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含光从参加秋闱依赖一直很淡定,就连中了会元都未喜形于色。但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了平凡学子大考来临前的焦虑,恨不得明天就殿试结束一了百了,也好让家里的生活回到正常情况。
这种微妙的心情在顾含光看到顾平宁是达到了顶峰。
这大晚上的,极少出小苑的顾平宁连个丫鬟都没带,自个儿推着轮椅晃晃悠悠进来,顾含光汗毛都炸起来,噼里啪啦道:“殿试所需之物皆已备齐,饮食起居处处妥当,纸墨笔砚都是用惯的,就连什么平安福高中符状元符我都有了,再没什么缺的了,你就别凑热闹了。”
顾平宁实在少见自家哥哥这幅炸毛的样子,忍不住轻笑出声:“哥哥这是要赶我走吗?我可是来送东西的。”
顾含光这两天最怕家里人送东西,听到这三个字头皮都要炸,连连摆手拒绝三连:“不需要,用不着,要不了。”
“哥哥不先看看吗?”顾平宁从衣袖内掏出一张薄纸递过去,“好歹是妹妹的一点心意。”
此话一出,顾含光只得无奈地接过纸张,生怕这上面也是求神拜佛之言。
但顾平宁显然不像是另一个跳脱的妹妹,这张纸上只用清瘦的字体写了四个字。
赋税,文治。
这两个词倒也稀松平常,可放在殿试前特意这样巴巴地送过来,其中意味再明显不过。
顾含光盯着纸张像是要从中看出花来,好半响才抬头去看一脸无辜的妹妹:“阿宁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啊,就是见府里都在为殿试之事忙碌,我也想着能尽点心力。”
顾含光简直头疼,将纸张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忍不住压低嗓音问道:“你这该不是从安王那里……”
“哥哥你瞎说什么啊!”顾平宁没想到顾含光会想歪到这个地步,急急忙忙打断道,“你以为我有什么本事能弄到殿试……”
“咳。”顾含光也发现是自己一时想岔,偏头转移话题,“那阿宁这是?”
顾平宁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就是我自个儿瞎写的,哥哥看过就烧了吧。”
不得不说她家哥哥也太看得起她,殿试试题是何等机密之事,更何况今年是天下一统后的第一次科考,昭武帝早就说过此次殿试要亲自出题。她也是顺着这个思路一点点揣摩下去,费劲心思才给自家哥哥压了两题。
现在可好,她哥哥竟然还怀疑她通过安王泄露试题舞弊。这是不相信她的人品,还是太高看她和安王的本事?
顾含光实在心情复杂。
说真的,他从不觉得自己参加殿试是一件需要全家兴师动众的事情,不是他自傲自负,但对于自己的水平,他还是有那么一点信心的。
他自然知道家人全是出于一片关心他的好意,因此一面叨叨这些没用,一面小心翼翼地将这些心意全部藏起来。
可这些与顾平宁送的四个字又全然不同。
他这位妹妹啊,原以为只是较常人更聪明些,心思更深远些,可现在看来啊,倒是他小瞧了她。
顾含光终于收拾好了心绪,一边在烛火上烧了纸张,一边诚恳问道:“赋税之重,阿宁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但是敢问这文治何解?”
火光一点点从底部吞噬而上,明明晃晃的光亮映在顾平宁的脸上,褪去了三分病弱,倒显现出一点锐利的模样。
“文治二字泛泛而谈,无须解它。现天下初定,大越全民尚武、朝堂重文轻武的风气必然有所改变,但这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我写下这两个字只是为了提醒哥哥,殿试也好,以后初入仕途也好,还请记得你推崇文治。这点对别人来说或许不重要,但就哥哥你的身份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至少陛下和太子,都会乐意见到你这般的。”
顾平宁声音淡淡,但字里行间显露出对朝堂政事的见解、对昭武帝心理的把握却让顾含光心惊。他从小自负才华,不善武艺也好,世人偏见也好,他从不怀疑以自己的才干,能成为一名能臣,让顾家更上层楼。
可现在,他这位平常不显山不露水的妹妹,却在他开启仕途的前夜,给他上了一课,让他微妙地体会到了镇国将军独子这个身份带来的利弊、
因为顾这个姓,天然就带上了立场。
顾含光又想起回京后第一次见到昭武帝时的情景,长叹一口气道:“是我疏漏了,倒是又劳累你费神。”
“哥哥不嫌我多事便好。”顾平宁看着自家才情艳艳的兄长,语调柔软,“我知哥哥心中有大抱负,可仕途艰险不亚于沙场征伐,唯愿哥哥称心如意一展宏图。”
说完这一句,顾平宁便推着轮椅告辞。
明亮的月光将顾含光的身影拉的斜长,一步步跟在顾平宁后边送她回了自己的小苑。
