知遥回军中是个幌子,去捉拿陈文这般旧属,还有温北川的门客,才是真。
  文宗帝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为了此事,他该隐忍了多少年呢?
  如果他愿意,他一早就可以这么做了,毕竟他说起这些事的时候,毫无停顿,从容自然,说明他早就烂熟于心。
  但他一直在等,等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可以全力一击,以山颓之势,摧枯拉朽地将温家四分五裂,打落无底深渊。
  皇后病危,欲召太子回京侍疾,就是这个时机。
  ——一如当初原温阮向文宗帝请求赐婚,以嫁给纪知遥一样。
  来来回回,文宗帝还是要促成这个局面。
  忽然文宗帝又似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地说道“对了,你家老二极擅钻营生钱之道,是吧?”
  靖远侯给自己稳了稳难得有些波动的心绪,应话“正是。”
  “前些日子有一大笔银子进了他的钱庄,那可不是一笔小钱,他做得很漂亮,帐面上一点问题也不看出来,以前孤倒是小瞧了他,你的儿子都不错。”文宗帝笑说,“仲德啊,那笔钱,是谁给他的?”
  “臣不知,臣很少过问他生意上的事。”
  “这就巧了,孤也不知。孤好奇之下,着人去问了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古怪得很,莫不是他以前少缴了赋税,藏的私钱吧?”
  “若真如此,老臣回去一定严加管教,着令他补齐赋税,再向陛下请罪。”
  “倒也不必,商户嘛,总是如此,无奸不商对不对?孤是当皇帝的,不可寒了这些商户的心,睁只眼闭只眼的,差不多就算了。”
  “谢陛下宽囿。”
  “可是还有一件事,想来仲德你也不知道,你还不知,你儿子的商号,已是大襄第一商号了吧?”文宗帝眼露赞叹,“这可是天下第一富啊。”
  “天下第一富,是国库,是陛下的皇商字号‘玖’字号,犬子不敢担此盛名。”
  “皇商国库的钱,是天下的。行兵打仗要钱,开仓赈灾要钱,给朝中百官发俸禄要钱,就连后宫的妃子们日常开销,还是要钱,这钱啊,落不到孤的口袋里,总是得之天下,哺之天下,所以说,这论起来还是你儿子有钱,他只管温家就好。”
  “温家,也是陛下的。”
  “说得好,孤最喜欢听你说这些漂亮大话了,说得孤心里熨帖舒坦。”文宗帝又笑,“那孤上回想让温西陵将钱交出来,你怎么又不肯?仲德,你不要总是如此说一套,做一套嘛,孤都让你弄糊涂了。”
  靖远侯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轻轻地呼出来,文宗帝这是来算总帐了。
  反正话都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温仲德觉得,自己也没什么好装的了。
  他抬起头,坦坦荡荡地看着文宗帝“陛下,您今日与老臣说了这许多,是想告诉老臣,太子您是绝不会接回宫的,是吗?”
  “你说呢?”
  “那皇后该如何?”
  “得问你啊,皇后是怎么病的,你不是最清楚么?”
  “臣必会为皇后寻来绝世名医,以求皇后娘娘凤体安康。”
  “晚了。”
  温仲德微愕。
  “晚了啊仲德,你的人,孤要,你的钱,孤也要,你的算盘,就别打了。”文宗帝笑眼看着温仲德,“孤乃天子,岂可受人胁迫?有一回这般的羞辱已是终身之耻,你还想来第二回 ?妄动朝堂根基,你其罪该当如何,翻翻郑闯写的这些律典提案?你总说你是忠臣,不若身先士卒一回,先帮孤试试这律典合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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