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冠辞
时间:2020-02-07 09:21:51

  她这才抬头去瞧他,这一瞧延续到今日颇有“一见误终身”的讽刺意味。
  “约略酸味辨未知,便充药裹亦相宜。穿来不合牟尼数,却挂当胸红果儿。”他笑,怀里的山楂丸子鲜红耀眼,染上他的声音变得跟佛珠似的,沾着些佛味,“公主刚从庙会上回来?”
  她愣了下点头,“都脏了,挺可惜的,几百年出宫一次,买回来的东西全被糟蹋了。”
  让她在门口等着,他进了武英门,不多久回来,用牛皮纸折的大漏斗递到了她手中,山里红全被洗干净了,水渍洇透纸张,斑斑驳驳。
  她道谢,他说不用。告别时他问她去哪里,她捧着满怀的红果笑道,“我上宝蕴楼里找三姐姐玩去,楼里面有座鸟音笼,可好玩了。”
  从那时候他起,他知道她喜欢吃山里红,得空就出宫去买最贵最好的,然后寻缝觅隙送给她。再后来宝蕴楼失火了,他救火的同时从里面抢救出一件奇珍异玩,就是那件鸟音笼。
  他不敢窝藏,找了个机会送给她,“那天臣都快吓死了,幸亏失火的时候您没在。”
  她拨动了鸟音笼的机关,笼子里的鎏金鸟扇动翅膀鸣叫,他陪着她一起笑了起来。
  十年里两人有意无意的碰面,每次他都带着最新鲜的糖葫芦赴约,感情隔在两人中间,谁都没有戳破,也许是他们都觉得没有可能,便没有坦白的必要。
  郁兮听了他们的故事唏嘘不已,明明是良缘锦绣的开始和十年的相互陪伴,过后也只能竹是竹,梅是梅,划开分明的界限,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文瑜看得很开,“过日子,谁离了谁都能活。是他的话更如意,不是的话还能怎么样呢。有这么个人在,这些年没有枉度,便都是值得的。”
  故事尚未结尾,还留有意犹未尽的悬念,郁兮倾向于往明媚的方面想,也许执念和羁绊能够带来转机。她的思绪随着马车的颤动戛然而止,升平署到了。
  南府与紫禁城之间隔着社稷坛,西临西苑太液池尾巴根上的那片湖,下了马车便有细润的凉意拂面而来。五公主,敬和格格驾临,宫里的金枝玉叶前来监督排戏,这样的差事归属不常见,升平署上上下下的官员太监夹道恭迎,其中一人在人群中尤其显眼,肩头那只雪鸽倏地一下直冲云霄而去。
  碰了面,文瑜笑道:“瞧瞧,四九城还是路窄,在哪儿都能撞见七爷,六爷万般阻拦,还是拦不住七爷满世界绕腾。”
  怡亲王比个手迎姑娘们往大门内走,“升平署辖于内务府,身为总管内务府大臣来院内办公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文瑜切了声,“六爷的意思是让你老老实实呆在西华门里头的衙门里当差,关人家南府什么事儿啊?”
  “好姐姐,”怡亲王拉长调子,“您就向着我说话一回吧,弟弟我这也是担心您跟郁兮对南府的差事不熟悉,特地赶来给您二位作陪的,您夸夸我行不行?”
  文瑜扬着头不搭他的茬儿,怡亲王就翻滚不落架儿,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到底还是把她姐姐哄笑了,“我啊,真拿你没法子,郁兮在一旁看着呢,你也不知臊,成,我谢谢你,谢谢七爷拨冗莅临指导我们当差。”
  “这么说不对,”怡亲王乐不滋的笑,“两位姑娘是大拿,我是陪同,由您二位随便差遣。”说着一叹:“自从阿玛落炕儿,升平署多久不开园子了,也不知道这帮人功夫懈怠了没有?”
