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恪看她说得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忍不住停了笔多说几句:“说真的,木兰这个地方大的很,你若是住在毡房里四处看看,当真是没趣儿。”
“可是……臣妾也不喜欢杀生。”陆青婵抿着嘴唇说道。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儿,萧恪心中了然:“朕知道了,但是秋狝是每年的规矩,等不围猎了,朕带你单独去看风景,可好?”
难为他还有这个心思专门替她考量,陆青婵眼中带了几分欢喜,对着萧恪点头。
当天晚上,驻跸在离木兰还有五十里路的郊外,大军开始打灶生火,四处有炊烟袅袅,倒富有着一种别具一格的温情,陆青婵扶着子苓的手走出去看向西边的天空。
此刻正是一个黄昏,火烧云在天际铺陈开,弥漫出一种盛大而宏丽的感觉,萧恪走到陆青婵身边和她并肩站在一起:“你在看什么?”
“臣妾在想,为什么诗词里形容黄昏的诗篇有这么多,可是夕阳有什么特别之处么?”
萧恪挥了挥手,叫下人们给陆青婵披上一条氅衣:“因为有些人总喜欢拿夕阳自比,认为自己也是如同这暮霭沉沉的夕阳一般郁郁不得志,这些腐儒,酸得很。”
他看着远处似隐若现的山脉的轮廓,只觉得心胸也高远起来:“若是一个王朝所有的人,都带着一股子暮气,那这个王朝也离土崩瓦解不远了。”
陆青婵嗔了一句:“臣妾不过是说说诗文和风景,倒让皇上和江山治国联系到一起去了。”
这段时间,萧恪总觉得陆青婵和过去不大一样了,虽然依旧是过去那般温吞知礼的样子,可偶尔在他面前的一颦一蹙,总让人觉得动人。
“朕是皇帝,心里自然想得是家国天下,也只有天下太平了,才有机会让你有这些小女儿家的心事。”萧恪笑了笑,“到明日,朕给你猎一对兔子做护手。”
说出口便后悔了,陆青婵白日里才说过不喜欢杀生,他立刻转了话头:“你若是喜欢,养在宫里也行。”
提到养,萧恪又觉得养只兔子没什么意思,宫里头太妃那边养猫养狗的很多,都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活物,他的女人就该养些不同寻常的。萧恪也没有细思自己早已理直气壮地把陆青婵归为了自己的女人,脑子里已经飘去了老远之外的木兰围场。
萧恪曾和平帝一起去过木兰,和兄弟们在一起策马扬鞭在围场之上,他和萧让两个人合力猎了一头黑熊,那头熊的皮子被剥了下来一起献给了平帝。他们兄弟二人也曾在一起哈哈大笑、拍掌相庆。那些岁月早就走远了,他也好、萧让也罢,一起争夺过皇位和江山,两个人如今早就都不在原地了。
宗人府,是萧恪心里的一处禁忌之地,他不去提,也没人敢在他面前专门提起。不提不代表不重要,反而正是因为对那里的心绪太过于复杂。这不仅仅是关于陆青婵一个女人所带来的牵绊,更多的是骨血深处,那丝丝缕缕的血脉羁绊、事关皇图霸业的你争我夺,也许还有那么几分少年时代一起成长的少年之谊。
陆青婵看着萧恪,这个男人板正的脸上带着让人猜不透的高深莫测,她不知道萧恪心里在想什么,可有时候,觉得他那寒冰不化的外表之下,内心深处又有常人所触碰不到的柔软。
萧恪还正想着,就听见方朔走了过来:“皇上,西边那头有战报传来,大人们已经在等您了。”
“朕知道了。”萧恪点了点头,对着陆青婵说:“再看一会儿就回去吧,今天晚上朕叫了臣子们议事,就不和你吃晚饭了,你一会儿自己吃吧。”
陆青婵对着萧恪行礼,萧恪和方朔向毡房那边走去了。
西面的战报,萧恪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而后把它递给了立在前头的臣子们:“你们也都看看。”
“尔卓身死的消息传回车戎,一直不声不响的三王子亭奴逼宫谋权,一举登上车戎国王之位。”萧恪的目光扫过面前的几位大臣,“咱们都小觑了他。”
“咱们和他们刚在雁回关外交战几次,只觉得车戎这一战似有力不从心之感、顾虑颇多,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罗潜把战报读完递给了身边的大臣,“亭奴的母亲不过是个下等的胡姬,他自己一直忍气吞声地跟在尔卓身后做一个安分守己的臣子,如今竟一举夺得王位,的确是个有手腕和野心的臣子。竟然能把握住这个时机,他如今登基之初,正是需要铲除异己、肃清朝野的时候,只怕很快就会向咱们投诚了。”
“那你觉得又该如何呢?”萧恪叫人给他们几人赐了座,而后又赐了瓜果点心,这是萧恪近来新添的规矩,这些细枝末节上头的关心,让臣子们颇为受用。
“臣以为,赶尽不杀绝,无异于放虎归山。这个亭奴比他兄长更有野心,日后坐大,只怕对大佑的危机更甚!”罗潜是去年夏天武科举刚提拔上来的人,萧恪赞许的点点头:“和朕想的一样,传朕旨意,雁回关的战事不得松懈。”
那一天的议事,一直到了深夜,高趱平走出毡房的门只觉得自己额头出了薄薄的一层汗,罗潜从后面叫住他和他走在一起:“高大人。”
高趱平性子有些轻狂,目中无人已久,只是对这位武科举的状元郎心里还是有几分亲近之意的,罗潜对着他行了一礼,犹豫了一下,还是压低了声音说:“高大人知道的,我一直负责的是京中布防大小事宜,昨日查阅布防图的时候发现,宗人府那边的布防人数不足,尤其是后半夜,臣前天夜里去巡,竟然有整整一刻钟的时间,在大门外无人值守,我已经惩办了好一批人。只是如今陆大人不在京里,这些事我也不知道该和谁拿这个主意。”
“宗人府关了谁你心里也明白,这要是出了事,你自己掂量着吧。”高趱平也知道自己不便在此事上多言,如今夜色已深,他的眉心浅浅的蹙起,“只是话说回来,这布防的纰漏出了几日了?”