她的这个哥哥啊,从来都不想以顾子蠡之子的身份在史书上留下寥寥一笔。他有豪情壮志万千,还有足以匹配野心的大才,他想要后世之人评价这一段历史时,夸耀他的政绩不亚于他父亲的功勋。
她的哥哥啊。
这一场兄妹间的谈话夜过无痕,两日后,殿试正式开始。
太子作为储君也一同出现在大殿上,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向不沾染政事的安王作为太子的小尾巴,也跟着在殿中晃晃悠悠。
顾含光答题之余看到安王勉强装出稳重神情却又屡屡破功的模样,只觉得自家玲珑心肝的妹妹配这样一位还未长大的少年郎,着实委屈了。
根本不知道她家哥哥又替自个儿委屈上了的顾平宁难得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可好心情还未维持到洗漱结束,就听见有女官传太后口谕,请她进宫。
顾平宁自从被赐婚后就好好恶补了皇家知识,知道这位太后平素常年在行宫礼佛,距离上一次回宫已经过去足足三年。
可现在太后消无声息地回了宫,连个消息都没传出来,又突然传召顾平宁,让梅氏心生不安,当即就想陪着女儿一同进宫。
顾平宁好不容易劝下了关心过度的娘亲,坐在马车上继续回想太后的身份。
当今太后姓姜,是先皇后的嫡亲姑姑,因此对先皇后所出的太子和安王格外疼爱。只是先皇后早逝,姜氏一门又子嗣艰难,男丁不旺,到了现在只剩下旁系当家,算不上什么正经外戚。
可能是因为娘家凋零的缘故,这位太后常年吃斋礼佛,很少出现在众人面前,顾平宁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大越最尊贵的女人。
太后是个慈祥的老人,对顾平宁态度不算亲切却也和蔼,听闻她身子骨弱还特意赏了一件白狐披风,又唤人去取了一株上好的灵芝一同赐给顾平宁。
“女儿家的身子重要,你还年轻,好好调理自会康健。”
顾平宁笑着点头,眼角微微弯起来:“多谢太后娘娘。”
“姑祖母这是见到顾家姐姐漂亮偏心呢!”穿着银白色宫装的女子款款而来,靠近太后撒娇道,“阿阮前些日子想要这白狐披风姑祖母还舍不得呢,原来是要留着给顾姐姐啊!”
十五六岁的女孩年轻娇俏,笑起来跟花骨朵似的,仿佛让整个充满檀香味的厅殿都亮堂了一半。
太后对她显然很是亲近,闻言也不恼,笑着打趣道:“小贪心鬼,有好东西哀家何时少了你的?”而后又转头对顾平宁道,“这是我娘家的隔辈侄女儿,小六的表妹,你唤她阿阮便是。”
顾平宁温温和和地唤了一声“阿阮妹妹”,没错过小姑娘眼中一闪而过的敌意。
安王殿下的嫡亲表妹啊。
顾平宁不知怎的,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前两日安王新送来的话本。
毕竟每个曲折动人的话本故事里,都少不了表妹这一号重要人物啊!
第25章
在永康宫中的一番谈话,顾平宁终于摸清了这位可人表妹的来历。
这位姜阮姑娘是先皇后亲兄长姜祁的独女,本该是姜氏一族最嫡出的小姐。只可惜姜祁夫妇意外蒙难,只留下这么一个牙牙学语的女儿。
彼时先皇后已逝,姜家旁系对着家主之位虎视眈眈,太后实在不忍,这才接了这个孙侄女到自个身边,亲自教养长大。
就血缘关系来说,这位姜姑娘和太子安王很是亲近,也确确实实是嫡亲的表哥表妹。
但让顾平宁不解的是,常年跟着太后在行宫礼佛的姜姑娘,为何对才第一次见面的自己有着如此敌意。她可以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位从未见过面的安王表妹,更何论是得罪。
总不至于像是话本里一般,觉得是自己抢了她青梅竹马的表哥夫婿吧?
“好了,该是哀家礼佛的时辰了,你们小姑娘家自个儿玩去吧,过些时候来陪哀家用膳。”太后转动着珠串笑眯眯道,“哀家就喜欢你们这些鲜亮的小姑娘,看着都像是能多吃下半碗饭。”
顾平宁看着一身银装飘飘袅袅的姜阮,又低头看了看身着白衣装扮简单的自个儿,有些怀疑常年礼佛的太后是不是对鲜亮这个词有什么误解。
姜阮倒是高兴,撒娇着说自个儿想吃百合小炒,见太后笑眯眯地应了,才转头对着顾平宁道:“顾姐姐,西茗湖新养了几条金色的锦鲤,颇有妙趣,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这位姜姑娘被太后养的天真活泼,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就带上撒娇的味道。
只可惜到底年纪小又没经历过什么事,这软绵绵的语调也掩饰不了她看向顾平宁时眼中微妙的敌意。
顾平宁轻声应了,由红缨推着轮椅,一路跟着姜阮闲逛到西茗湖边。
“哎呀,瞧我这记性,竟然忘带鱼食了!”行到湖边姜阮突然一拍脑袋,抿着嘴不好意思问道,“顾姐姐,我的侍女回去拿披风了,能请你的侍女回去拿鱼食吗?”
