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有两位侍女将白玉杯清茶水摆好、又拿出小篮子里的点心甜品。
黛玉身子弱,林府在吃食上面向来是追求精致的。最近她偏爱那玫瑰酥,甜丝丝的又脆又糯,配着眼前景色更是美味。
玫瑰酥小巧精美,特意做成一口大小,又保持花朵的形状。
黛玉正饶有兴致地对比着玫瑰酥和面前花卉的差异,就听得一阵小跑声传来。
假山拐角处,一个布衣短襟的小孩子冲了过来。
那孩子一看就不是贾府的,脸上晒得有些黑。他正低着头一蹦一跳往前冲到花卉里,专心致志地盯着面前的蚂蚱。
翠绿色的蚂蚱察觉到危急,长腿一登就没了踪影。小孩扑了个空,整个人登时栽倒在土里,脸都埋在地上,只有双手双脚蹦跶着。
他将自己撑起来一睁眼,就看到已经走到面前、正将手递给自己的黛玉。
“没摔着吧?”
板儿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的人,白肤乌发,明眸秀眉。
他呆愣愣地将手放上去了,觉得脑海里还是有些停滞,只是脚步不由自己地跟着黛玉移动。
“这是谁家的孩子,看着怪可爱的。”黛玉笑着将他领到桌子前,又瞧着那孩子头上冒出一片金色的光辉,可是一个字都没显示出来、只有亮堂堂的光芒在闪烁着。
自己先前也有个胞弟。若是能长大,也有这么大了。黛玉思路下意识跳跃了下,面上的笑容没落下来。
她掏出帕子给这孩子擦了擦脸,又细致地替他擦干净手,将上面的草茎碎土拂去了,这才递个玫瑰酥给他。
板儿接过来后下意识就咬了一口,感到玫瑰酥甜丝丝的味道才惊醒似的。他飞快看了眼黛玉,面色红彤彤的小声道:“我是板儿。”
他又咬了一大口弥漫着香味的糕点,指指后头说:“姥姥在那儿。”
黛玉看假山外的小径,微微偏头,几道说话声就传来:
“我的嫂子!见了她,我心眼里儿爱还爱不过来。这会我才是开了眼了。”
“这就开眼了?”另一个是声音带着能听出来的骄傲笑道:“太太的侄女才是人上人呢,已经定了要入宫的!那是天大的荣耀,可惜你这会没福见了。”
两人说着,刚刚转过假山想叫板儿时,抬眼就看到黛玉。
落日的余晖映在黛玉身上,就像是反射了一片的光芒。
刘姥姥恍惚地眨了眨眼。今天入荣国府,她只以为已见识了许多。可是看到面前这姑娘,才发现自己依旧是坐井观天。
面前是金和玉堆起来的人,和庙里供起来的娘娘倒是有的一拼,是要泼天的富贵才能造成这般的风采。
刘姥姥想起刚刚周瑞家的话,转瞬就恍然大悟般拍手赞说:“这就是奶奶的侄女罢?果真是好看,人上人!”
周瑞家的这才反应过来。自从上次接船后,她就没怎么见过黛玉。
这会她轻拍了自己一下,又连忙拉了拉刘姥姥的袖子,提高声音压过去笑道:“林姑娘安好,难得见林姑娘。”
刘姥姥听称呼,才发现自己认错人了。她也不敢多说,只连忙赔着笑,又快快低声喊了板儿一句:“就知道没干没净的乱闹,还不快过来。”
“孩子怪可爱的。”黛玉笑了下,看他目光恋恋不舍留在玫瑰酥上,就让紫鹃打包了,装进篮子里一道送给他。
紫鹃麻利地收拾了,又悄悄往里面塞了几两银子进去。
“这……姑娘善心,姑娘善心!”刘姥姥看面前金玉一样的人居然这般友好,又是感念又是道谢。
她把手放在衣摆上擦了擦,将板儿揪到自己身边,亲自上前庄重地捧了篮子。
周瑞家的寒暄几句,连忙带着刘姥姥告辞了。只有板儿还念念不舍地一直回头。
目送着他们远去了,黛玉又瞧看了会风景,在天要黑前,也回身往碧翠阁走。
晚间梳洗宽衣的时候,紫鹃在一旁为香鼎打着扇儿。
黛玉由着贴身侍女替自己敛衣解发,一时回想起白日刘姥姥和周瑞家的对话,有些好奇问了句:“薛家要入宫的事情,就这样说出去了?”
竟然是连外人都敢说。宫选才刚刚第一道,后面还有两道,这时候说出去,也不怕事情败落?
紫鹃持扇的手慢了些,小声对黛玉道:“姑娘知道,我在府里有几个玩的开的,消息还灵通。现在府里的确是传得沸沸扬扬了。”
“都说薛家为皇商,后宫中有人。薛姑娘是妥妥入宫,日后和大姑娘可有的照应了。”紫鹃将打听来的话都学了一遍。
她顿了顿,略去其中几句拉扯到黛玉的话头,又补充了一句:“之前薛家公子打死人的事情,现在倒是没人说了。”
“那薛姑娘呢?”
