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量极低,他听了也皱眉,冷冷嗯了声便没再搭腔, 太后眼神在他们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强捺下了嗓子眼的笑声, 淡淡咳了口,便默默喝起茶来。
恭亲王不加掩饰,毫无顾忌的宣告自己去瞧人家姑娘,在姑娘跟前撞了壁, 又有些讪讪的败下阵来。太后最最喜欢这一幕的恭亲王,那是二十出头青春年少时该有的模样,不必刻意佯装成熟稳重。幼稚的负气,小心翼翼中含着迫不及待,这样真实流露的感情最为珍贵。
敢跟恭亲王斗气拌嘴的,不管明的暗的,敬和格格是第一例,这样的胆识就足以让在座的许多人望尘莫及,恭亲王偏还不跟她计较。若说两人之间没些特殊的情谊,只怕没几人可信。
众人思绪混乱,遐想纷飞的当口,怡亲王跟五公主头对头琢磨,“这俩人有事儿吧?怎么瞧着不对劲?”
文瑜笑了笑,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从吉林到北京半个多月的行程,再生的人也该熬熟了,头回瞧见咱们家六爷吃瘪,真稀罕。平日里吆五喝六的,到郁兮面前他怎么不拿款儿了呢?谁知道他们俩人有什么历史呢。”
这时对首的惠妃看向郁兮,开口笑道:“摘藻堂是御用书房,就是宫里的阿哥格格们想要进去读书学习也得先求咱们家六爷下令获准呢,姑娘,六爷这是高眼看待你呢。”
所以还需要一个中间人传话,才能真正点名他的用心,那双桃花眼花边微蜷,充满歉意的望向他,这样点到为止便好,他并不为难等她开口道歉,于是衔了惠妃的话音道,“之前编撰四库全书时深知编书的艰辛不易,然而宫里真正爱好读书的人不多,我觉得你应该能是静得下心读书,珍惜我一番编书心血之人。”
越说越没脸了,羞窘无从遁形,唯有大方领受,郁兮紧张呼出心底一口蒸腾的热气,收颌笑道,“多谢王爷褒奖,我明白了。”
有少女的娇嗔可爱,又有成熟沉稳的韵态。见她与恭亲王一递一和的做派拿捏的匀匀称称,太后口中的茶味愈发香浓了,赞赏着点了点头。恭亲王的话未完,继而问向惠妃身旁另外一人,“珍妃娘娘对这样的安排可有意见?”
不阴不阳的声调直捣珍妃心窝,她又打了个寒颤,瞬间恍然大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恭亲王这一问,问得是昨天在景仁宫她和皇贵妃围困敬和格格一事,这是找她兴师问罪来了。
“六爷说笑了。”她勉力一笑,“你是拿事儿人,宫里的事自然听你安排。”
恭亲王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似而非笑的面色淡了下去,目光从她脸上偏转到一旁,博尔济吉特氏纵然做好了准备,承接他的视线时,手肘的肌肤表面还是起了一层寒栗,她从他的淡漠,无情的眼底读到了四个字,“因果报应”。
每次受到他的注视,她都会想起黄泉下的大阿哥,无奈与不甘纠结摧残得她疲惫不堪,她端坐,憧憬着她的太后之位,等他发问,她会给他一个类同于珍妃的答案,表明自己屈服的态度,为了长远利益考虑,暂时放过柳郁兮,她可以做到也能够忍耐。
渐渐的她察觉出不对来,恭亲王看的并不是她,皇贵妃沿着她的视线,诧异的看向自己身后,看到了景仁宫她亲信的宫女似云。
似云面色通红,在恭亲王的静看下娇羞的颔胸低下了头,视线里他手里的杯盏掠过胸前的龙头绣落在了案几上,喉结微动,“今日的打扮跟你很相称。”
撞着胆子抬眼,发现不仅恭亲王那双视线还停留在自己脸上,周围无数的视线投射过来将她缠绕包裹,似云反应过来慌忙出列,蹲身行礼道:“奴才受宠若惊,谢王爷夸赞。”
“我怎么瞧不明白了?”怡亲王远观着嘶了声道:“六爷撒癔症了?这闹着是哪出?”