  穿过大院,他领着两人直接往后院的戏楼里走,升平署的戏楼不做正经演戏的时候用,无需太过宽宏的视野,按照排戏的时候能放开手脚这样简单封闭的规制所建,落了座,署里的太监们上了茶,怡亲王端起来呷了口,比手请她们,“落开儿的,能喝了。”
  升平署里的司员呈送出三折戏单分发给他们,这是文瑜按照宫里主子娘娘们的爱好口味汇总出来的,打开一看大概有七八出戏。
  文瑜道:“一天排一场,六月六阿玛生辰前差不多能排个三四次的……”
  怡亲王略略在戏单上过了趟眼,听了这话笑,“一天能排一落儿就是菩萨佛祖保佑了,姐姐胃口大,还预备一天排一出呢。”
  “七爷,”郁兮好奇的问,“一落儿是多长的戏?”
  怡亲王另外翻开桌上的戏折给她举例,“譬如说这出《醉酒》,一落儿就是这么一小节,从这儿到这儿。”
  郁兮看着怡亲王手指框定的范围,被他唬得跟文瑜对视着直愣眼,那样窄的一段戏词,照这样的进度,估摸这几个月的时长都得耗在这了。
  文瑜翻着戏折道:“横竖闲着也是闲着,慢着些排也不打紧,关键是要排得细排得精,到时候登台一亮相,主子娘娘们觉得精神,听着喜欢,就算咱们完成任务。来,七爷给个建议,咱们最先排哪出戏?”
  怡亲王视线在戏单上搜寻着沉吟,“那就先排这出老祖宗钦点的《醉酒》吧。”
  话出口没有人提出异议,升平署司员领命后就下去着手安排了,趁着这份闲当,文瑜跟怡亲王聊起了宗室里的家常里短,“我听说昨儿勋贝勒的庶福晋得产热褥没了?”
  “应该是吧,”怡亲王对这样的事情好像不大关心,“我记得他们家那房福晋好像是大年初一诞了位阿哥,我随了份礼,昨儿又兑了分子,大过年的红白喜事都给撞上了,也是够背晦的。”
  他们两人谈话的内容,郁兮插不上嘴,于是就翻看着手中的戏折,翻到《长生殿》这一整出戏,她缓下心神,认真看了起来。
  不长时间司员们带着南府的学生太监们进场了,怡亲王不过多废话,抬了手下令让他们开演。
  《醉酒》是摘取《长生殿》的故事改编过来的一段情节,木阁雕镂的戏台里,唐杨两人相约至百花亭赴宴,贵妃满心欢喜赶到亭中等待,唐明皇却失约转驾西宫。玉环满腹幽怨,命高力士,裴力士和宫女们不断为她进酒,自豪饮遣愁,最终沉醉不自能持,伤心而归。
  一曲过罢,文瑜和郁兮两人听得是情丝婉转,怡亲王则是口中啧啧,皱眉频频,看脸色十分不满意,放下茶盅的那一刻把桌子震了个山响,“内府白白给你们俸禄的么?怎么唱成这个样式?”
  司员们帽顶子颠着赶紧上前赔罪,其中一个撞着胆子问,“回七爷,要不让他们把妆给伴上?”
  这下彻底把怡亲王的火给挑了起来,撂下茶盅霍地一下起身,不光那几个司员,连带把郁兮,文瑜都吓了一跳。
  不等有人劝说,人一撩袍子竟然登上了戏台,从扮演杨贵妃那名太监手里接下折扇,呼啦一下抖开,右手的虎口衔住扇轴,大拇指和中指分别夹住小扇骨中央,然后把扇子抬到脑穴的位置,手臂略微伸直画圈,用中指,无名指轻轻点压小扇骨。
  就这样郁兮听到了他扇下起风,沙沙的颤动,“得这么颤扇明白么?”怡亲王一脑门的愠怒,瞪着“杨贵妃”,花容在他的恐吓下失了色,太监浑身抖成了琵琶,“奴……奴才明白了!”
