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冠辞
时间:2020-02-07 09:21:51

  这样的缺失消耗的是心里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夜来了,郁兮又觉得夜不够长,她心底渐生抵触,不欢迎明天的到来,她并不害怕面对矛盾与斗争,但她的反击仅仅是出于迫不得已的选择,她的斗志不该浪费到那些无聊的事情上,想想就让人感到厌倦。
  临睡前倚在炕罩前上药,觅安按照御药房的吩咐把金伤散干捻在她的患处,再用绢帛裹护起来,郁兮额头鼻尖上沁出一粒一粒的汗珠,却未言一声疼。
  觅安放轻了动作,“奴才以为这宫里的人上人,说话做事都会是雅驯的做派,没想到心肠却这样歹毒,奴才瞧她们是自己的日子过得不顺心,也要给旁人添恶心来着。”
  郁兮道:“早日认清这些人的嘴脸也好,表面上和气,背后里咬你一口更让人恶心,今天是我们没做好防备,闷声吃了个哑巴亏,往后去可要多留个心眼。”说着掀开被子躲在了里面,“出门在外才知还是自己家好,在家还能撒娇闹脾气,在这里不招灾不惹祸,人家还是瞧你碍眼,真讨厌。”
  觅安帮她掖好被口,“格格会不会觉得有些后悔?”
  想起自己当初夸下的海口,要凭一己之力为辽东王府光耀门楣的豪言壮语,郁兮心中难免会有落差,入京后的生活跟她的期望有出入,她未预见自己会受到伤害。但是后悔倒也谈不上,郁兮还是更倾向于往乐观的方面想,“也还好,过日子哪里总就是一帆风顺的?摔倒了爬起来,把那些绊脚的石头踢开就好了,实在没辙,就绕道走。况且宫里也不全都是恶人,五公主,六爷,七爷都待我很好,我不能学那些度量小的人,把自己的日子也过窄了。”
  觅安笑着吹灭了珐琅地台上的烛光,“格格能这样想就好,由着那些人犯横撒野去,咱们开开心心过咱们的。”
  黑暗涌进眼底,泛起一阵潮意,郁兮及时阖眼阻隔了它的侵袭,没人看得见,她也不允许自己流露出任何懦弱无能的表现,原来一个人倔强起来是没有底线的。
  翌日初五一早,阖宫上下都到乐寿堂请安问候,卯时的天挑着一丝亮,一张张面孔下的情绪在模糊混沌中挣扎,入殿后便又自觉伪装出一团和气。
  太后尚未听说昨天在景仁宫发生的事由,眼前看到的是花团锦簇的假象,其中敬和格格的装点打扮仅仅保持着不失体面的素净,不争不抢的韵致反而夺了所有人的风头,是最为标志的一朵。
  见她身姿摇曳,熟练周旋于花盆底的高台上,太后欲要留她在京的念想就更深一层,免了请安礼赐座,待众人都落座后方从郁兮的身上移开视线。
  话题开启谈到了宫中的节俗,三天后的正月初八是“顺星”的日子,“顺星”又称“祭星”,相传这天晚上诸星下界,故以燃灯为祭。
  太后嘱托皇贵妃道:“承周忙,这件事情就交由你主持吧,回头哀家下道旨让钦天监算好时辰,到时你带领大家伙到玄穹宝殿行祭礼。”
  博尔济吉特氏应下,聊天的话头还没暖热,听外间太监吆喝说“怡亲王到了!”。未见人,先闻一双鸟翅扑扑楞楞的声响夺门而入,一席锦绣衣袍翩翩随后。
  一只白鸽和一位贵介公子,怡亲王的出场总带着一丝俏皮的噱头,适度的夸张点缀在他的身上是赏心悦目的华丽。太后招呼他坐下:“今儿来得怎得这样早,可别耽搁了衙门里的差事。”
  怡亲王把鸽子提到肩沿笑道:“老祖宗放心,今儿破五,为了能早早的就赶过来给您请安,昨儿特意熬夜处理了衙门里的公务为今天腾出清闲来。出宫的时候,门上都下匙了。原当出宫建府就自由了,到头来还是因为内务府的职差被圈进宫里分不开身。”
  “听你这样说,”太后笑问:“莫不是后悔了?”
