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君捶了捶心口,只痛惜喊道:“我的儿,你可算是来了。”
“快到我身边坐,和玉儿一块过来。”贾母又急急拍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两人上前。
贾敏见到老太君的第一眼,瞧着她花白的鬓角时,心中也酸涩了一下。
可后来见她被宝玉吸引去了注意力、一副完全忘记自己的模样,这才缓缓心神清醒了些。
“不必,我和玉儿坐下面就是。”贾敏随口推脱一句,熟门熟路地在右上首坐下。
她们身后的侍女们也跟着一起过去,一群人簇拥在贾敏黛玉身后。
虽然人数没有贾府的多,但一个个都挺拔直立、气势却是足的。
这是在怨我啊
贾母没有多说话,只是将手缓缓收了回来,像是默许贾敏举动似的,又让鸳鸯给她们倒茶。
而墨色的大字吧嗒一下从她头上跳出来,在黛玉面前蹦跶着。
多年不见,敏儿到底是变了,也不那么可人疼了
黛玉顺手将茶杯端起来,遮住自己唇边的笑意。
这行字看得可是眼熟,曾经也对自己出现过。
在老太君那儿,只要忤逆她的意思,就会“不那么可人疼”了。
“自从你去扬州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了。我这会眼也花了,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有几面可见。”
老太君声音带着哽咽,说着又是要垂下泪的模样,配合着特意放出来的花白发缕,更添哀伤。
不等贾敏出声,王熙凤就连忙将帕子茶水递上去,开口抢了一句:“老祖宗何必忧心,两府这么近。姑妈要是想来拜访,那是时时可以过来的。”
“哪怕要住下也方便,府里的房子多,和以前一样也是好的。”
“就是姑妈不来,林妹妹来也是一样的。”
这一连串的话层层递进,开始只是以孝道压迫,可黛玉听着听着就发现话头绕到了自己身上。
她拂过茶杯的手顿了下,从杯盖上抬眼望去时,就看到一串紫色的字在王熙凤身上挂着:
林妹妹瞧着就是个不会管家的。可不同于宝钗,来了怕是要夺位
黛玉想起之前看到的金玉良缘心语,倒是明白宝钗准备要入荣府了。
她顺着忆起想嫁给宝玉的史湘云,眼底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要是让她知道这个事情,那才好玩呢。
听着王熙凤一口一个“姑妈”“林妹妹”的,黛玉挽起眉梢微微笑道:“来了住哪,碧纱橱吗?”
王熙凤被这突如其来的话给愣了下,下意识就接口:“妹妹可是糊涂了,当然是住碧翠阁。”
“那是姑妈旧年的居所,老祖宗谁都不让进呢,只给林妹妹住。”
“我可不敢再住碧翠阁了。”黛玉将茶杯端端正正放在桌子上,发出叮的清脆一声。
不知为何在场的都安静了些,凤姐儿只觉心头“扑腾”一下,连贾母似有若无的哭声也没有了。
黛玉抬眼扫过在场的一圈,又将目光放回王熙凤脸上,这才轻柔道:“要是再来一次抄检,那可怎么办?”
“半夜三更的带一群人出现在碧翠阁下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来捉人呢。”
-2-
这说的是先前夜半抄检荣府的事情。现在不止是王熙凤噎住,连王夫人和贾母也心下一突。
贾母之前以为林府要败落了,只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没出声。
现在她看了贾敏一眼,知道这是不能善了的了。
只能先赶着将自己摘出来。
老太君咳咳嗓子,声音都是沙哑地斥了王熙凤一句:“糊涂东西!我竟然不知道。暗地里都有了自己打算。只打量着我没知觉了好糊弄我呢?”
凤姐儿连忙跪下,也不敢辩解。只等到老太君骂完了,这才低低说了些失窃、恐是有贼等语。
她明白这时定是要有个人受责罚,好做个贾敏看,顺势就将王善保家的供了出来。
“你就是操心太过!”
贾老太君给这件事情定了性,又让人拿了王善保家的下去,“到底是个糊涂的,怎么半夜去打扰,关她几天清醒一下。”
说完贾母又瞧了下贾敏。
她面上还有哭过的红痕,瞧着也可怜些,倒真像个被人糊弄了的老婆子。
贾敏只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握住了黛玉的手,这会儿小心紧了紧自己女儿,并不表示什么。
倒是邢夫人头上冒出了竹墨色的不满:
王熙凤做错了事情,倒是拿我身边的人开刀!
