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礼哦了一声,又忍不住小声嘀咕:“亢龙,他不孤单吗?他的娘亲呢?”
童言无忌,陆青婵微微抿了抿嘴唇,轻声说:“他不孤单啊,他还有江山社稷,全天下的人都是他的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朕从来不后悔!”
皇上:“朕有钱有权,一点也不孤单。”
皇上:“朕是天下第一,朕谁也不服。”
陆青婵:“皇上……”
皇上板着脸:“除了陆青婵。”
我觉得我的读者内心戏比皇上还多哈哈哈哈,喜欢看你们留评,不喜欢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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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水半夏(三)
萧恪看着陆青婵,只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里没有掺杂任何情绪,他只是在单纯地打量着这个女人,萧让曾经无数次提起过她,每次提起都是唇边带笑,他说:“我就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女子。”
究竟是什么样的,萧让没说过,可萧恪今天突然懂了,那是温柔,是揉进骨血里的温吞淡泊,陆青婵的衣着依然素淡,看上去只比寻常宫女好那么一点,两只白玉簪子戴在她绸缎般的乌发间,她挺直的脊背和纤纤的鹤颈,偏叫人觉得她是九天玄女遗落凡间。
过了片刻,萧恪说:“走吧,去南书房。”他玄青色的缎面鞋落在落花间,眼睛深处蔚然无波,只是袖中的手却握成了拳。萧恪过去就喜欢握拳,答对父皇的策问,难免要打起十分的精神,指甲刺进皮肉里便会让人头脑清醒,他的掌心里常年有几个半月型的血痕。此刻,这血痕微微刺痛着,让他平静下来。
等圣上的御驾进了南书房,庆节小声对有善说:“你说皇上,是不是对娘娘上心了,可要是上心了,也不该是像现在这样啊。”
有善啧了一声:“你懂什么,没儿没女的东西还替主子瞎操心!”他俩一个是方朔的干儿子,一个是方朔的徒弟,平日里两个人就不对付,少不了绊两句嘴。方朔听见了,立刻冷着脸训斥:“再多说一句,立刻掌嘴。”两个人才消停下来。
白日里还日光晴朗,过了午后云彩便压得低了,檐角的金银索子被风吹得左摇右晃泠泠作响。弘德殿是萧恪平日里看奏折见臣子的地方,方朔把支槛窗合上,一缕风把萧恪面前的白纸吹得掀了起来,在空气里飘了飘,边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长绒毯上。方朔躬身捡起来放到紫檀木桌案上,余光瞟到这张云母熟宣上面画了一个女人,皇上是擅长丹青妙笔的,平日里不为外人所知罢了,这张画用的是白描,并未着色,可三两笔之间已经勾画出了神韵。
弘德颠后面挂了一幅万里江山图,萧恪坐在图前,好像身上也带着无上的威仪。
萧恪把笔放在笔架上,看向窗外昏晦的天光,鸟雀啁啾低飞,风敲击着直棂窗的窗框,萧恪心里想的却是,那御花园的两排梅树,怕是要被这风把花瓣吹落了吧。
印象里也是这么个春天,是太乾二十二还是二十三年,已经记不得了,他去兆祥所的时候经过御花园,看见陆青婵站在一棵梅树下,那时候御花园里只有这么一棵梅树,孤苦伶仃地立着,陆青婵就站在梅树底下,仰着脸去看,落花逶迤了一地,也沾在她的发间和肩上。他还能想起那时她的衣着,那件褪红色的氅衣穿在她身上,她像是踏雪寻梅的昭君。再不会有人比她再适合红色了,萧恪这么在心里想着,可后来鲜少见她穿过这么明丽的颜色。
看见萧恪,陆青婵笑着说:“幼时家里住了两排梅树,每到雪后,母亲就把梅花上的雪收进瓦罐里存着,留着烹茶。可惜了御花园里没有梅树,不然我也能学着母亲,留两罐子雪水,请五殿下尝尝。”
在宫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子久了,陆青婵也不像过去那般疏离,偶尔也能同他说两句话。
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书读得多了,女子身上自带着几分落落风致,也不知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生出陆青婵这样有才情的人,后来很多年,萧恪都惦记着这壶用梅上雪水烹的茶,入主紫禁城后,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御花园里种了两排梅树,园匠说种的日子有些晚了,来年怕是开不得花,可没料到这梅树也抽条长叶,开出了一树的花。