  怡亲王把扇子撂给他,又拿了桌子上作为道具的酒盅,继续给他演示,“唱到“且自由他”这头,你得把气儿往上提,唱着“由”字就得为“他”字做准备,先喷口儿,用舌头弹牙再出声,一边唱着手上的动作不能忘,手得配合着嘴抖袖儿,唐明皇都抛下你转西宫去了,你心情是愤怒不平的,方才你那模样像回事么!”
  台下郁兮忍不住笑,“我还是头一回见七爷生气呢,没想到他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样子,发起脾气来竟然也这样可怕。”
  文瑜磕着瓜子就着茶笑道:“那你是没见过六爷发脾气,跟个阎王罗刹似的,承延这模样跟他比起来简直是佛祖菩萨了……”郁兮还真见过他摔脸的样子,的确不怎么美观,她心肝颤着才把他哄回来。“七爷万年的好脾气,但是你不能糟蹋他的爱好,你不能说他的鸽子不好,这戏词上若是唱走了音,身段做得不到位,那就是拿痒痒挠抓他的心胆儿,翻脸不认人,可有你消受的。”
  见台上消停了些,她俯掌掸了掸手心,把瓜子的碎壳抖干净,拢在唇边吆喝道:“别光顾着教训别人了,七爷来一段儿!”说着用手肘捅郁兮的肋巴叉。
  郁兮也加入了起哄的行列,“七爷这样不行,得完整的来一段儿。”
  怡亲王诧异的朝他们看过来,随即敛衽做个揖,退到了戏台的边缘,看样子是真打算来一段了,排戏太监们慌忙退到台下,奏乐的太监们赶紧拉弦敲锣把手头的乐器弹奏起来,声乐逐渐盖过了台下的笑语盈盈。
  “杨贵妃”出场了,碎步迈到台中,腰背扭动带动肩颈,眼睛左右摆动,从慢到快,炯炯目光中透出怒意:“啊呀,且住!昨日圣上传旨,命我今日在百花亭摆宴,为何转驾西宫去了,且自由他!”
  贵妃一边念白一边抖袖取盅,“高裴二卿,将酒宴摆下,待娘娘自饮几杯。”念到“几”字的时候,贵妃的眼神正好从上落到右手的杯盅上,最后缓缓吐清“杯”字,带出一阵酸楚和无尽的哀怨。
  郁兮望着台上人的身影又回想起了在磐石的那一夜,月下有只白牝狐,想到此她忍不住笑,笑过之后空余惘然,为何偏偏想起他来了?
  鼓点弦乐缓慢消失,怡亲王踏着尾音余韵下台落座,面上已无怫然之意,挺拔的眉眼鼻梁随着窗外的光影偏转过来,笑问:“如何?”
  文瑜可能是因为触景生情,想到了她和谭鸿之间的不圆满,掂帕子悄悄擦拭眼角,郁兮便笑着圆场,“七爷唱的真妙,可见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像我这样不懂戏的人,难以留心到细节之处,七爷出马做示范,再瞧别人的唱法真的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
  听她这么夸他,怡亲王悠然自得的笑,调过脸又是一副面孔,把台前众人吓得小腿肚子抽筋,“这些功夫得靠练,不是靠装扮行头能弥补上来的,贵妃醉酒后磨桌子那段戏,演的好是微醺醉卧,你们演的是什么?跟大尾巴蛆似的乱咕容。我要是你们都没脸再端这碗饭,回头使出吃奶的劲儿仔细排练,丑话说前面,若下次排练还是没有任何长进,那便请诸位趁早卷铺盖走人。”
  一听饭碗难保,司员太监们唯唯诺诺着应嗻,怡亲王手一挥差遣他们下去,文瑜收了帕子笑道:“到底还是七爷讲究,老祖宗排戏,也不像你这样挑拣,瞧瞧你把他们给吓的。”
  怡亲王轻哼,“老祖宗心善,不忍心对他们过于苛刻,我不行,你把戏折子演毁了,就是跟我过不去,哪处演的不周到,不指出来我浑身上下难受。”
  郁兮笑问,“敢问七爷,鸽子和戏,你最爱哪一个?”