王善保家的可是她的陪房,这不是打她的脸来替王夫人赎罪么。
一时间场面有些安静。贾母面上灿灿,看贾敏没反应,自己也不好再多说。
还是王熙凤起身打破僵局,满脸是笑地向黛玉讨饶:“林妹妹也说句话,到底是我失错了,还请林妹妹原谅才是。”
只要有一句话,这件事就能过去了
黛玉瞧着紫蓝色的心语蹦跶着,直接依偎到了贾敏怀里,眼也不瞟她一下。
贾敏搂住黛玉,缓缓将她鬓角理顺,抬眼扫过王熙凤微勾嘴角:“哦?那我玉儿后面怎么搬出去了?”
这是王熙凤第一次见到贾敏,对上这一眼的凌厉也住了嘴。
这个事情可不是自己可以回答的。她将头偏了偏,转向坐在后面的宝钗。
宝钗周周正正地坐着,脖颈上的金项圈被特意擦拭过,在屋内都闪闪发亮。
她一直低调垂首,现在抬头露出一张素雅清丽的脸,只笑笑正经开口:“这就是今儿请姑妈来的原因了。”
“是为了解开荣林二府间的误会。”
宝钗先一步将这个事情从落水中,直接拔高到两边府邸的态度上。
把所有人都牵扯到后,她才继续解释。
“那时我不小心落了水,恰好我哥哥进后院找我。这点就让林妹妹误会了。”
她话说得巧妙,几句略去几句添加,事情就变得不一样起来,倒是将黛玉显得有些莫名其妙。
“这是我哥哥的错,已经被好好教训过了。不瞒姑妈说,他一直想上林府好好再赔礼道歉的。”
宝钗知道现在是想挽回林府,将事情都归咎在薛蟠身上后,自己倒也轻飘飘地无事一身轻。
说完她又顿了下,快快看过贾敏一眼。想着要从她身上看到些反应,好跟着调整方向。
可是贾敏依旧是轻抚着黛玉,仿佛自己那一连串的话就像是耳旁风似的,完全不值得一听。
宝钗难得膈应了些,有种事情不在掌控中的心慌。
不过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后来老太君倒也一直想请林妹妹回来,只是没得机会。正好姑妈上京了,我们才得以说开。”
这一番话前后都顺,倒是合了老太君的心思。
她连连点头,将脸转向贾敏叹道:“我最疼的,就是你了。之前玉儿来了,我是把她拿宝玉一样疼,哪里想到会有这等误会呢?”
说到这里,贾母心思倒是活络了些。
她指指宝玉提醒道:“我一时高兴忘情,倒是还没让你和你姑姑见礼,还不快上去见见。”
宝玉从贾敏进来的时候,就赞过这姑姑一身的气度。
不愧是教导出黛玉的母亲,和那些结了婚的死鱼眼子是不一样的。
“姑姑好。”宝玉一心想给贾敏留下个好印象。他脚步轻快地上前,举止都是端正守礼。
光从面上来看,宝玉俊雅秀气,目若点漆,是一派灵动的大气,瞧着也让人心喜。
越走近了些,他看贾敏气度非凡,又见黛玉容颜煌煌,一时心喜就忍不住道:“这会误会解开了,林妹妹可否再回来住?碧翠阁是打扫好好的,三位姐妹都是想你的。”
“我……”说到这儿,宝玉流水似的话突然顿了下,面上带出一抹红来。
他看黛玉的眸子剔透堪比琉璃,胜过额前宝石数倍,一时心头就是动荡。
“我、我们当初倒是一块儿玩,还一块去了寺庙。”
宝玉将声音放小了些,有些晕乎乎地继续道:“前些日子花开得正好,我做了上好的胭脂,只等着林妹妹回来一块呢。”
“胭脂?”贾敏精准地从一大段话中点出关键部分,她微微凝眉看向宝玉,语调微微上扬。
“是专门为女儿家做的,外头的太过粗糙。”宝玉不知为何贾敏是关注的会是这里。
他连忙解释着,又偷偷瞧了眼黛玉,寄希望黛玉能帮他说说话。
而黛玉的心思完全没有在他身上。她视线略微放高了些,就看到橙黄色心语闪现。
这一连串的大字从贾母那儿来,一个个跳跃着到宝玉头上,又顺着蹦跶下去:
林府眼看着要起来了,要是让两个玉儿在一块,倒是也配
就是这时府内金玉良缘的流言……
-3-
“这时荣府内金玉良缘的消息,全部都是薛家发出去的。”
北静王乌发垂下,俊朗的面容冷冽,眉眼中带着肃然。
他正执起画笔慢慢勾勒图案,一边听着单膝跪地的暗卫报告现况。
“王家落败后,薛家起了要和荣府连亲的心,开始将消息发布出去逼迫。”
水溶随手轻敲了下桌面,注意力依旧在画上,只漫不经心提了一句:“史家呢。”
“史湘云依旧在等薛家助她一臂之力,并不知道荣府内流传的消息。”
“林家正在荣府中做客,荣府有和林府连亲的意愿。”
水溶本只是心不在焉地由下属禀报,并不以为意。
等听到林府的时候,他手上一抖,画笔不小心重了一瞬,将本来就色泽混乱的画板变得更是混乱。
他有些沮丧地将画板转了一面,起身追加了一句:“林家现在去了贾府?”
