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也有可能同她穿靴的原因有关,宫里的女眷们都穿花盆底,最低的也有半乍之高,不如普通的皮靴平整稳当,不过考虑到辽东高寒的气候,花盆底讲究美观,抗寒的实用性差些,太后并没有在她的足靴上过多计较。
虽然面上并无任何表达,太后目光在敬和格格靴头上停留的些许时刻,对钱川来说就是旨意的传达,看来过后有必要对这位格格提出穿花盆底的要求了。
礼节之后,太后的态度变得热情了很多,笑蔼蔼的叫她起身,拉她到身边来仔细打量,问了她的年纪生辰,得知她生日就在今天,便道:“你瞧,这竟是哀家的疏忽了,若是哀家提早儿就知道你今天过生日,怎么好意思空手接你的茶呢。”说着摘了衣襟前一只翠雕葫芦蝙蝠的金顶针戴在她的前襟上道,“好孩子,收下吧,千万别跟哀家客气,入了宫就是自家人了,咱们之间也无需生分了的。哀家祝你年年吉庆,岁岁平安。”
太后话说到这个份上,郁兮没有推拒的余地,便接受了她的好意,欲跪下身谢恩,太后看出了她的意思,一把托住了她,“哀家知道你是个懂礼貌的,不必如此多礼。”
郁兮这才抬起头,太后大概六旬上下的年纪,戴着聚宝盆方格纹样式的钿子,钿身上盘着翠玉花边,翠托上嵌着东珠碧玺寿字纹饰,明黄色的衣袍上,每一颗葡萄纹都用珍珠镶嵌其中。这位就是皇宫里最具权利的女人了,珠玉宝翠压身也不会显得喧宾夺主,剥夺她身上原有的华贵气质。
因为富态,太后并不是皱纹深刻的样子,精神足劲,笑起来和蔼可亲,郁兮也抿起一丝笑意,“回太后娘娘,刚入新年,辽东今年的土贡还未来得上缴,奴才这次入京先带了些吉林特产的洋参,元参,供万岁爷,宫里的各位主子强身固体用,还有貂皮,鹿皮,虎皮到了冬日做了衣裳,各位主子们穿上身御寒。”
太后听了愈发的笑态可掬,“好孩子,难为你有孝心,几个藩地里也就属辽东王府忠心耿耿,跟咱们宫里亲如一家人似的!”说着叫来钱川,“快带郁兮姑娘认认亲吧。”
第23章 七爷
短短一番对话传递出来的意义大有学问,敬和格格卖力迎合,代辽东王府表明忠心护主的决心,太后用亲同家人这样的比喻接受了对方的情谊,事到如今再做评判,辽东王不反即为忠,当初没有效仿南面三位藩王逆心作乱,可见其高瞻远瞩的才谋。
在座之人观之言行,闻之谈吐,有了判断,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座藩王府培养出的格格,恐难是个庸碌之辈。
对于逝去的懿淳贵妃来说,后宫的嫔妃们是她这位姨母的同僚,对于郁兮本人来说,她不知如何准确界定她们同自己之间的关系,考虑到太后亲热的把她称作是自家人,大概可以把她们认做是宫里的长辈们。
她随着钱川拂尘的穗端缓慢相移,依次同在坐的嫔妃们见礼。
大邧建朝以来十分重视巩固和发展同边疆民族的关系,蒙古作为北境最大的部落,邧蒙联姻的历史和习惯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因此邧廷后宫多有蒙古出身的后妃。