罗潜想了想说:“我每隔三日巡视一次,按理说应该不超过三日。”
高趱平嗯了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忧虑:“陆大人如今也不在,只盼着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
陆青婵吃过晚饭,又在门口转了一回。这是她头一次离开京城,远山在朦胧的月色下,都带着深黛色的线条,有徐徐的山风带着一阵丝丝的凉意吹来,子苓扶着她说:“主儿,我们回去吧。”
陆青婵的毡房里还算得上宽敞,铺了地毯踩上去十分柔软。子苓叫来两个侍候的婢女,让她们去打热水来,陆青婵拿着缂丝扇坐在贵妃榻上,有几分百无聊赖,她的目光落在了面前的香几上,微微一怔。香几上放着一张素白的信封,上面没有名姓和落款。
子苓和宫人们忙进忙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陆青婵伸出手,把这个信封拿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突然想任性双更,这一章的评论如果破20条,下午六点就加更一章!以补偿昨天忘记设置存稿箱时间的错误。
(要是连20条都没有,我就在下午六点把这一章的作话删了,我也是要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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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小通草(三)
大佑幅员辽阔, 北方和西方星罗棋布地分散着许许多多游牧民族, 葛尔丹、丹林部都是大佑以北的重要力量。去木兰行围猎是其一,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 就是还要接受喀尔喀扎萨克等蒙古四部的朝见,这是萧恪扶绥蒙古的重要举措之一。
抵达木兰的那一天,萧恪和蒙古喀喇沁、翁牛特旗部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宴会的名单里并没有陆青婵的名字,萧恪却把陆青婵带到了宴上,她坐在萧恪身边的位置上,接受蒙古王公的朝见。
看百技、观火戏之后,还有诈马、什榜、教跳的活动。
“敬献牧场,肇开灵囿,岁行秋狝。先帝开疆拓土,我等应习劳苦之役、惩宴安之怀。”萧恪对着蒙古王公们举起了酒杯,蒙古王公们亦纷纷对着萧恪举杯:“恭祝我主,文治武功,开创盛世。”(注)
陆青婵把自己杯中的液体也饮进了口中, 入口竟是酸甜的果汁。她抬起眼睛看向萧恪,萧恪的下颌线条在篝火的橙红中愈发显得轮廓分明,他没有看她, 可陆青婵感觉,萧恪的嘴角不露痕迹地弯了弯。
她收回目光,抿着想要弯起的嘴唇,又喝了一口果汁。
陆青婵是宴会上唯一的女人, 虽然她少言寡语,众人的目光依然会落在她身上,萧恪回过身来问她:“你若是不自在,朕许你先离席。”
“妾很好。”嫔妃率先离席不合规矩,陆青婵轻轻摇摇头。
草原上的民族,速来喜食半生的食物,那些还带着生肉纹路的烤肉被端上了案桌,萧恪让人额外给陆青婵烤了全熟的,面前的烤肉撒着粗盐的颗粒,和紫禁城中那些精致的食物并不相同。但是萧恪习以为常,他一面吃着这些食物,一面和蒙古的王公们谈起喇嘛教和刚从伏尔加河草原远行归来的土尔扈特部,这些都是陆青婵并没有听过的,也全然不懂的。
“土尔扈特部如今重归朕的土地,朕已经赏赐了渥巴锡,封他做卓里克图汗。让他们安住在伊犁,不日他也将来木兰与我们同贺。”
此刻的萧恪,是出离陆青婵的认知之外的另一个人,他与蒙古王公们谈笑风生,说起那些她闻所未闻的故事,她分明从那些王公们的眼睛里看见了敬服。萧恪是一个人能让人从心底生出崇敬之情的人,他领军作战多年,骨子里就带有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统治这个王朝需要强大的实力,也需要让臣民们心甘情愿臣服的本事。
萧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其中的许多蒙古王公都曾和他有过同袍之谊,对他的尊敬之情早就渗透于每一天,陆青婵看着那个于灯火朦胧中睥睨众生的人,竟在心中涌动出了许许多多的仰慕。
