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累着了?”秦可卿心思细腻,她上前几步,细细看了会黛玉略带苍白的肤色,很快就反应过来。
见黛玉无声地摇了摇头,可卿又将茶水退回身后丫鬟手上,暗地里交代了声,便也帮衬着黛玉起来,亲自送了她出园子。
“这里面是上好的红玉糖花茶。”在黛玉上轿的时候,可卿送了个精致的檀盒过去。
“你可以唤我可卿。”她冲着黛玉眨眨眼睛,语调里都是温和妥帖。
黛玉面上带出一丝笑意,点点头亲手接过盒子。
而等黛玉的轿子远了后,她还站在原地望着离开的方向。
王景缓缓从后面走上来,也远远看着前方。
这个黛玉和自己认知的不太一样。
她本该父母双亡,她本该无依无靠,她本该死乞白赖地在贾家吃白食。
可现在的她不仅不是寄人篱下,还才情甚高、家世出众、富饶多金。
王景握着扇子的手紧了些。在自己记忆深处,黛玉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
原本那般落魄的黛玉,都能凭着老太君得到天大的喜事。那现在自己还抢的过她吗?
之前自己还百般讨好贾老太君。可她刚刚算是看明白了,在贾母心里,自己就比不上林黛玉的一根手指头!
“老太君真是十分疼爱林姑娘,现在秦姐姐也这般疼惜她。”王景压下心头悸动,几步上前和秦可卿并肩,像漫不经心似的用玩笑的口吻道:“要知道恃宠而骄酿大祸……”
“不会的。”不等她说完,秦可卿就先回了一句。
王景还是第一次被向来温柔的可卿截话。她嘴边强撑的笑意已经僵持了,右手一盖,直接将扇子半遮在自己脸上。
林黛玉究竟有什么魔力?她还是第一次见秦可卿这等斩钉截铁的模样。
而可卿望着黛玉远去的方向,面上是柔软的温和,一个个无人看见浅金色的字体冒了出来:『有这等容貌,无论做什么,都不能称为祸事!』
黛玉撑着回到碧翠阁就先歇了一阵。那梦的余韵太强,连带她原本红润些的面色再度透白起来。
明怡服侍黛玉洗漱了,重新铺好床榻,端上红玉糖花茶,又翻出了个纹着芙蓉花边的小手炉儿。
“哪里就要这个东西了。”黛玉失笑了声,还是老老实实接了抱在怀里。
精神上是过分的劳累,黛玉歪在床上懒得动弹,索性说受了些风,又闭门告了一段假。
之前的究竟是噩梦还是预知。黛玉试探性睡了好几天,都没有得到那个梦的后续。
当时在梦里自己也太过疲累,没能听清那声“玉儿”究竟是谁叫的。
这日难得天晴,日头也暖了些。黛玉瞧着外面春色正起,难得放下书卷下楼一趟。
她刚刚迈下楼梯,红毛绿头的鹦鹉就扑腾着翅膀冲了过来,嘴里还在雀跃地叫着:“礼物!礼物!”
黛玉任由它绕自己飞了一圈,这才稍稍抬起右手。鹦鹉就乖巧地落在黛玉手上,还小心地收起爪子,又张嘴嘟囔了一声:“礼物!”
“哪来的礼物,惹它这样闹腾?”黛玉轻戳了下鹦鹉,已经看到桌上的礼盒。
“薛家送来的。他们早上到了贾府。”
黛玉随意点了点头,又打开盒子。里面是和上次三春一样的见面礼,镶着金边的绸花。
兴趣缺缺地将礼盒盖上,黛玉揉揉鹦鹉的羽毛,哄着它笑道:“还是上次你给我带来的花好看。”
那还是黛玉第一次见到浑身黄金的花朵,也不知是怎么长出来的。日后她再留神,也没见到过那般奇特的了。
鹦鹉只挺着胸膛嘎了一声,骄傲地一扭脖子,头上的绿毛就迎风飘了起来。
黛玉又笑,示意丫鬟将盒子留库房后,自己抖了抖手上的鹦鹉,带着它往外散散心去。
碧翠阁外长着一片的绿荫,不远处有假山矗立,一眼望去格外阔亮。傍晚的风很柔和,只堪堪吹起黛玉垂下的发梢,带来一阵清新的凉意。
辽阔的天空是剔透的碧蓝,黛玉微微抬头看上方一朵小云时,就见远远的一个黑点朝自己飘来,然后直直堕下。
那是个蝴蝶风筝,一路刮着树枝飒飒作响,最终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鹦鹉猛地张开翅膀,它炸毛似的一跃而起,蹬着爪子惊恐嘎嘎叫了起来:“谁家!谁家!”
黛玉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她摸了两把鹦鹉,再三安抚性地拍了拍它,这才又凑近几步,细细看了眼风筝。
这等花色,想必是位女子的。若是三春放风筝,那定会叫自己一道。
而风筝又是主人家的消遣,最有可能的就是……
黛玉正想着,就听后面一道温柔的声音传过来,像是温润的泉水流过高山:“这位姑娘?”