她们的面孔普遍拥有高鼻深目的显著特征,头扛叠翠的大钿,各式各质地的扁方,看向她时是统一的,淡漠的目光。叫起的指令像叩击木鱼时一迭一迭闷声的响,单纯的遵照礼节,不含任何感情。
郁兮莫名感到压抑,甚至觉得她们不像活物,仿佛阁架上安放的玲珑摆件,长时间的在角落里蒙尘,便开始变得暗沉无光。
直到碰上五公主文瑜的笑脸,她才再次感受到了活的气息。五公主梳着两把头,气韵成熟,银簪上的碧玺牡丹盛放于云鬓端头,恭亲王排行为六,此前她估算出他的年龄在二十二岁上下,那么这位公主应该接近二十四岁左右的花信年华。
这位公主笑容可亲,叫起时甚至还略略扶了她一把。拜会过女眷中的最后一位礼亲王福晋佟佳氏,接着是皇室嫡枝里的两位王爷,四王爷礼亲王跟她的福晋一样都是随和的态度,不过同恭亲王比起来,他甚至不像是出身皇家的王爷,在他身上找不到那种若隐若现的锋芒。
最后转向南面,钱川俯身朝向恭亲王身边的一个人同她介绍道,“这位是七爷怡亲王。”
郁兮扼腕而立,她有挺拔的腰身,和扬着手绢拔着脸走道的京门姑娘们不同,她的气度不张扬,但若擦肩而过,一定会引人侧目,瞥一眼她额前的风光。
太后这样隔远一些观察,那张脸确实同当年的诚贵妃长得很像,不过大抵看下来,是一具皮囊下不同的魂魄,乍一看相熟,实则还是陌生的另外一个人。
柳郁兮,单听名字就是个袅娜青烟似的意象,见了面便知的确名副其实,把人心中那份旖旎的向往具体化成了眼前的这个人。
见礼后,怡亲王叫了起,轻笑道:“郁郁园中柳,妹妹这个名字起的极好,当真是人如其名。”
郁兮循声抬起头,望进了一双温然的眸心里,不得不再次感叹这座皇城所汇聚的精华灵秀,竟能养育出千般姿采的人上之人来。
怡亲王载笑相望,玻璃窗外打进的光把他的面容打磨得神采奕奕,他跟他的哥哥恭亲王神韵上有几分相似,更多的是不似,他不似恭亲王那样神情节制,他的唇角有常年含笑的影子。
就连说话也更平易近人一些,周驿默默旁观,怡亲王自小就有亲近人的魄力,当然不是待谁都和颜悦色,能让他笑脸相迎的人,必定贴合他心中对美好事物的衡量标准,看来敬和格格给这位小王爷留下了不错的印象,甚至以妹妹的称谓问候,不吝啬一句夸赞。
那张容貌俊朗与柔媚并济,红墙朱柱下,有君子风光霁月说的就是他了。
姑娘受句夸奖,内心的窃喜沿着眉梢绽放,郁兮回之一笑,又蹲腿福了个身,敛起的眼线像紫禁城翻飞的檐尾。
你看,她不羞涩,大方诚实的接受了他的褒扬,这样有来有往的互动,有如一滴雨落入心池,湖面微漾。怡亲王的目光追随她而去,半道上被太后给截住了,他笑着收回了视线。
两个漂亮的人相遇搭上话,有如宝石翡翠滚落在一起研磨出的鸣响,太后瞧着心生欢喜,给郁兮赐了座,笑道:“咱们家七爷从小就想要个妹妹,这下子可如愿了,郁兮在宫里住的这段时间,你这当哥哥的多带妹妹一起玩。”
“那敢情好。”怡亲王朝对首作揖道:“吾之荣幸。”郁兮低眉欠身以做回礼:“有劳王爷。”
太后满意的笑了笑,看向皇贵妃问,“住所可都安排下了?选的哪处?”