  “那倒不是,”怡亲王悠哉的笑,“在宫里当差,总归是利大于弊的,比方说钻缝儿就能过来看望老祖宗。”
  “得”,五公主呲嫌他,“就属七爷最孝顺,往后去翘班旷工也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了。”说着拍拍郁兮的肘弯,拉她一起取笑怡亲王,“咱们这有句顺口溜“机灵鬼儿,透明碑儿,小精豆子不吃亏”,小时候老祖宗常拿这话夸他来着。”
  怡亲王嗔怪,“我不要面子的么?老祖宗您瞧,咱们家小姑奶奶成心揭我老底呢。”嘴上申诉着,却是看向郁兮,这一看不禁皱起眉,她只是附和着五公主的话礼貌一笑,然后就蜷起了目光,虽然嘴角还印着酒窝,却总让人感觉不对味。
  宫里长大的孩子心思敏感,因生母去世的早,即使太后对他慈爱有加,怡亲王的心里仍有缺失。很久很久以前,追溯到幼年时期他就领悟到了察言观色的精髓,太后回应他的话甚至没有听清,只顾着把视线撒出去,捕捉在座所有人言语动作间隐藏的细节。
  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宫里的人情来往没有绝对的和睦,也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般亲厚,各宫各殿的主人们相互之间默契配合,维持着相对平衡的秩序,虚假又脆弱。
  他的感知将殿中言笑晏晏的氛围撕裂,窥探到了其中的内核。这件事牵扯到了郁兮,一定程度上剥夺了她原有的开心快乐。
  “承延……承延……”太后把他唤回了神,“想什么呢,那么入神儿,哀家的话都不理了。”
  怡亲王拉收起视线,眨眨眼笑,“老祖宗恕罪,孙儿在想内务府衙门上的几件差事。”
  惠妃笑道:“七爷下了职还带着官署脑袋呢,真敬业。”
  怡亲王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嘛,娘娘闲没事到内务府串门,给我添把柴。”
  “好啊,”惠妃开玩笑道:“七爷劳我跑腿,到时候拿什么招待我。旁的不说,各地上供的茶得让我喝头一垡儿的吧?轻易打发人我可不认。”
  “真是个贪心鬼,什么都想着剐蹭。”太后笑道,“喝什么茶呢,顶多让你进院里踩踩门槛儿。”
  惠妃眼神一转,哎呦了声,“老祖宗,内务府的门槛可不好迈,油水那样大得有多滑呢,奴才笨胳膊笨腿的,一不留心可不就摔个仰八叉。”
  众人听了这话都笑,惠妃自己也忍不住笑,不同于她坦白诚实的笑,有些人的笑声里掺着假,盛大的欢笑下,是各自的不如意罢了。怡亲王调眼在皇贵妃和珍妃脸上走了趟,微微勾起了唇。
  说到茶,太后望着自己杯中的茶色道:“内务府前两日新派发下来的这批茶格外香甘,是哪里得来的?”
  怡亲王揭开手边的杯盖,嗅了口茶香,“回老祖宗,是内务府年后方从西华门南长街景春号茶庄买进的碧螺春,专程用茉莉花熏过后进奉的。”
  太后又品了口,“这年头做什么都能翻出新鲜花样,难为他们有闲心琢磨出这样的主意。”太后一向倡导节俭,所以话中略带着些讽刺骄奢的辣味,怡亲王隔着手中的杯沿跟五公主交换了眼色,有种身负罪恶的感觉,两人同时咧嘴耸了耸肩。
  他又往郁兮身侧看了一眼,以手背障口把话传到文瑜耳边问,“我怎么瞧郁兮妹妹不大高兴,出什么事了?”