这想要把侍女支走的意图实在明显不过。
顾平宁看着波光粼粼的西茗湖,内心毫无起伏。
不是她不想陪小姑娘演戏,可支开侍女独自呆在湖边这种把戏都是早年间她家堂姐妹玩剩下的了,连最近的话本子都不流行这一招了。
也不知这位演技不太行的姜姑娘是想自个儿落水冤枉是她推的,还是想干脆将她推下去淹死一了百了?
顾平宁看着湖水仿佛没听见,姜阮显然着急了,弯着眉眼软软道:“好不好嘛顾姐姐?没有鱼食我们就看不到锦鲤了,真的很有意思呢。”
丝毫不觉得看鱼有意思的顾平宁内心冷漠,但人家小姑娘戏台子都搭好了,她不顺着看下去未免太不近人情,因此转头吩咐红缨:“你去拿些鱼食来,顺便也带件披风过来。”
鱼食估计是用不上了,但披风想来马上就能用上了。
毕竟深秋的湖水,还是挺凉的。
红缨听话地走了,顾平宁不动声色地按下轮椅的锁扣,确保轮椅固定好了才去看慢慢收起笑容的姜姑娘。
姜阮显然不是什么有耐性的性子,见人一走就褪下脸上天真又无辜的笑容,嘲讽道:“顾姐姐真是好命呢。”
说真的,顾平宁自从不能再站起来后,听见过无数同情落泪的惋惜,但这还是第一次听有人夸她命好的。
这角度独特,顾平宁决定再多听两句。
“不是吗?父母战功赫赫国之重臣,兄长才华出众高中会元。所以就算你是个不良于行的残废,也能凭着父母兄长的功勋风风光光地嫁给表哥做安王妃。”
顾平宁笑容不变,还颇为赞同地点头:“阿阮妹妹这般说来,我命确实挺好的。”
姜阮靠近一步,声音恨恨:“可我呢,明明是姜家嫡出的女儿,这个天下的主人骨子里都流着一半姜家的血脉,我却要日日守在清冷无人的行宫与佛祖为伴,就连表哥也要被你这么个残废抢走……”
这一段话简直槽多无口,但顾平宁总算抓住了小姑娘上演这么一出的由来。
还果真是表妹爱慕表哥的俗套情节啊,话本子倒是不欺她也。
下面的情节也不出顾平宁所料,抒发完自己心里感想的姜阮径直上前,一把拽住轮椅把手,身体侧倾手臂使劲,想要借力将顾平宁连人带椅甩向湖底。
西茗湖水不深,正常情况下绝对淹不死人,可谁让顾平宁就是其中的特殊情况呢。
姜阮做好了看到顾平宁惊慌失措表情的准备,可没想到坐在轮椅上的人纹丝不动,连同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化。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就像是在看一个挑梁小丑上演一出马戏,还有心情不紧不慢地提醒道:“阿阮妹妹怎么如此不小心呢,你身娇体弱的,万一跌倒了落入水中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句话就仿佛打开了某种思路,姜阮眼见拉不动顾平宁,干脆一咬牙放手反推了一把,借势整个人直直向后倒去,如同一团被拧巴拧巴揉皱的雪球,“咕咚”一声落入湖中。
“救命啊——我不会水——救、救命啊——”
深秋的湖水凉意入骨,姜阮拼了命在水中扑腾,恍惚中好像看到高坐在顾平宁眉眼冷淡,既不施以援手也不唤人来救,仿佛就要这样眼睁睁看着她一点点淹死。
姜阮终于慌了神。
她虽说自幼失恃失怙,但从小在太后身边长大,从未吃过什么苦头。现下在湖中呛了两口水,又见无一人来救,连湖水不深淹不死人都忘记了,只觉得自己今日要命丧于此,只能嘶声力竭地喊道:
“救命啊——”
顾平宁冷眼看着姜阮在水中挣扎,倒不像作假,应当确实不会水。
可这般拙劣的手段除了让她自己吃点苦头,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这位天真又心怀记恨的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没弄清楚一件事,这场婚事是昭武帝赐的,最希望顾平宁能安安稳稳嫁给蔺耀阳的,也是昭武帝。
不过这人落水这么久,依旧没看到有宫女太监过来。就算是西铭湖再偏僻,也不该如此,想来是这位姜姑娘提前打点过了。
想想要是此刻在水下扑腾的人真是顾平宁自己,她腿动不了,又是否能撑到有人来救呢
湖中姜阮的声音渐渐变弱,终于赶到的侍卫急急忙忙跳下水,将冻得瑟瑟发抖的姜阮捞起来。
恰逢此时红缨回来,顾平宁亲自接了披风盖在浑身湿漉漉的姜阮身上,连声嘱咐道:“快、快,阿阮妹妹落水受惊,赶紧唤太医!”
姜阮似乎听到了这句话,用尽最后的力气恨恨地瞪了顾平宁一眼,然后因为体力不支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