博尔济吉特氏道:“回额娘的话,奴才已经派人把地方都收拾好了。给敬和格格选的是承乾殿。”
太后点了点头,看向郁兮道:“辈分不同,身份也不同,让你跟下头的贵人,常在们混住在一起受埋汰,眼下宫里只有承乾宫是完全闲置的,你便在此处住下吧,也清净自在些。”
郁兮听了忙起身谢恩,转向皇贵妃时,博尔济吉特氏端起粉彩藤萝花鸟茶盅抿了一口茶,微微一笑,“郁兮姑娘请起吧,端茶敬礼够累的了,何必如此多礼?谢是不用谢的,回头尽心尽力伺候万岁爷,我在此也先谢谢你了。”
话出口,殿内的气氛骤然间发生了变化,这还是郁兮入宫后,头一回有人提起她同皇帝之间的联系,她俯着身子,视线里皇贵妃的金甲套紧紧箍着杯口翠鸟的脖子,像是要把它生生勒断了气。
博尔济吉特氏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面容,顿感解气,就是这张脸,生前夺走了皇帝的所有宠爱,一朝后宫粉黛无颜色,没想到死后仍然阴魂不散,托生成了另外一个身份重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不仅她一个人这样想,她身后嫔妃们的扁方整齐划一的偏转出同样的角度,带着或深或浅的敌意审视着辽东王府家的这位格格。
郁兮甚至能感受出那些目光剐过脸侧时,微微的刺痛感,她明白这些后宫的女人把自己对懿淳贵妃的恨意转嫁到了她的身上来。
但是她需承认,皇贵妃说的是实情,哄好皇帝寿终正寝就是她入宫的目的,况且削藩后辽东王府的势力大不如从前,上哪都是有权有势才能拥有话语权的道理,皇贵妃出身如日中天的蒙古部落,位高权重,她惹不起,得低头遵循阿玛告诉她的那个道理,退一步海阔天空。
在大事前郁兮能厚的起脸皮,心安理得接受她的讽刺,她抬头迎着那排幸灾乐祸,做壁上观妃嫔们的眼光,把她们想象成佛龛里碌碌无为的坐像,恭敬而又虔诚的道:“皇恩昭昭,奴才领命,自当奉旨行事!”
博尔济吉特氏冒昧引出如此敏感的话题,太后的神情大不悦,有些话要放在明面上教导,有些话是要背后暗地里提点的,说的通俗直白些,接敬和格格入宫是为了让皇帝不带任何牵挂走得安然,差遣人办事,做不到真心实意的对待,起码也要装出好脸色表示诚意,否则谁愿意心甘情愿的接冤枉活?
方才太后还觉得博尔济吉特氏给敬和格格挑选住处这件事办的有心胸,单门独户的大院赏赐下去,她这面借机就接了话头表示一番皇家对下的优待,谁承想皇贵妃还是没忍住,因为过往的那段纠葛私仇,□□裸的再次揭明目的,当真是愚蠢之至。
刚见面对敬和格格的脾性还未了解透彻,太后唯恐这个年岁的姑娘,心里觉得委屈犯了窄,不好好配合该怎么办?安抚永远都比恐吓逼迫行之有效的多。
目下听到这样的回答,太后眉间松弛了下来,可见这位格格是座透明碑,该干什么,该说什么,她自己心里一清二楚,果真如此的话,安奉皇帝这件事情可能要比她想象之中的还要容易些。
那张脸上除了唇色微有些发白以外,并未出现任何惶恐,害怕之色,这让皇贵妃的期待落了空,敬和格格非旦不惧,还把博尔济吉特氏的下马威消弭于无形。
嫔妃们的脸上有不甘的败落之意,却也无可奈何,怡亲王作为旁观者,几乎被逗乐了,嗤地一下笑出声来,随后也毫无遮掩,慢悠悠转着下巴吹凉他的茶。
皇贵妃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说到底姨甥俩不是一个人,大概在外人看来,她因妒迁怒于人行为很可笑吧,然而她多年下来积攒的怨恨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一时难以压制,导致了最终的口不择言。
这样想着博尔济吉特氏放下了紧握在手里的杯盅,抬手示意让郁兮落座,杯缘处翠鸟的咽喉处重新张开了羽毛,她转脸又同太后商议道,“郁兮姑娘刚入宫,身边缺少伺候的,奴才不妨从别的殿所拨掉几个懂事的太监宫女上承乾宫里当差?”