  人多,事情的缘由不方便明着讲,五公主没有即刻回答他,只用手肘轻轻撞了撞郁兮,“茶都快放凉了,也没瞧见你喝一口,喝口尝尝,七爷选的茶,给他个面子。”
  郁兮听了这话笑着朝他看过来,尽管动作十足小心,端茶饮茶时手心里的伤痕还是被怡亲王给瞥到了一角。五公主设法所给的暗示猛的一下察觉让人感到心惊,承延收回眼,饮着茶低声问,“景仁宫娘娘的手笔?”
  余光里五公主暗颔下颌,他咬紧这一肯定的答案低嗤,“腌臜玩意,闲出屁了。”
  文瑜看他一眼,“七爷这次要不要出手?”承延呼出一口茶香,“您等着瞧。”
  若按往常怡亲王是绝不肯自降身份参与进后宫女人的斗争中来的,不过牵扯到郁兮就要另当别论,宫里是个看人情看眼色的地方,博尔济吉特氏的手段尚且达不到通过人品德行笼络人心的水平,不过若论皇贵妃在后宫一手遮天的特权,在宫里当差的太监宫女们认准的是这个风向,地头蛇带头伤人时,会有更多趋炎附势的爪牙随之而来,而他出于道义,不能袖手旁观。
  太后邀请嫔妃们晌午过后陪她一起斗纸牌的同时,怡亲王从五公主口中断断续续听到了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逃得过珍妃的巴掌,却没逃得过皇贵妃的绣花针,后宫的女人们发起狠来,可谓疯狂。他顺口接了太后的话头笑道:“既是老祖宗请大家斗纸牌,是不是要按平时的规矩来?”
  太后爱好压宝,掷骰子,斗纸牌,不过也只是图个热闹而已,并不真正劳烦陪她消遣的嫔妃众人们自己出钱,而是从内务府司库提取银钱,先给每人银元若干,玩罢,赢家也不拿钱入袋,一并重新归还给司库。
  怡亲王指得正是这个规矩,太后听了笑,“之前都是你哥哥管这桩差事来着,现在责任转交到你手里,今后就麻烦你替大伙儿操心了。”
  承延道:“受自己家里人差遣,该当的。”点手叫来白鸣,在他耳边吩咐了几句,又回过脸笑,“提前让他们去置办,省的到时候再浪费功夫。”
  白鸣前脚刚跨出门,迎头就碰上了恭亲王,忙躬下身请安,“奴才见过六爷,六爷吉祥。”后者低沉一声叫起回应,众人听到他在门外的声音,各自的表情一时缤纷错杂。
  怡亲王拿出打簧金表看,呦了声道:“今儿六爷来的也挺早。”
  五公主放下手里的茶盅,幸灾乐祸的笑:“又来了一位搅局的。”
  恭亲王进门寒暄见礼后受太后邀请坐下身来,他不似怡亲王亲和的面态,三两笑语就能把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粘合起来,他身上附着着与生俱来的冷淡,这样的本能不容人随意亲近,偏偏又不能忽略。这样的人坐在角落里也是显鼻子显眼的,这对于忌惮他的人来说,是静默中一份巨大的压力。
  恭亲王翘腿把了杯盏,与怡亲王探讨了内务府的这批新茶,又夸了茶的口味。不苟言笑是他的特性,偶见他提起唇角,看上去心情很好,之后环顾四周,看向了珍妃,珍妃接到他的目光,莫名其妙打了个颤,未及探明这份寒意从何而来,便听他问:“怎么没瞧见咱们家四爷?”
  珍妃扯出笑,“承礼初二回他丈人家走亲做客去了还没回来呢。”
  恭亲王掖着茶盖哦了声,“看来工部尚书大人家炕床上采光不错,我四哥他小辫儿冲窗户,不舍得回来了。”
  礼亲王的岳父是工部尚书,话里有调侃工部尚书家中营造讲究的意思,听了这话太后带着大家一起哄堂笑,郁兮望着他唇边的温情笑意,没能忍住也跟着笑,旗下人的规矩,姑爷到老丈人家坐在炕桌上首,辫髻正对着窗户,所以有“小辫冲窗户”这个笑称。
  他视线投过来衔接上她的,抿了口茶问:“听说昨儿承乾宫传了御医?可是身子有哪里不舒服?”
