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绯笑道:“遥遥姐带回来的茯苓饼,可好吃了。”
谢昭没有吭声,碰也没碰那点心。
小院上空笼罩着霞光,谢昭见水缸里的水只剩一半,提着桶就去打水,谢奶奶在厨房里做饭,一眼瞧见了,忙道:“放下!你累了一天了,歇歇。”
谢昭充耳不闻,手臂肌肉隆起,几下就打了满满一桶水,提到水缸边倾倒下去。
“犟种!”谢奶奶小声骂了句,又扬声道,“昭哥儿,井里吊着凉粉,你端一碗给遥遥吃。”
谢奶奶说完就煎蛋去了,满以为谢昭会听话,没想到外头又响起倒水的声音。谢奶奶探头一看,谢昭还在打水。奇了怪了。
谢奶奶回想起程遥遥回来时那恹恹的模样,再看眼自己孙子这倔驴的样儿,明白过来,这两个冤家闹脾气了!
谢奶奶摇摇头,跟谢绯道:“小绯,你去。遥遥刚才回来样子就不对头,不知道是不是中暑了……”
木桶哐当扔在了水缸里。
谢绯本来蹲在灶台前烧火呢,听到这话就要出去,谢奶奶道:“没你事儿,烧火。”
谢绯奇怪道:“可……”
谢奶奶冲她摆摆手,又指了指外头,笑得意味深长。谢绯眨着小鹿似的眼睛,似懂非懂。
谢昭把井里的篮子提了起来,拿出一个盖碗后把篮子又放回去。
盖碗里是绿色的凉粉,冻豆腐似的颤巍巍,晶莹剔透。用刀子切成小块,浇上一点儿蜂蜜,凑近了就能闻到那股凉津津的香。
谢昭捧着一碗碧绿晶莹的凉粉,轻轻敲了敲程遥遥的房门。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声音。
谢昭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程遥遥房间里清凉无比,桌上摆着茉莉花和薄荷叶,暗香浮动。窗户里投进夕阳,光线昏黄暧昧。床上挂着一只崭新的蚊帐,蚊帐钩子放了下来,隐隐绰绰只瞧见一道纤细身影趴在床上。
谢昭把碗放下,碗勺碰撞发出轻响,床上的人也没有动静。
谢昭轻轻撩起蚊帐,只见程遥遥面朝下趴着,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小被子乱糟糟的一团,睡相差极了,一只雪白赤足伸出了蚊帐外。
谢昭居高临下看着她:“睡着了?”
程遥遥一动不动。
谢昭捉住那只脚塞回帐子里。才松手,又伸了出来,还狠狠蹬了他一脚。
谢昭面无表情,伸出手指在那雪白足心挠了挠。
“你!”程遥遥嗖地收回脚丫,抬起头来,怒视着谢昭。
谢昭指了指那碗凉粉:“奶奶让我端来。”
程遥遥脸颊带着才睡醒的绯红,初开海棠似的,娇气地一撇头:“我不要吃!”
谢昭顿了顿,没吭声。
程遥遥气哼哼抱着手臂,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谢昭来哄自己,偷偷转头一看,屋子里空荡荡,哪里还有谢昭的影子?要不是那碗凉粉还在,程遥遥都要以为刚才是自己的幻觉了。
如果不是幻觉,谢昭怎么可能对自己这样冷冰冰的?