五公主道:“海水难量,咱们家六爷的心难测。慢慢瞧吧。”
恭亲王看了眼似云交叠在左膝膝头那双手,叫了起,这才看向皇贵妃,“三希堂有个侍茶的职缺,这件事情还要烦请娘娘替儿臣调派人手。”
从来都是“娘娘”这样的称谓而不是“额娘”,这是他得势后对她的报复和惩罚,博尔济吉特氏瞥开眼避免跟她对视,而是望着似云发鬓上那只叠翠蝴蝶的翅轻颤,依从他的意指,吞咽下堵在心口的怨恨道:“你若是瞧得上似云,便是她的造化,就让她入三希堂随侍吧。”
一人顺从着起身,恭敬向另外一人打千儿行礼,“儿臣谢娘娘的恩。”后者以标准的幅度抬手,“不必多礼。”
众目睽睽之下,一场没有感情的对话,勉强为其做出支撑的是礼仪和脸面,枯燥乏味,惺惺作态,毫无观感可言,只是人心之间的相互折磨。郁兮胸口发闷,四下匆匆瞥过,看到了同她一样一张张压抑的神色。
恭亲王起身后没有再落座,同太后告了别要走,太后极力挽留:“说好了下午斗纸牌的,你留下来陪我们大家伙儿一起玩吧?再不济用过午膳走也不迟。”
“改天孙儿再陪老祖宗消遣,”恭亲王婉拒道:“养心殿那边约见了几个军机,还有政务要忙,实在是脱不开身,给老祖宗赔罪了。”
太后听了这话又催着他走,“国事大于家事,你陪什么罪呢,哀家明情儿,来日方长,我这边不打紧,好孩子快去吧。”
望着他拿腿迈出门槛的背影,太后叹了口气,来日方长,恐怕今后她的这个孙儿再也没有片刻消闲的时候了。
恭亲王走了也带走了似云,没有留给景仁宫主仆任何告别的机会,博尔济吉特氏藏在马蹄袖下的手止不住的发抖,儿子要额娘殿里的人,宫里没有这样用人的条例,她隐约觉得事情不仅仅是补个职缺这样简单。
不仅她一人忧心,在场目睹全部过程的其他人也都沉浸在恭亲王营造的迷雾中犯糊涂,太后怀揣着疑惑招待众人聊天,用午膳,斗纸牌,利用间隙吩咐钱川道:“哀家觉得不对劲,派人去查,看近两日宫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钱川手脚利索,出去不多久便又重新出现在殿中,太后看到他在牌桌上道起了乏,借口叫散打发走了众人。从他口中听说初四发生在景仁宫一事的首尾,又回想起上午在她眼前的林林总总,太后被咽到半中腰的茶水呛得恼怒,啪一下盖了茶盖道:“这两个糊涂虫!胆敢背着哀家使阴坏!那位格格哀家哄还哄不及,她们一个比一个蛇蝎,倒上赶着去拆台,哀家瞧她们是不把皇帝的命放在眼里!”
见太后生气,钱川使了个眼色,缘缘忙端了那盏杯盅下去换茶,他弓下身安抚道:“太后娘娘息怒,这件事是奴才的失职,是奴才监督不力,未能及时收获此等消息。”
“行了,”太后道:“谁也不必替那两人顶罪,哀家知道她们跟羿亭那孩子本不很对,可郁兮这孩子跟她们无冤无仇的,做错了什么?她们怎么狠心下得去手?这些人闲的一天就要闹出一天的动静,到头来还不是要哀家出面替她们善后?当哀家跟她们一样闲的么!钱川,你说哀家该怎么办?”