可惜了有花却没有春雪,今年喝不到的茶,不知道明年能不能喝到。
天上滚过一道闷雷,紧跟着就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打在琉璃瓦顶上,噼啪作响。有一丝缠绕在骨头关节深处的刺痛开始从膝盖处绵延,萧恪的脸上却没有太多的神情,这是旧时的沉疴,他从十五岁开始征战南北,从准噶尔再到云贵川陕,他身上刀枪剑戟的伤口数不胜数,这些陈伤便会在入冬或是雨季缠绕他。几贴膏药再并上两副汤药,熬得过了便是年复又一年。
萧恪鲜少去想往后的事,他骨子里就带着杀伐气,不喜欢被别人左右着做决策,更不喜欢自己的命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还能再活很多年,活到他看着这座紫禁城继续辉煌,看着大佑朝开疆拓土,金瓯无缺。
紫禁城没有什么人情味,萧恪习惯的也正是这一点。入夜时,身上的关节疼的厉害,他皱了皱眉,让人把杨耀珍叫来,杨耀珍给他诊了脉说:“寒气入体,加上沉疴当初也愈合的不好,因此皇上才会每逢阴雨便周身不适。臣开两贴药,皇上先服着。”
萧恪对自己的身子向来都是不上心的,既然都是老毛病,那就无需放在心上了,他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说:“知道了。”
可他显然是低估了这些陈伤的威力,下钱粮之后,宫里头不当值的奴才都出了宫,乾清宫里越发显得冷清,长颈灯里的灯花跳动,他绷着脸额角的太阳穴狠狠地跳了几下。
“皇上,翰林院的刘汝宁来了。”
刘汝宁是废帝萧让的夫子,素来低调不问俗世,萧恪淡淡嗯了一声:“宣。”
陆青婵这个时辰已经准备安置了,她穿着薄薄的浅青色褃子,由子苓服侍着浸手,她一直养着指甲,用玫瑰花露把指甲泡软之后,由子苓修剪整齐,陆青婵原本是打算把留着的两管指甲剪掉的,这两管指甲还是因为要嫁给萧让之后,太后让她留的,如今留着也有诸多不便,子苓央她留着,好像她剪了指甲便是要丢了性命一样。宫里的女人总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地方上心,陆青婵默默叹气,也确实不再提剪掉的事了。
子苓正拿着锉刀轻轻挫平,却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善就这么一头撞进来,跪在陆青婵眼前。显然是把子苓下了一跳,她立刻绷着脸训斥道:“像什么样子,怎么就这么一头闯进来?”
有善忙磕头,额头贴在地上,撞出很大的声响:“娘娘恕罪……奴才也实在没法子,才想着过来求一求娘娘。”
陆青婵把手抽回来,拿帕子擦干:“你慢慢说,到底怎么了?”
刘汝宁是翰林院的老臣了,今年已经过了七十岁,隔着弘德殿老远,就能听见他的声音:“平帝爷以仁孝治天下,皇上囚禁兄弟,即为不仁;不遵遗诏即为不孝,太后临终也不许母子相见便是更大的不仁不孝,今年黄河再度决堤,实乃天怨民愤,臣斗胆,还请皇上即刻赦免……”
“住口!”萧恪怒极,猛地把手里的茶盏掷到地上,清脆的一声巨响,茶杯四分五裂,茶汤淋了刘汝宁一身,“刘汝宁,你可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臣自然知道臣说的是什么,现在敢问皇上您知道不知道?”刘汝宁在翰林院浸淫四十年,如今已须发皆白,他抬起眼睛,那双浑浊的眼睛藏在眉眼的褶皱纵深间,他又说,“大佑建国一百五十载,从未出过此等之事,逆天而行势必反噬,臣也是肺腑之言啊!”
口口声声肺腑之言,听起来却像极了荒唐的诅咒,萧恪站起身,冷冷说:“来人,把他给朕……”
“皇上。”
四下的空气倏尔一静,这声音不大,语气也并不急促,萧恪抬起眼睛,看见了那个清瘦的身影亭亭地站在门口,刘汝宁听到这个声音也猛地转过身,他看见陆青婵的那一刻,眼里竟然要沁出泪来:“娘娘,您受苦了!”他自然是见过陆青婵的,在她跟在毓贵妃身边的时候,也曾为她讲授过些许课业。
年逾七十的老臣,语气里说不出的凄怆:“臣力有未逮,难以尽忠于先帝,臣有罪……”
刘汝宁,陆青婵曾经也见过几次,这个老臣行为举止有自己的一定之规,两个儿子都外放到了川陕闽浙苦寒之地,他身边连尽孝的人都没有,对于大佑他也当真是鞠躬尽瘁,在文人间的声望很高。文人身上总带了几分迂腐之气,把忠君二字贯彻得极彻底,只是他忠的是自己的君,认得是自己的理。
陆青婵撩起衣摆在萧恪面前跪下,那碎了的瓷片就落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弯着脊背叩首,那清晰而又分明的脊椎又出现在萧恪眼前,明明随手就能捏断的骨头,纤纤地却又能顶住雷霆万钧之力,陆青婵抬起头看向刘汝宁:“刘大人糊涂!您到底是救他,还是害他?”