  “妹妹这样问我,可真教我犯了难。”他凝神思索了一瞬间,便放弃的摇着头笑,“不成,我还真选不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的存稿是3000多字一章,表白在60章,差不多就是十八万字左右我以为。
  但是吧每章3000多,多出来的那个部分字数我无法估计哈哈。
  今晚凌晨继续更,明晚凌晨就是表白那章,这样形容比较准确,不会有偏差。
 
 
第45章 信件
  “我在想, ”文瑜拎着茶盖一下一下拨着杯口, 研磨出茶香, “阿玛病成这个样子,就算咱们准备的寿礼再用心, 他老人家也瞧不见摸不着, 倒不如改换成其他的。”
  怡亲王挑起目光, “您什么主意?说实的, 我也正在为这事为难。不管送什么, 都感觉欠点意思。”
  文瑜把茶面翻搅出波浪,“我想为阿玛演出戏。”
  话落郁兮从戏折中抬起眼, 怡亲王高耸的眉峰凝住,见两人惊讶的望着她,文瑜轻轻扣上茶盖, 神色坚定的道:“我决定了,我要为阿玛演出戏。承延, 你得教我唱戏。”又看向郁兮,“郁兮,你陪我一起吧, 咱们就唱《长生殿》的第二出《定情》,我演唐明皇, 你演杨贵妃。”
  怡亲王偏头眨眨眼睛,困惑的瞧着她,“您怎么跟之前大变样子了?公主殿下,您不怕被惠妃娘娘骂么?”
  “规矩, 规矩,”文瑜低嗤道:“我被这二字困了二十多年,他们只懂得用这两个字来教训我,去他/丫的规矩!我现在只想做我自个想做的事情,你就说你教不教吧!”
  “骂的好,”怡亲王拢上茶盖,轻轻拊掌,“规矩这二字原是为了匡正做人的礼仪规范,若是用来处处约束人心,那便不是规矩而是枷锁了。我赞同姐姐的想法,只是……”
  他犹豫了,“……只是唱戏这等事跟常事不同,学唱的科目庞杂,一般来说分为“念,唱,做,打”四项,“口,手,眼,身”各个方面都要进行训练学习,先说这“口”,五音四呼,尖团字,上口字都是门道。练“眼”,练得是抬眼,涮眼,左右摆眼,眼画八字,外加拿神。这步子上的名堂就更多了,耗跷,踏步,抬步,碾步,趋步,趱步……”
  “手法上除了兰花指,兰花掌,兰花拳,揉掌,颤手……还得学怎么跟手帕,扇子,水袖打交道……”
  听怡亲王五花八门的侃侃而谈,是一种享受,闲闲的声韵,不慌不忙的节奏,就像方才骂人也能骂出他另样的风格和姿色。
  郁兮托着腮笑,“七爷是觉得我们笨?还是觉得自己教不会我们?”
  文瑜听这话嘴角扬起了起来,怡亲王天地不怕,最怕激将法,此招一出,定将其一举拿下。郁兮误打误撞,上来就抛出了杀手锏,真真是出好戏有得瞧。
  日光透过玻璃,夺目刺眼,怡亲王久久凝视她不放,待光线侵略她的额头,使之面容失了真,他才开口道:“妹妹这话,当真杀人心,从眼下开始,还有半年的时间,你乖乖跟我学戏,半年后出师,我保证你张口就是梨园台柱的水平。”
  灿灿光晕后,她笑声传来,“那便有劳七爷了。”
  怡亲王嘬唇,浅浅一声叹,“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既然说服了这位梨园头等玩家,就不能让他反悔,文瑜问,“什么条件你说?你养的鸽子够不够?不够我上鸟市上给你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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