“薛姑娘一直闭门不出,只有薛家姨妈在外做客。”
黛玉稍稍颔首,缓缓转动右腕上的念珠。虽然只和宝钗只有一面之缘,不过也能看起来她不是这等不知轻重的人。
明怡端来一盆温水,小心在案上放下了。听到薛姨妈,她难得撇了撇嘴接过话头:“这位姨太太怕是另有心思。要是事情成了,她没准要来叹一遍姑娘没去呢。”
这话她当着紫鹃的面就直接说,一方面是交付信任、另一方面也是试探。
姑娘身边的人自然要好好排查过的。
紫鹃冲她点点头,面色是不变的平静。
黛玉只略笑了笑。她将念珠从右腕褪下,转而又戴在左腕上。自己出神地玩了一会后,就上床合衣躺下了。
明怡和紫鹃将烛火依次熄灭,让月光从纱窗透进来,细看一番周围都安好的,才一步步慢慢退出去。
黛玉看着头顶的纹案,缓缓数着上面有多少只蝙蝠,而后很快就睡着了。
这次是难得的预知梦。她在潜意识里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身处一片宽阔无际的花园里。
阳光撒下来,衬托着整个花园分外得亮堂。
黛玉这时候才发现里头种植的,全都是上次鹦鹉叼回来那种金色的花!
黄金一样的树枝、黄金一样的嫩叶、黄金一样的花朵。
这一大片花朵在光下闪烁,像是整块的大金子在闪闪发光,透着喜人的活泼。
而此时花圃中,一男子侧身对着黛玉。他身上是深色的朝服,略微俯身显出腰间的线条。此时他正慢条斯理给花浇水,嘴里笑道:“说我玉儿不如她?什么玩意?”
爱惜地摸了摸面前花瓣,他的声音里都是漫不经心的冷漠:“将那管事直接换了,就说我不喜欢。”
光看他轻描淡写的模样,就像是换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可能担得上管事的名称,那可是宫中主事之人了。
黛玉有些诧异他的不以为意。从这个角度,自己恰好能看到他的侧脸。
高挺的鼻梁,锋利的眉眼,线条流畅的下颌。这是能直接被夸俊朗的脸,而且还有一丝眼熟。
黛玉心中有了猜测,还没来得及去正面确认一下,下一个梦境又切换了来。
在第二个梦里,黛玉难得看到了“自己”。这还是黛玉第一次在梦里这么近距离看到过自己。
梦里的自己好像不太一样,衣绸要简单些,手上没有念珠,身后也没有时时刻刻准备的侍女。
只有宝玉和自己在榻上开着解连环玩,看上去倒是愉悦的模样。
这时候周瑞家的转了进来,说是姨太太送来宫花。
这态度和平时与自己说话时,有着微妙的不同。
“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呀。”黛玉听到梦里的自己冷笑着。
她能清楚地看到周瑞家挺直的腰板、面上的尴尬、看到宝玉圆场似的多话。
也能看到梦中自己的虚张声势。
『从来都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我得到的永远都是剩下的。』这一行紫色的小字,一点一点地、慢慢浮现出来。
黛玉察觉到满满的委屈和怨气,从胸口并发。
梦中的自己又低头继续玩着九连环,可是原本要解开的圆环现在却越套越乱,而自己只是目光下垂,两眼放空地看着。
黛玉看着梦里的自己面上冷笑的弧度,可她总觉得在冷笑下面,是一片的茫然无措。
这是未来,可不会是自己的未来。
黛玉察觉到是暗地有东西发生了改变。原本自己是这般委曲求全的命运,可是现在都变了。
是什么从一开始变化了自己的命运?
要是一开始自己没有觉醒预知梦,那就会按父亲的想法,明面上只带着一二个丫鬟,以托孤的名义上京。
如果那样的话,就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黛玉几步上前,给了梦中的自己一个拥抱。
作者有话要说:早呀早呀~
黛玉:张手要抱.jpg
第14章 送花当送贵客
第二天黛玉醒来时,在床上闭眼躺了好一会,洗漱后就先往碧翠阁的书房去。
碧翠阁是贾敏出嫁前的居所。身为贾老太君最疼爱的小女儿,贾母将她一切都保留的完完整整,丝毫不让旁人插手。
贾敏爱书,黛玉也爱。书房设计的南北通透,窗下案上摆着笔砚,横行的架子上是满满的书。
里面天南海北不拘什么类型的都有,黛玉先前还看到了一本黑底的《会真记》。
这会儿黛玉循着记忆,找到选秀宫规。她手指点着条例,慢慢横扫过去读了起来。
入宫待选侍读的,“逾岁”即免、“相睇”不中即免……直属三代内需“清白”,犯事即免。*
黛玉的指尖停在略带绯黄的书页上。之前薛家少爷下狱,若是有管事之人通融,改成伪案倒也能混过去。
可若是换了个严格的,那就是光明正大卡死待选的手段。
心中有了成算,黛玉也不再看下去了。她将书倒扣,身子稍稍后仰靠在柳藤椅上,以手扶额。
瀑布般的乌发在身后垂下,间或闪着玉簪水珠的光芒。黛玉闻着腕间念珠的檀香,心中思路缓缓划过。
若是自己没有看错,那在花圃里的就是北静王。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事情的?