一语中的,刘汝宁竟有几分如梦初醒,陆青婵又看向萧恪:“皇上……”她话出了口,又不知该如何再劝,后宫不得干政是一块沉甸甸的匾,压在身上便是再难移动,
萧恪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里森然而冷寂。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喜欢看陆青婵穿红色,所以之前会送她红色的衣服,种梅树也是同理。可以说皇上是一个非常口是心非的人,而且别扭而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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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叶底珠(一)
那迂腐得像一块朽木的腐儒,字字句句都是诛心之言,那三寸的舌头里字字都是刀剑,他是马背上征战的少年将军,在嘴皮子的功夫上远远比不得这些人的唇刀舌剑,在方才的某一瞬间,骨子里的偏执喷涌而出,融化了脸上素来的隐忍,让他想杖毙了他。他始终觉得唯有刀枪剑戟才能换来臣服,他眼中雾沉沉的,偏一言不发。
守在一边的方朔看准了这个时机,连忙给有善和庆节一个眼色,两个人连拉再拽地把刘汝宁拽了出去,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陆青婵从始至终都是跪着,背挺得笔直,整个人从外头看是万千温驯的,可里子是倔的,有自己的傲气,萧恪突然开口了:“你不想让朕杀他。”
不是问句,陆青婵轻声说:“刘大人在文人心里的地位您比妾清楚,您这时候需要这些文人。”
夜已深,只能听见灯花爆燃偶尔迸溅的声音,外头乌桕树的影子落在窗框上,半明半昧的火烛光下把陆青婵的身影拉的纤纤而长,她轻垂着眼睛不疾不徐:“您可以为了大佑杀人,也能为了大佑不杀人。”
萧恪从没想过对文人下狠手,他登基得不到这些人的拥戴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要他们不步步紧逼,萧恪相信终有一日能够得到他们的归顺,可有些人却等不及,迫不及待地想要挑起文人书生以及翰林们,与他这个新皇帝之间的抗争,自古政权更迭,从来都没有不流血的。这个人或事这些人是谁,萧恪能猜到,正因为猜到了,所以才觉得满心疲惫。
陆青婵的脸被烛光镀上一层温柔的影,她纤纤的睫毛轻轻颤动,她只跪在哪再也不发一言。
她到底是在帮谁?萧恪打量了她很久,可绞尽脑汁也猜不出一个答案,有时候猜人心,尤其是猜女人心,比这朝堂之上的风云诡谲复杂得太多太多了。
萧萧的风吹进暖阁里,吹过陆青婵的侧脸,萧恪突然开口:“你这是在救他,还是在害他?”
陆青婵抬起眼:“妾自然是在救他。”
这句话平静得如同流水,却让萧恪的脸却冷了下来:“凭你这三言二语怕是救不了他。”
“那妾应该怎么做,但听皇上吩咐。”
怎么能有这样的一个女人呢?她像是个面人儿,任你言辞激烈,都照单全收,她眉眼疏淡清浅,像是古画上的仕女。都说泥菩萨尚且有几分土味,她温柔得连一点棱角都没有。这个女人有一颗剔透的玲珑心,也有藏在骨头里的清傲。
萧恪放下朱笔,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你想跪,那就跪着吧。”他走过她身边,周身衣摆上染着龙涎的味道,带着一阵寡淡的风吹向她,陆青婵垂着眼一言未发。
回到乾清宫的暖阁,萧恪换了寝袍。方朔走进暖阁的时候,看见萧恪正静静的站在窗边看着弘德殿里的灯火,他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静静开口:“你去让她起来,不要提朕。”
皇上掌人生杀的日子久了,从来都是按照自己的一定之规,鲜少能像今日一般刻意留心旁人,方朔口中称是,退了出去,不多时又走了回来:“娘娘说这是皇上的恩德,她跪着才是守规矩。”
规矩规矩又是规矩,这两个字像是一座大山一样压在陆青婵的头上,好像她从来都只为这规矩活着,萧恪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这么在意这两个字,每每听到只觉得恼怒得无以复加,他咬牙切齿地说出一个好字,捏紧了自己手里的笔,盘虬在骨头里丝丝缕缕的疼痛感又撞向他,萧恪抿平了嘴角。
弘德殿里除了陆青婵之外,一个人都没有,她独自静静地跪在金砖地上,看着弘德殿墙上挂着的万里江山图,这幅图是尤擅丹青的宫乘鹤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画好的,上头刻画的是大佑王朝万里江山妩媚婀娜的轮廓,从盛京陪都到秦岭琉球,从东海再到天山和葱岭,着色的层叠和递进,工笔的描绘和勾勒,陆青婵看着沉浸其中。
跪在这砖地上,她已经十分习惯了,她入宫后随侍在毓贵妃身边,难免有犯错的时候,宫里头的女人是不许高声申斥的,平日里做错了事便是罚,陆青婵也被罚过,她跪在毓贵妃礼佛的小佛堂里,偶尔便是整整一夜,她喜欢给自己找些事干打发无聊,比如打量着那缭绕着檀香之后的佛像,这习惯是养成了久的,所以陆青婵对于这幅万里江山图也看得仔细。
“你在看什么?”这声音沉然平静,陆青婵抬起头,萧恪站在她身边,他顺着她的目光落在了这张地图上,他说:“陆青婵,你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