屋子里霞光渐渐暗下去,程遥遥抱着小竹枕,偷偷蹭掉眼角的泪水,她想回家了。
程遥遥开始了和谢昭的冷战——单方面的。尽管程遥遥每天都用仇视的目光瞪着谢昭,不吃谢昭给自己晾好的粥,就算谢昭给她打洗澡水,她也坚决不要跟他道谢!可全家除了程遥遥之外,好像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
原因无他——谢昭太忙了。
西瓜从田里摘下来,一刻不停装上拖拉机运进城里,一天要运两趟。几天下来,摘瓜的村民们都累得够呛,负责开车的谢昭更是一刻没歇息过,饶是他体力好,脸颊也瘦削了一圈,越发显得刀削斧凿一般。
这些日子,程遥遥几乎没能跟谢昭打过照面。天没亮时谢昭就已经开车进城了,回家也只是扒拉几口饭又匆匆出去了,晚上帮程遥遥打好洗澡水后,靠在门边都能睡着。
第65章 醉酒
这些日子谢昭忙着,程遥遥也没有闲下来。
选拔工农兵大学生的消息渐渐传开了,知青们的心思全都活络了起来。就算是明知自己实力不行的刘敏霞,也生出了几分希冀。
毕竟谁真的愿意一辈子扎根农村呢?当初下乡时怀揣的一腔热情,也早就被乡下艰苦的环境和劳动磨灭了。对于知青们来说,哪怕是只有一丝丝的希望,他们也会拼尽全力地抓住。
程遥遥对这个名额并没有兴趣,可架不住她有投票权啊!知青们都被组织到一起,没完没了地开会讨论,这就免不了要碰见沈晏了。
自从那天帮张晓枫打听了消息后,程遥遥对沈晏一个正眼都不给了,见到他转身就走。可这态度在沈晏眼里就成了欲擒故纵。从前的程遥遥一颗心都系在沈晏身上,只换得他弃如敝屣。现在的程遥遥对他翻脸不认人,倒让沈晏对她欲罢不能了。
有沈晏在的地方就有程诺诺。当着程诺诺的面,沈晏还不敢如何,可他那痴缠的眼神明晃晃得其他人都发现了,哪能逃得过程诺诺的眼睛?
程遥遥对这两人烦不胜烦,其他人更是议论纷纷。只有张晓枫和韩茵知道内情,每次开会的时候都紧紧围着程遥遥,这才让沈晏没有机会上来纠缠。
这天晚上,谢昭很晚才回到家。
“哥哥你可算回来了。”谢绯高兴地迎上去,道:“都等你回来吃点心呢。遥遥姐做了杏仁豆腐!”
谢昭顺着看去,小桌上摆着几碗白生生豆花似的东西,雪白细腻。谢奶奶和程遥遥都坐在桌子边,好像在等他。
谢昭眼神落在程遥遥脸上,停顿了几秒。程遥遥爱答不理地掀起眼皮看他,忽然抽了抽鼻子:“哪来的酒味儿?”
谢奶奶也站起身来:“昭哥儿,喝酒了?你晚上去哪儿吃饭了?”
谢昭去洗了把脸,道:“支书家。”
程遥遥瞬间炸了毛:“你干嘛去他家吃饭!”
谢昭看了她一眼,语速比平时慢一些:“支书孙子周岁,留我吃饭,喝了两杯。”
程遥遥恨不得上去挠花他的脸,可当着谢奶奶和谢绯的面,只好跺脚道:“酒味儿臭死了!”
谢奶奶把茶缸塞谢昭手里道:“快漱漱口。哎,喝了酒明天要头疼的。”
谢昭听话地漱了口,又猛喝了几口茶水,道:“我去睡会儿。”
谢奶奶担心地道:“昭哥儿,要不吃碗点心再去睡?”
“不了,很累。”谢昭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像是忘记了什么,眉宇间透着一股严肃的困惑。
他漆黑眼眸转动,落在程遥遥脸上,才忽然一亮:“等会叫我,帮妹妹打洗澡水。”
谢奶奶哭笑不得,推他道:“行了,先去睡会儿 !”
谢昭固执地重复了一遍:“记得叫我。”
还是程遥遥没好气道:“知道了!”
谢昭这才慢吞吞走了。
谢绯偷笑着对程遥遥道:“我哥哥喝醉了是不是很好玩儿?”
“他喝醉了吗?”程遥遥怀疑地道,“他脸也不红啊?”