那天宴会之后,萧恪和她两个人,一起向驻跸的毡房走去,天子的华盖和皇贵妃的仪仗都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远处一片粘稠如墨汁一般的夜色深处,就是一望无际的木兰草原。
“明日朕要和他们一起去秋狝,朕已经给你选好了马,明日你就负责在马场里学骑马,朕回来检查。”他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酒气,陆青婵也曾见到过萧让饮酒,身上带着酒气的人,总让人觉得并不是那么好闻,但是走在萧恪身边,他身上带着一种淡淡的,凛冽的酒气味道。
陆青婵并不讨厌这种味道,萧恪站定了身子:“这些蒙古王公都是平帝在位时册封的王公,对于他们,既要尊敬也要让他们臣服,必须让他们明白,我们比他们更强大。所以朕明日的围猎,不会心慈手软。”
萧恪说得认真,反倒让凝神细听的陆青婵觉得有几分哭笑不得。萧恪如此说,分明是一直把她不喜欢行杀伐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了。陆青婵对着他温声说:“妾相信,皇上定可以满载而归。”
听她这么说,萧恪也终于能放下了心来。
“明日晚上是论功行赏的晚宴,你就不用来参加了,但是晚宴之后,朕会来查你的功课,看你有没有在给朕偷懒。”许是喝多了酒,萧恪的言语之间不再像过去那般一板一眼,倒多了几分略带亲近之意的调侃,陆青婵笑着颔首。
月色之下,陆青婵含笑而立的模样,无端的让人觉得朗月和风,春花盛开。远山和近处的灯盏,都是这个温驯女人的陪衬。
*
天刚蒙蒙亮,萧恪就带着蒙古王公和其余的诸位亲王向木兰深处进发了,陆青婵起身的时候,连成片的毡房已经空了大半。方朔专门在她的毡房外等着,见她醒了,便带她去马场看萧恪为她选的马。
这是一匹纯白色的雌马,陆青婵穿着萧恪为她选的暗红色骑装,映衬在围场的蓝天与白云之间,身上没有蒙古女子的异域之态,可汉人的脸孔和蒙古的服饰配在一起,竟让人觉得好看得近乎在发光。陆青婵看着眼前的这匹马,方朔把缰绳递给她:“贵主儿先和它说说话,权当是熟悉一下。这匹马曾是蒙古王公献来的,皇上赐的名叫踏云。这畜生很通人性,您就把它当成猫猫狗狗来对待,就成了。”说着递给陆青婵一包糖饴,“踏云喜欢吃点甜的,娘娘可以稍微给一点尝尝甜头。”
陆青婵走到踏云身边,抬起手小心的摸了摸它的马鬃,踏云打了个响鼻往后退了几步,陆青婵吓了一跳,方朔走上前拍了拍踏云的头:“别吓着贵主儿!”
踏云像是听懂了话一般停了脚步,用头轻轻去蹭方朔的手:“这小畜生是个喜欢欺软怕硬的主儿,您要是对它柔和些,它就敢跟您尥蹶子,可您要是也强硬起来,它反而乖乖的任由您驱策。”
陆青婵走到踏云身边,把手里的糖饴塞给它,一边摸它一边说:“好踏云,一会儿我要骑在你背上,你可不许乱跑。”
方朔看着皇贵妃如此温顺的模样,眼中也有笑意闪过:“娘娘和当初学骑马的皇上一点都不一样。”
陆青婵摸着踏云的毛发,方朔拿了个刷子来给它刷毛:“咱们皇上当初学骑马也是奴才教的,那时候皇上也不过六七岁的年纪,上马的时候半点都不含糊,不到一个时辰就能骑着马小跑了。”陆青婵一边听着,眼底不知不觉间也带上了一丝笑意。登基这一年多来,萧恪身上那些桀骜早已经被洗刷掉了,可有些东西,却是根植在骨子深处的。
他牵着踏云的缰绳说:“娘娘,您来上马试试。”
那日黄昏时分,萧恪带着臣子们才刚从围场深处策马而来,他没有回驻跸的毡房,而是径自打马去了驭马场。黄昏时分的日光,正好处于阴阳两界相交的地方,天地一片灿金,陆青婵穿着那件他亲自选的红色骑装,正牵着踏云的缰绳立在地上,远远地看向他。
萧恪催马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朕得好好罚你,朕让你骑马,你怎么在这牵着它?”
萧恪穿着一袭明黄色的骑装,在这浩浩然天地间,身上流转着雍容和尊贵。他看着陆青婵身上的红色骑装,越发觉得这个颜色衬得她皮肤细腻而莹白。
他把目光落在方朔身上,方朔忙跪下:“主儿学了好长时间了,才歇一会子。”
萧恪嗯了声:“来,让朕瞧瞧,你学得怎么样了,上马来。”
陆青婵一时间只觉得叫苦不迭,她慢腾腾地以一个非常不雅的姿势移坐到了马背上,手里握着缰绳看向萧恪。陆青婵向来是沉静而优雅的,在宫掖深处的这许许多多个年头里,萧恪从没见过什么关于她不那么优雅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