黛玉微微侧头,就看到一位丰美的女子出现在自己身后。
面若银盘,眼若水杏,唇红眉翠,雅淡含笑。
这人容貌出众,唇角的笑意温和,连带着黛玉也随她微微笑了下。
而宝钗还是第一次看到黛玉侧脸,将要出声的话语都顿了下来。
她之前从未见过这等容颜。
乌发肤白,琼鼻柳眉。鸦羽似的长睫低垂、在眼尾处交错,明眸中像是含着一汪水。
当对方抿唇微笑的时候,简直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
宝钗脑海里下意识地闪过一个念头:这谁见了能不心动?
而这时被冷落许久的鹦鹉炸着毛跳了起来。它打断她们的对视,扑腾着翅膀飞到中间嘎嘎叫着:“谁家!谁家!”
“别闹。”黛玉伸手捉住红毛鹦鹉,含笑摸了它一把,轻拍拍示意它先回去。
鹦鹉对这指令也有些熟悉了。它不甘不愿地拍打两下翅膀,又嘎嘎叫两声,才往碧翠阁飞去。
“……这就是林妹妹吧?我刚上京,没想到在这儿凑巧见了面。”宝钗友好地笑了下,看着黛玉和鹦鹉的互动。她体态丰满、肌肤白暂,在日光下瞧着犹如雪堆而起。
听称呼,必是薛家姑娘了。
黛玉看着鹦鹉飞起,顺便将目光放到宝钗头上停了停,从空无一字的地方收回视线后,才顺着她的话笑道:“的确是巧。”
这薛家姑娘上午刚入贾府,下午就来放风筝、还恰好落到自己阁楼周围。
虽然风筝上的线断面不像是被切掉的光滑,可这层层叠加起来,又是何等的“巧合”。
世上可没有无缘无故的巧合。
宝钗微微颔首,像是听出黛玉话里的怀疑。可她对于这微微的小刺也不辩驳,笑容里都是大方的包容。
而这时宝玉远远地跑来,隔着老远就蹦起招呼笑道:“林妹妹你可好些了?见到宝姐姐风筝没?”
“瞧,我就说在这附近。”等近了些见到地上风筝,宝玉就先缓了口气。
今天宝玉像是特意装扮过了一般。他的头发结成九辫,用红丝系了攒至胎发,显得分外利落。
宝玉这时也顾不上别的,而是急着转向黛玉殷勤问好:“妹妹身子如何?”“药可吃了?”“要人参吗?”
林妹妹一病就关门谢客。虽然才几天,可宝玉觉得是度日如年,心里积了深深的关切,又不敢轻易上门打扰。
这会终于能一展贴心,他一连串着问了出来。
黛玉只是笑,看宝玉头上一片暖红色的字体,全都是『妹妹好了吗?』『妹妹怎么样?』『妹妹可累了?』。
这些字分外活泼,一个接着一个地往下跳着,仿佛永不竭尽似的。
“已经大好了。”她说着,又指了指的风筝,微微笑道:“表哥这般闲情?”
宝玉这才反应过来处境。不知为何他有些窘迫地想扯扯辫子,可还是压下手笑道:“薛家大哥最近遭事了些,母亲让我和宝姐姐放晦气呢。”
“这还没来得及剪就被风吹断了,所以才追来了。”
宝钗随着宝玉的话点点头,面上是一派的大度平和,目光在黛玉身上的绣品闪过。
她家是皇商,从小耳濡目染,更是能看出些明道。
面前这位林姑娘身上的,从发簪到衣料,无一不是名贵。
尤其是右腕间的念珠,在光下都能折出彩来,瞧着不似凡品,上贡都绰绰有余的。
“没想到正好遇上林妹妹,早知道我就选这边找了。”
宝玉在黛玉面前毫无保留、下意识就将话和盘托出。他笑着扯了下辫子,又连忙为双方介绍起来。
“正巧老祖宗让我叫林妹妹一道用饭呢,这会正好一起。”
舅母让宝玉陪宝钗放风筝,外祖母让宝玉来唤自己用饭。
黛玉思路下意识就跳了两瞬,她察觉一丝微妙,面上只点点头应予了。
宝钗注意到有四位侍女随着黛玉一道出发,都簇拥在黛玉身后,不远不及地跟着。
到贾母后院时,已经有多人在此伺候。老太君在正面塌上独坐,而身边有一金簪束发的陌生妇人,正笑着闲聊。
一看她们进来,那人快速扫过黛玉一眼,就对着贾母笑恭维道:“三位姑娘都在这里了,这又是哪位?这通身的气派,难道是要入宫的娘娘不成?”
第11章 紫鹃
刚刚还送礼上门,现在就不认识自己了?