黛玉的指尖一下一下扣在藤条椅背上,她想了想自己从扬州带来的人手,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脑海中闪过一个个念头,黛玉正一一排除,就听到外头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
黛玉抬眼就看见绿头红羽的鹦鹉,正扑腾着在窗外飞着。
它眼睛亮堂堂地看着自己,又张嘴嘎嘎叫唤了两声。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黛玉懂得这是在讨要瓜子的意思。
明明食槽里各色具全,可它就是偏爱黛玉亲自喂着磕瓜子,非经黛玉不行。
看鹦鹉轻快地旋来转去,黛玉眉梢往下压了压,关于它的事情流水一般划过心头。
鹦鹉叼来的黄金花、是预知梦里北静王栽培的。
上次鹦鹉学说的那几句话,是预知梦中北静王说过的。
而这鹦鹉,是半道自己飞来就赖着不走的。
好哇,小骗子。
黛玉眼睛稍稍弯了下,明眸在光下剔透地像是琉璃。她面上挽起一个笑,嘴角的弧度加深,张开手示意鹦鹉过来。
鹦鹉难得见黛玉这般妥帖配合的模样,它没有一丝防备,喜不自禁往黛玉那儿飞着,又讨喜地叫了两声。
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爪子被人抓着,整只鹦鹉都倒立过来。
“嘎?”
鹦鹉不敢动弹,免得不小心抓伤黛玉。它只任黛玉抓着,又偏偏头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绿毛垂下,一副柔弱无助委委屈屈的小模样。
“小骗子。”黛玉好气又好笑地一松手,对着那红艳色的翅膀弹了弹。她语中含笑,缓缓开口加了一句:“被我抓着了吧。”
鹦鹉在案上蹦跶了两下,歪着脖子看了黛玉一眼,又闭上眼睛展开翅膀,摆出一副随黛玉蹂躏的样子。
就知道装乖讨巧哄人喜欢。黛玉笑了一声,将一旁的瓜子移了过来,当着鹦鹉的面剥开一颗。
咔嚓的声音伴随着瓜子的香味蔓延开来,将装模作样的鹦鹉惊醒。
它下意识靠上前了两步,讨好地蹭了蹭黛玉的手腕,黑亮的眼里都是渴望。
黛玉由它蹭着,也不说话,只是继续慢条斯理地剥开瓜子,在帕上积了一座小小的山峰。
鹦鹉没有黛玉的首肯,并不敢去啄那泛着脆香的瓜子堆,只是蹭地跃发殷勤起来,小嗓门甜蜜蜜地喊了声。
黛玉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歇下手,领着包瓜子的手帕在鹦鹉面前转了一圈。
鹦鹉这下一动不动的,只眼神紧紧随着也一道转了一圈,又讨喜地对黛玉张开嘴,兴致勃勃地等着投喂。
黛玉弯起眉眼,对它璀璨一笑。黛玉难得笑得这般柔美,在光下像是天仙一样耀眼。
然后她就手腕一转,自己将瓜子吞了下去。
鹦鹉眼睁睁看着瓜子消失在眼前,浑身僵硬了几秒后才反应过来。
它连头上的绿毛都垂了下来,不敢置信地看了黛玉好几眼,一副大受打击的模样。
半饷它才扑腾着翅膀直直往窗下冲去,半空中还留下一道悲痛欲绝的啼叫:“嘎呜——嘎呜!”
小骗子。黛玉笑叹一声,连忙让明怡倒了水过来。
刚刚那么多瓜子一口气吃了,可是渴着黛玉了。
等到了午饭的时候,黛玉才发现自己喉咙里依旧有些干涩。她只略沾了汤水就放下,又让人将女医唤来。
“多备些温水,清清静静歇两天就好了。”明怡将医嘱转托给黛玉,将水壶中的水更换蓄满了,又有些心疼地关切道:“主子可不能这样置气了,没得伤了身子。”
黛玉喝了些药又躺在床上,这会已经好了许多,闻言只是一笑:“我和小骗子有什么好置气的。”
难道还能是鹦鹉去和北静王通风报信不成?
哪怕再通人性,黛玉也想象不出鹦鹉口吐人言侃侃而谈的模样。它最多是被送来当解闷的伴儿。
除非是北静王也有神仙法术,自己变成鹦鹉飞来了。
黛玉玩笑地天马行空想了会,就让人去告了假,自己歇了一趟。
荣国府里对黛玉三天两头的告假也已经习惯了,不过众人的反应还是一样的热切,把她看做是金玉一般要小心伺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