声落恭亲王接话道:“这件事情就不劳娘娘操心了,儿臣方才已经吩咐周驿去办了。”说着看向太后,“还请皇祖母准许。”
方才周驿还在他身边立着伺候,这一下就没影了,若不是他提醒,还真没几人能注意得到。看来这是恭亲王一早就打定的主意。
太后未过多考虑便道,“你们母子都是精打细算之人,这事谁安排都一样,既然周驿已经去办理了,瑞允,你就无需挂心了。”
接连撞了两个钉子,其中一个还是儿子喂她吃的,皇贵妃听见太后叫她的名字,暗暗咬了牙应是。
第24章 清漪
跟敬和格格相关的事宜暂时安定了下来,这位格格的到来也意味着大邧削藩大计的结尾,国事初定,太后终于可以腾出心里的空当来关怀恭亲王了,她往南窗下看过去,恭亲王正坐着喝茶,干净的侧影,不带任何雨露风尘的痕迹,仿佛有他在的地方就有格局,顶天立地承载着一片广宇。
“承周,”太后慈爱的把他唤起了头,“这一路上风餐露宿,舟车劳顿的辛苦你了。大过年的也不消停。哀家代皇帝,列祖列宗们谢谢你。你是咱们大邧的功臣。”
能从太后口中听到这番敬谢的言论,是极具分量的,“皇祖母言重了,为朝廷办事,不分时节年月。”恭亲王放下茶盅,垂首道:“为国事排忧解难是孙儿的职责所在,辛劳谈不上。”说着一笑,“上外头跑驰,还能借机游览一下各地的风光,腰腿都溜活了,称得上是逍遥自在。孙儿不在的这些时日,老祖宗可好?”
“哀家一切都好,”知道他是说客气话,淡化路途的艰辛,太后笑道,“有你们弟兄几个鞍前马后的为皇帝效劳,大邧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哀家头不晕眼也不花,再没什么不好的了。”
怡亲王也笑,“老祖宗谦虚了,您的功劳才是最大的,有您在,大事小事都能被码平了,我们算什么呢,马勺上的苍蝇,跟着您混口饭吃,比不了您。”
五公主的额娘惠妃郭佳氏笑道,“要奴才说,皇额娘心情好的原因,七爷功不可没,六爷在外持兵,七爷在内顾家,老祖宗跟前有七爷陪着码碟儿,远远要比我等伺候着用膳吃得香。”
“您瞧,”怡亲王抚着肩头的鸟脖子笑,“我就喜欢惠妃娘娘这样爱说实话的人,不是我吹大话,我陪客,马蹄烧饼焦圈就咸菜,也让您吃出燕窝山珍的味道来。”
“开始嘚瑟了,”礼亲王大拇指戳戳他道:“谁能比的上七爷说话甜呢。”
太后捂着嘴笑,“他哪是话甜?上辈子马圈里托生的,这辈子味儿没散尽,熏陶出来的马屁精一个!”
怡亲王道,“那该是在天宫孙大圣弼马温麾下的马圈里受到的培养,才有这么大的福分下凡来孝敬老祖宗您呢。”
“瞧瞧我说什么来着,”太后愈发笑的合不拢嘴,“仙班里的马屁精,哀家好大的福气!”
话落众人都跟着大笑,郁兮也忍不住弯了眉毛,除了刚才她同皇贵妃交锋的插曲,宫里的氛围并没有她想象得那般拘谨,可能这世间所有的地方都如此,有对峙,有争斗,却也不乏欢声笑语。
怡亲王有如珠玑摩挲似的音质,悦耳动听,卖好讨俏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听上去不油反而倍感舒心,肩头立的那只白鸽很听话,瓢虫一样晶亮的眼睛,目不斜视,偶尔才会抖脑袋用嘴梳理一下脖颈上的羽毛。
一旁的礼亲王开始讲说自己早起后未能尽早入宫的遭遇,“……一大早刚出门,就碰上了来门口讨折箩的乞丐,偏偏都还是“卖冻儿”的那一类,赤背露肉的,一脸一身的滋泥,见了我就吆喝“四爷新春新禧啊!”,我说“各位大冬天干嘛呢这是,怎么破纸破麻袋片儿裹身就满世界走了呢?”他们说:“这不是没辙么,出门讨营生不容易,全靠四爷关照了!”我一听也没辙啊,瞧他们也怪可怜的,又回身从账房上支走了几两银子,拿做赏了,这才出来的晚了。”
五公主看向身旁的礼亲王福晋佟佳氏,调侃道:“这几两银子,管家奶奶下个月从四爷身上克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