  四围的笑声随着郁兮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两个人相识相交后,之间的默契只会越来越深,她从他目光凝聚的眸中读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他已经得知了发生在她身上的不幸。
  仔细辨认,她的眼里没有怨愤,疼痛,澄净如一方镜面,映射出丑陋的罪恶,却未掺杂任何私人的情绪。她不承认,也不否认,聪明的等待时机,等待凶手露出心虚的马脚。
  太后也赶忙追问,“要不是承周提起来,哀家还不知道这回事,是不是水土不服引起的不适?好孩子,不管是吃的穿的用的,你有哪些不习惯的尽管告诉哀家,哀家嘱咐他们按照你在辽东时的规矩来。”
  这样关怀的口吻,她心里听了暖,可能有些人听了心里就寒,郁兮在心里默念“一,二……”,数到“三”的时候,太后左手首位的皇贵妃仓促开了口,看向她笑道:“这孩子也是的,昨儿在我跟前时还好好的呢,回过头怎么就不自在了,有什么你跟本宫说也是一样的,何必麻烦老祖宗。”
  这是怕了吗?着急忙慌的要来堵她的嘴。郁兮无心把事情闹大,也不是仗势欺人的性格,便顺着博尔济吉特氏的口风笑道:“奴才身子并没有什么不适的。传御药房这件事情说出来,恐怕大家都要笑话我呢,昨天上午奴才从皇贵妃娘娘那边回来用早膳,喝八宝粥的时候不当心硌到牙了。”
  “妹妹莫不是在开玩笑?”怡亲王笑问:“喝粥怎么会硌到牙呢?”
  “千真万确,”郁兮神色俏皮,“我也觉得奇怪呢,原本以为宫里的饭□□致,没想到也有石子没有淘干净,不止一颗,而是两颗呢。硌得人牙根疼,都硌出血了,我就传御药房开了两剂消肿止血的药。别的到没有什么大碍。一件小事而已,倒是劳烦太后娘娘,六爷为我担忧了。”
  怡亲王没忍住,笑了声,“说来说去竟是内务府的不周到,妹妹放心,回头我就教训御膳房那帮奴才们给你出气,怎么淘米做饭的?妹妹这样漂亮的人,牙被艮豁豁了也怎么办?”
  郁兮这才知御膳房也是属内务府统辖的,见怡亲王把她的话当了真,感觉可真糟糕,为了规避真相,一不小心就得罪了这位大总管还有御膳房的一帮大厨们。
  恭亲王听了这话呷着杯口暗暗一笑,摇了摇头,为难她能想出那样新鲜的比喻,再去打量皇贵妃和珍妃那两张脸,果然跟冥顽不化的石头一般,僵硬,难堪。这样也算是替她出了一口恶气吧,他想,但是还是远远不够,他的本意是把事情摆到明面上硬碰硬的解决,然而皇贵妃百般搪塞,要玩阴的,也不是不可以,阴的玩起来他更加得心应手。
  他早已不是跪在她面前乞求母子亲情的那个年幼的孩童,他的羽翼逐渐丰满,生出坚硬的边棱,他拥有高出任何人的权势,践踏他边界范围内的利爪,伤害他欲想保护的人,他该斩便斩,想杀便杀。
 
 
第36章 摘藻
  恭亲王又问:“这几日得闲有没有去摘藻堂?”
  他的视线紧追她不放, 郁兮仓皇瞥开眼又回过神看他, “回六爷, 奴才这几日都在学穿花盆底,还没来得及去摘藻堂。”
  “我上次去瞧你时, 你已经学的很好了。你答应我这两日就去的, 怎么没去?”他垂下眼, 就这样把她丢在了周围众人酝酿出的复杂又奇奥的氛围里。
  郁兮脸色腾地一下着了火烧得鲜红一片, 他的话不经琢磨, 稍加思索便知他跟她私下里有来往,甚至还形成了约定。她不确定两人之间这样的交往是否符合规矩, 心有忐忑,又在众人面前受了窘,便赌气似的低语, “奴才想去的话就去了,不想去就不去, 不劳六爷督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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