谢绯笑道:“我哥喝酒不上头,但是喝醉了就像个孩子似的。”
程遥遥忍不住一笑,又赶紧绷起小脸。
程父上回寄来的包裹里有一包南杏仁,质量上乘,用来做杏仁豆腐正好。杏仁豆腐口感细腻清淡,带着微苦的杏仁香,长期吃能安神平喘,美白肌肤。只是做起来格外费功夫,现在又没有料理机,一切全凭手工。程遥遥拿小磨磨了一下午,又用纱布滤了几遍,才做出这么细腻的口感。
杏仁豆腐盛在小碗里,白嫩嫩颤巍巍,浇上一勺蜂蜜,比豆花更嫩,比凉粉更醇,谢奶奶和谢绯都吃得赞不绝口。
谢奶奶把剩下的一份吊回井里,道:“等昭哥儿明早起来吃。遥遥废了这么大功夫做的,得让他尝尝。”
程遥遥小声哼唧道:“活该他吃不到。”谁让他去小秃子家吃饭了!
谢奶奶打了个呵欠,回屋睡觉去了。老人家一向睡得早,纯粹是为了等谢昭回来才熬到这会儿的。谢绯去洗了澡,替程遥遥把水烧上,也回屋睡觉了。
程遥遥自己在院子里玩了会儿,等水烧开了,就去喊谢昭起来。
谢昭的屋子是杂物间改的,外间放着药材和皮草,里间只有一铺床和一张桌子,简陋之极。
谢昭敞着衣襟躺在床上,鞋都来不及脱,睡得很熟。这屋子里凉,他毯子也不盖,睡得热气腾腾。
程遥遥喊了两声:“谢昭,谢昭!”
谢昭平素睡觉警醒得很,程遥遥在隔壁一叫他就过来了,此时却巍然不动。程遥遥凑近了看他,闻到了他衣襟上的那股酒味儿,还是高粱烧!
酒量不行还学人家喝白酒。想到他是去谁家喝的酒,程遥遥立刻嫌弃地推他:“你醒醒,我要洗澡,给我打水啦!”
谢昭“嗯”了一声,没动。
程遥遥像只撒泼的奶猫,抓住他衣襟开始摇:“谁让你去喝酒的,起来起来起来……”
谢昭皱了皱眉,闭着眼一把将人按进怀里,“不要闹。”
程遥遥重重扑在他胸膛上,谢昭还没洗澡,身上带着一股蓬勃的荷尔蒙味道和淡淡酒气。
“唔……”程遥遥捂住嘴巴,堪堪忍住一声绵软的哼声,气得挠了谢昭一把。
谢昭皮糙肉厚,眉头都没皱一下,胳膊铁箍一样圈着她。
谢昭身上的味道很好闻。程遥遥深吸了一口阳气,脸颊一热,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太没出息。她一边自我唾弃,一边抓紧机会凑在谢昭颈侧嗅来嗅去。
谢昭低笑了一声,低沉而有质感的音色迷人,吓得程遥遥瞬间清醒过来,浑身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
谢昭下巴抵着她发丝蹭了蹭,呢喃了一句“妹妹”,又没了动静。
程遥遥吊着的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恼火地瞪着谢昭的锁骨,吓死人了!程遥遥静静等了一会儿,抱着谢昭的胳膊小心翼翼抬起来,一边拧着腰往外退,一点一点蹭了出去……
谢昭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翻过身,一条长腿哐当压了上来。
程遥遥被压得内脏差点吐出来,拼命扑腾着推开他,谁知谢昭就像要被抢走玩具的熊孩子似的,双手双脚都缠了上来。程遥遥那点儿力气根本是螳臂当车,眨眼间就被当作抱枕抱在了怀里。
程遥遥自暴自弃地不动弹了。
阳气借着肢体触碰澎湃地涌入身体,令小荷叶瞬间舒展开来,欢快摇曳。
程遥遥瞪着谢昭近在咫尺的睡颜,狭长双眸阖着,一双眉锋锐入鬓,令他平添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肃感。往下看,鼻梁高挺,一双菱唇不厚不薄,微微张着,呼吸间带着一股淡淡酒气。
程遥遥鬼使神差地盯着他的唇,小声叫道:“谢昭,谢昭你醒着吗?”