水溶前世没有面对黛玉父母的经历,这会儿实在是想留下个好印象。
他今天先在郊外暗中观察,又一路跟着到了林府。
直等到看见英莲出来后,才放心些回了宫,开始准备和林府的会面。
没想到就在这一点时间里,荣府居然起了肖像黛玉的心。
水溶英挺的眉眼皱了起来,他略微沉吟了会,“史鼎现在在哪。”
“宫六院处。”
水溶稍稍点头,随手拿起朝服往身上一披,就大跨步往外走去。
随着他出门,后面又规规矩矩地跟上了一排的太监宫女们,只屏息敛气小心翼翼跟着北静王一道出去。
——
史鼎在原地跺了跺脚,又抬起看看宫廷。
他这会来该出宫的,可又犹豫想和林府打声招呼,正是踌躇之际,只慢慢走着。
没想到他没等来林如海,倒是等来另一个大人物。
北静王披着朝服随步而来,风吹起他衣摆,连着乌发一块张扬,衬地眉眼越发英俊冷淡。
他身后是紧紧随行的宫人,在宫中是难得的浩荡。
“参见北静王!”史鼎将头压得低低的,连忙恭敬行了礼。
宫中谁不知道北静王。他在沙场战无不胜,今上也是分外偏疼这位爷。
平时都是深不可见的,这会儿自己居然好运遇上了!
史鼎心头激动,又不敢多说什么,只维持着行礼的姿势,听到淡淡的“嗯”了一声后也不敢抬头。
“本王要为你侄女做媒。”北静王的声音很淡,倒也震地史鼎心中一抖。
他轻描淡写地丢出这宛如雷霆的一句,脚下毫不停留,直接路过他又往前走去。
“恭送王爷。”
看人走了,史鼎只又急急行礼,脑海里还没反应过来。
他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侄女史湘云,怎么会和高高在上的北静王扯上关系?
不过北静王心思难猜,向来想一处是一出。
史鼎迅速回想了几下,只当又是这位爷的心血来潮。
心血来潮也好啊,只要能和北静王扯上哪怕是一丁点的关系,都是令人振奋的。
史鼎分外恭敬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北静王一路往前走去。
北静王的姿挺拔高大,远远地瞧着就像是一柄长枪,散发着慑人的气势。
直到北静王消失在视线里,史鼎也不等林如海出来了,急匆匆就往家里赶。
“这会儿有个天大的好消息。”
史鼎喜滋滋地找到正在拿着针线发呆的湘云,迫不及待告诉她:“有个绝好的婚事要出来了,正是你的造化。”
湘云本正愣愣地想着宝钗和自己说过的话,一时听到婚事,下意识就想到是宝钗成功了,直接脱口而出:“荣府来提亲了?”
“荣府?什么荣府?”史鼎面上的喜意收敛,心下不好的预感跳了起来。
“你还想着贾宝玉?我之前就听得传闻,现在也不怕告诉你,贾宝玉也要成婚了。”
“府里金玉良缘的消息都传到我耳朵里了,他早就有了人家,你何必多想。”
史鼎焦急地在原地转了两圈,等想到北静王,又强行冷静下来加了一句:“我可告诉你,这是北静王做的媒!全天下都奢望这等福分。”
“你好好等着就是了,针线活可以暂时不用做。”
说完他就甩甩袖子离开。湘云算是被北静王点名的人,他也不敢留人守着,免得王爷不喜。
湘云一直沉默着,她想到金玉良缘这四个字,心头就是一震。
等听到北静王,湘云又忆起宝钗说过她心仪的正是北静王,可现在居然传出金玉良缘要嫁给宝玉?!
史湘云一时想起宝钗信誓旦旦说会帮自己,一时又想起她落到水中被宝玉救上来的时候。
手上的针线掉在地板也不顾了,湘云眼眶微热喉头一梗,跨步也走了出去。
“给我派辆到荣府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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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府内,宝玉还在断断续续地给贾敏解释为何要做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