“回老祖宗,”钱川道:“依奴才愚见,闹出这样的事故,自然是两面都要照顾。”
太后听这话默了下来,想了想道:“……你回头照着哀家的意思去办吧。”待他应是,又叹气,“这孩子心里得得受了多大委屈,难为她还强装出一副笑模样。”再一笑:“换做是她姨母,早哭哭啼啼来哀家跟前告状了,比她姨母性子要好,能沉得住气,她当真骂珍妃臭虫了?”
“回老祖宗,是真的,听他们说珍妃娘娘当时脸都气绿了。”钱川笑着,看得出太后十分中意敬和格格,便顺着太后的心思说,“不过也是珍妃娘娘骂人再先。”
太后接过缘缘递到手边的新茶,怒气渐消散进茶香里,“性子太软可不成,是要懂得回嘴,你看她今儿把承周给呛的,这孩子可真有意思。”
听话音,钱川恍惚觉得太后已经开始在心里打条框,衡量起敬和格格的方方面面了,到目前为止,尽是优绩。缘缘上前给太后捶肩,“老祖宗您瞧,六爷那面该是有动作了,倒不用劳您出手相助。”
太后知她指的是似云,唉了一声,“一对母子没个母子模样,狮牙对虎口似的斗,哀家真是拿他们没法子。”喝了半旬茶,还是不放心,吩咐钱川道:“让敬事房上养心殿那边候着吧,如若有个万一,也好有所防备。”
敬事房?敬事房有一项职务是管皇帝房事的,太后没有明说,他却知老主子关注的是这桩事由。钱川面上应着,背地里遵照太后的嘱托一一准备着,自己的想法却与太后背道而驰,“依我说,老祖宗多虑了。六爷怎么瞧得上似云那丫头?”
“可不是,”缘缘不迭点头赞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六爷跟敬和格格情分不一般,六爷一向又跟皇贵妃不对付,格格受了欺负,以六爷的为人怎肯善罢甘休?不过虽说老祖宗这次是太过谨慎了些,主要也是替六爷着急呢,不常说么,“多大的人了,也该开窍了……”。”
话说着走到德阳门的岔口上,两人撂开话头一个前往了皇贵妃的景仁宫,一个前往珍妃的钟粹宫,奉命代太后给两宫主子娘娘各拨了赏赐,一人一瓶御药房特制的“金伤散”。
太后的赏赐包含着震慑的意图,事后据宫里扩散出来的风声判断,应该起到了良好的效用,两宫娘娘受礼时一个惊,一个吓,不知哪个宫里茶盅不小心还碎了一个,是否有夸大的成分不得而知,话是这样流传开来的。
“格格您瞧,太后娘娘也向着您呢。”觅安就着窗外遗留的暮色给她手上换药时这样说道,“就是这一时的安分不代表永久的安分,太后娘娘也不能总盯着咱们这面,还是要时刻提防着的。”
太后给承乾宫的也有赏赐以示安抚,是一副牡丹图,画卷的几朵折枝牡丹安插在绍兴酒坛中,牡丹象征富贵,“酒”与“久”谐音,取“富贵长久”的祥瑞寓意。郁兮选择把它挂在内室西面的墙壁上,这个位置显眼,一进门就能够看到。
“这画有些奇怪。”郁兮尽量忽略掉上药时手心的疼痛,望着画中牡丹的工细华丽,“没有提诗,没有落款,也不知道是谁画的?”