黛玉微微偏头笑了下,没有接这个看似恭维的话。
还是王熙凤大笑着为双方介绍起来,话尾又叹息提了一句:“可惜我姑妈没能一道上京,不然那才热闹呢。”
边说着,她就像突然想起贾敏还在病榻上似的,用帕子拭了下眼睛,按下一个略红的印儿。
黛玉也跟着低下了头。心里倒是平静。自己前几天刚刚接到的来信,说的可是母亲大好了。
王熙凤没有像表现出来这般关心自己的母亲。
虽然看得通透,黛玉也不想接这个话茬。她将头又更低下了些,乌发上的碎珠随之垂下,在光下闪耀着,模糊他人窥探的目光。
“我就说,姑娘看着是个可人疼的。”薛姨妈连忙起身亲自将黛玉拉到位置上。
她目光从黛玉青葱的指尖扫过,又看向那翠蓝色如水烟般缥缈的长裙、肤白秀美的脸庞。
此时黛玉像是伤心一般,眉眼俱是下垂,鸦羽似的长睫遮落一片阴影。
越近看黛玉越是精美,容貌可惊天人。
薛姨妈将黛玉安置好了,凑近了伸手想爱抚安慰地摸摸黛玉,嘴里还在慈爱地继续念道:“好孩子,我姑娘和你差不多大小,也是巧。日后让她多多照顾你。”
听到日后照顾的话,黛玉才抬起眼。她眉宇稍稍起伏,翘长睫毛上扬,从薛姨妈头上一扫而过,几个小字正在那儿蹦跳起伏着:『得利用这个现成的借口留下来才好』
黛玉思绪一动,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怪不得这么贴着自己呢。
薛家想留在贾府,好借贾府现成的势。原本要是不出薛蟠这意外,外祖母和舅舅估计会乐意让他们留下。
可现在薛蟠的事情传的纷纷扬扬的,之前舅舅都气了两场,想必是不会主动提及。薛家是发现事儿不顺,现在要拉自己当例子一道留下了。
我就说,怎么会有无缘无故就对自己好的人。
黛玉胸口有些酸涩。她一边嘲自己多情,一边缓缓抿了抿嘴角,露出一个脆弱的笑。
薛姨妈只觉得面前一双水润润的明眸亮起,像是剔透的琥珀,闪着动人的光。
她这才注意到,黛玉的眼尾是微微上翘的。秋水般的明眸里像是盛满了深情,又像是冰一般的无情。
被这一眼看过来的时候,不知怎么的,薛姨妈只觉得自己仿佛全身都被看透了似的,升腾起一丝微微的凉意。
她几不可显地打了个寒颤,本来要落到黛玉面颊上的手顿了下,临时改道虚虚地从头发上略过。
“劳姨妈费心了。”黛玉看她僵硬地改变手势,将嘴角的笑意加深了些,直直对上薛姨妈的视线,笑得越发动人,“幸而外祖母和三位姐妹都在,也都疼惜我呢。”
迎春坐在下首,被点名后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有些恍惚地理解道:说的也是,自己家的姐妹自己自然会亲近,何必要一个外人来照顾。
王熙凤适时地捧着果子走来,夸张地笑着接了句:“可不是,还有我呢!我当初一见妹妹,也是一颗心就扑上去了,差点将老祖宗都忘了。”
说着,她又哎哟一声,自己轻拍了一下嘴巴,转头向贾老太君讨喜道:“该死该死。一不小心就溜出口了,老祖宗别怨我才是。”
贾母指着她笑骂了句猴儿,一时间众人都奉承地笑了起来,打破之前有些沉闷的气氛,薛姨妈也边笑边退回位置上了。
王夫人在一旁坐着,手里一下一下转动着佛珠。在大家笑声轰响起来时,她手上顿了下,细细看了看宝钗,又瞥过一眼黛玉。
宝钗身上是件半新不旧的常服,陪着淡色的绵裙,正安分地坐在位置上。她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面上含笑地看着众人谈话,一派平和守时的模样。
连身后都只有一个丫鬟跟着,看着就是本本分分、安静乖巧的。
而黛玉发间的玉簪、腕间剔透的念珠、腰上的佩玉、锦绸的宝石,每一件都像是在闪着光。更别说那时时刻刻守在黛玉身边的四位侍女,简直要刺痛王夫人的眼睛。
她缓慢又捻过一颗佛珠,闭了闭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这般做派,让她想起来当初贾敏未出阁时,简直像一模一样的风光。而自己被压在光辉之下,是一道几不可见的阴霾。
果真是母女,一样的张扬又不知检点!
王夫人压下心中杂念,转头看了眼宝玉,差点被茶水给呛了下。
自己的宝贝儿子,此时正眨也不眨地看着林黛玉,嘴里还在急急忙忙地插着话:“我也会照顾林妹妹的!”“我也一样疼妹妹!”
她缓了好一会,才将嘴里的茶水咽下。张合了几下持着佛珠的手指,王夫人轻声开口笑道:“宝丫头也是好的。这次上京赴喜事一件,成了是多大的荣耀。”
薛姨妈怔愣了会,看了眼王夫人后立马又反应起来笑道:“还早呢。如此天大的福气,也不一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