没有回答。谢昭呼吸均匀绵长,睡得很熟。
程遥遥扁了扁嘴。她还生谢昭的气呢,并不想亲他!这只是为了吸阳气罢了!
一双狭长眼眸在黑暗中睁开,像蓄势待发的狼。
……
程遥遥被迫吸收着澎湃的阳气,这几天消耗的阳气很快就补了回来,而且充盈得过了头。
不知多了多久,虚空里响起水滴声,吵醒了程遥遥。
小荷叶长了大一圈,欢快地向程遥遥展示。程遥遥烦得直接把它屏蔽了,双腿乱蹬,踢到了一个结实温热的东西,顿时惊醒过来。
天窗里漏进一点灰蒙蒙的光线,程遥遥看着跟自己交颈而眠的谢昭,昨夜的记忆瞬间涌入脑海。
“……”程遥遥竭力保持镇定。
程遥遥小心地抬起谢昭的胳膊,把毯子卷了卷塞进他怀里,谢昭抱着那卷毯子翻过身去,程遥遥趁机脱身溜下床。
她踮着脚捡起散落的衣服套上,回头看了眼,毯子一角挡在谢昭下腹,肌肉线条在晨光里山峦般起伏,他睡得眉目舒展,短发乱糟糟支棱着,透出几分少年气。
程遥遥莫名想在床头放点钱……她摇摇头,提起拖鞋,做贼似的溜出了谢昭的房间。
第二天早上,谢绯来敲门喊程遥遥吃早饭,程遥遥一直装睡没敢出去。直到中午,她才慢吞吞洗漱,出了房门。
一出去,就看见坐在院子里干木匠活儿的谢昭。
“!!!”程遥遥一个激灵,转身就想回屋。
谢绯已经叫道:“姐姐,你总算起来啦,准备吃午饭了!”
“……哦。”程遥遥只好僵硬地转过身,走到院子里洗漱。
满院子的木香味。浴桶已经初见雏形,谢昭在打磨木桶边缘的毛刺,褂子上汗津津的,不知道干了多久。
程遥遥盯着他身边的水缸许久,才同手同脚地走过去舀水,然后飞快地捧着水跑开了。
谢昭:“……”
谢昭冷着脸丢下工具,走到井台边舀水洗脸。
两人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中间恨不得隔开一个院子的距离。谢奶奶把饭菜端上桌,心里也不知道该愁还是该松口气。
中午饭是奶奶做的,擂茄子,青椒炒腊肉,苦笋汤,木耳炒鸡蛋,谢昭那碗白米饭里还卧着个鸡蛋。这时节干活儿,细粮可省不得了。
谢昭吃着饭,脸上看不出什么来。程遥遥偷偷看他一眼,如坐针毡。昨天晚上的事谢昭到底记不记得啊?
谢奶奶关切地夹了块肉放在谢昭碗里:“昭哥儿,怎么了,胃口不好啊?”
谢昭道:“头有点疼。”
“高粱烧劲儿大,难免的。”谢奶奶嗔怪道,“下回可别喝酒了。你现在开着拖拉机呢,喝酒误事的。你看你,昨晚喝醉了,也没给遥遥打洗澡水,今早起来锅里水都是满的。”
程遥遥一口饭呛住了,咳得脸色通红。
“你看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小心……”谢奶奶和谢绯忙着给程遥遥拍背顺气。
谢昭倒了杯水递给她,程遥遥看了他一眼,就跟被烫着似的转开目光,喝了好几口水才慢慢平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