冯英正指挥太监们进门摆晚膳,听这话搭腔笑说:“太后娘娘擅丹青,极有可能是她老人家的亲笔画作,以往也有宁寿宫拿画作赏的先例,上次应该是三公主出嫁乌里雅苏台,土谢图汗部中旗,老主子画了幅《玉堂富贵》赠与三公主,上头画了牡丹花和玉兰花,听说特别漂亮。”
听闻这样的过往,郁兮突然感觉心头坠下来一股莫名的压力,“三公主是邦交和亲的大功臣,我怎么能跟三公主相比呢?太后娘娘也太过高看我了。”
觅安横她一眼,“格格不必妄自菲薄,您受得起。”
膳摆齐了,冯英提着银筷布菜,“这话说的是,没什么受不得的,太后娘娘慷慨,夸您赏您的,格格尽管认了便是,这可不是白捡的便宜,是格格您有这样的资格。”
郁兮皱起鼻子,撇嘴笑,“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快别说,再说我该不好意思了。”
就这样承乾殿里又有了欢笑,夜半月升之时,她的睡梦中也增添了鸟语花香。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只是从前,郁兮对生活的见解相比以往多了几分深思,人的一生有阴有阳,时而会有恶意相随,时而会有善意相伴,或许这就是所谓的人生百味,而她不过也只是初尝到了其中的冷暖两味而已。
大概是因为受到了来自宁寿宫的施压,景仁宫对待郁兮再次采取了避而不见的态度,面对那扇对她紧闭的朱门,郁兮明白,因为淳懿贵妃在世时,后宫女人们一起度过的那段年华岁月里充满了太多纠葛恩怨,她与她们最终也无法达成和解。
她怅然回过身,仰面朝天覆眼感受那层稀薄的晨曦,这一方一方圈禁的天地里,究竟埋藏了多少声嘶力竭的恨意?
回到承乾宫,掀开从辽东带来的那本《小窗幽记》,不知怎的却失去了沉浸其中读书的劲头,郁兮心头没来由的烦躁,只略略翻了几页便合上书页推到了一旁。走到殿外,也只是漫无目的散逛,那份闲适无处安放。
冯英随着她漫步,溜了她一眼,提个醒道:“格格若实在觉得闲得慌,奴才陪您到御花园里逛逛吧。”
提到御花园,郁兮想到了摘藻堂,“我记得六爷上次说摘藻堂就在御花园的后面,谙达陪我到那书堂里瞧瞧吧,没得回头他追问起来,又要怪我辜负他的好意了。”冯英垂首,脸上暗暗划过一丝得逞的笑,忙开口应是。
郁兮才刚入宫第六日,宫里的很多地方她都还未曾到往,入眼的均是陌生的风景,承乾殿往后穿过琼苑东门,御花园中早春的梅花正开放,她在枝桠间穿梭,发簪被枝头勾落后再捡起来,拂下簪头上沾染的泥土和花瓣重新插回发间。
然后穿过万春亭和浮碧亭的琉璃细瓦,正对的便是摘藻堂,殿内的总管太监张奉先接待他们入殿,与御花园中的梅香发生冲撞的是满殿的书香墨香,一座一座黄花梨的书架从地面拔起承接天花,置身于这样书盈四壁,浩如烟海的文山中,纵然学识渊博之人大概也会生出类似于“泯然众人矣”的感慨吧,郁兮想。
在万千智慧汇聚一堂的此地,她何等渺小。殿内的苏拉太监们安静的打扫和整理书籍。郁兮随手捞了一本《左传》,坐在南窗下埋头看了起来,这一看便忘了时间,有人递了杯茶过来,她接过来慢慢喝下半盏,茶盅又被人接去放在了桌上,那双手闯入了她的视线,她瞥了眼看回书页间,又瞥了过去。
郁兮心里倏地一跳,抬起了眼,隔着一张茶桌,一人坐在对首,金冠银翅,玉带锦袍,眼底因窗外的光线渲染,有波光浮动。
她惊愕,忙放下杯盅起身见礼,压低声量道:“见过六爷,王爷什么时候来的?”
他叫起,“不多会儿,也是刚到。”言毕他身后远远站着的周驿,打了一连串的咳嗽。
恭亲王伴着这阵声响抬手遮起窗外的光,略微减退了脸周泛起的刺热,他确实是在撒谎,他坐在她对面至少有两个刻钟,等待她发现他的过程中,他望着她指尖捻过一张张书页,然后便会有一阵一阵的书香被翻动,携着遗落在她身上的花香扑面而来,打破这样花影浮香的时刻太过可惜,他不忍心。
“王爷处理完公务了?”她伸长脖子尽量靠近他,悄悄的问。
他失笑,“公务永远没有处理完的时候。不过是忙了大半晌有些累了,就近便来逛逛。没想到你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