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亲王失笑,“姐姐还真是无利不起早,之前也没见您这样疼过弟弟,我要鸟,公主当真亲自跑腿去买么?还是派您那位专差给我买去啊?”
这一段话把文瑜脸上涮得通红,“你捕风捉影瞎说什么?别打岔,就说你什么条件吧。”
怡亲王收了笑,呷口茶轻轻咂嘴,“我还能跟您二位谈什么条件?不过是想这样好的一个主意,别扔下我,让我也参与,挣份玩乐的落头。”
文瑜紧着的一口气垮了下来,“你就说你也要参演不就完了,一句话的事,弯弯绕绕大半晌,不过唐杨二人的角儿没了,你打算演谁?”
“《定情》这段戏里没几个角色,除了两位主角,余下能有谁?”怡亲王一拨茶盖,“给二位做个陪衬,我唱个丑角,就演高力士吧。”
角色商定下来,一看戏单,文瑜呦了声,“是贵妃娘娘点的这出戏,咱们得格外加把劲,千万不能演砸了。”
坐着默默喝了一巡茶才品出味来,他们真的决定要同台共演一出戏了,有些荒诞,但是谁都没有提出质疑,等心底的不适应淡化下去,迎来的是紧张和期待。
角色分配好之后,三人商议上午监督太监们排戏,下午自个排练,最后还装模作样举起手中的茶盅撞出脆响,好像在密谋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茶水泼溅出来,透过窗纱落入了西苑太液池中,郁兮望着那一池春水,泛出绿色清幽的波澜,她有些喜欢上了这座城,和身边的这些人。
不过这一瞬的意境在下午就遭受到了无情的打击,郁兮不懂戏,甚至尚未正式听过一场,她对这方面的见识也不过是恭亲王和怡亲王短暂的一段表演,不像文瑜,好歹是从小耳濡目染受到过熏陶,随便扭个身段,哼唱几句,还真像那么一回事。
她呢,一穷二白,虽然不是扭捏矫情的心性,即便如此,没有任何戏曲的根底,性情上放的开,声口腰肢却跟不上调转。不仅难为自己,更把怡亲王折磨得扶额哀叹,“好姐姐,好妹妹,我能骂你们么?”
想想他把那位“杨贵妃”骂开花的情形,文瑜和郁兮双双摇头,不行。好在怡亲王对待她们有足够的耐心,无奈叹一口气继续走马上任。
唐明皇的角色属于唱工老生,文瑜用手捋捋胸前并不存在的长髯,笑问:“当初七爷是怎么学会唱戏的?”
怡亲王回想着道:“五年前苏州有个戏班入宫表演,你还记不记得?我私下里偷摸着拜了班主做师傅,那阵子正在兴头上,有回跟着师傅从夜后晌练到鸡叫天明,忘了回阿哥所,过后被老主子发现了,狠狠把我臭骂了一顿。”
“我想起了。”文瑜道:“好像也是过大年的时候吧,我出宫随成亲王家的太福晋刚逛完庙会回来上乐寿堂请安,瞧老祖宗不知为什么事正在气头上,问起来她老人家也不肯说得详细,只说承延闯祸了,我还当什么呢,后来才知道你跟人戏台班主泡了一晚上。”
“怎么样,那戏班在宫里呆了半年,我就跟着学了半年。”怡亲王抬手从额前往下一刮,定了个身,“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这身功夫没白练吧。”
他的一身功夫扎实一流,传授给文瑜和郁兮的过程中却障碍重重,一个生旦,一个花旦,演法完全不是一个路数,他自己一人分身乏术,不得已怡亲王只好把他瞧不上眼的师傅学生们叫上台,帮助他一起教习两人学唱。
过程中闹出不少笑话,唐明皇挽了个闺门旦的指法,杨贵妃唱走音了,各种状况层出不穷,怡亲王起初还摆摆脸子,灌输了几分认真的心情,随后也随她们闹了起来,偶尔撩撩衣袍磨桌子来一个“鹞子翻身”,换来一阵喝彩叫好。
边玩边学,热热闹闹,在戏中嬉笑怒骂,或嗔或怨,无比畅快淋漓,笑声飘出窗外,吹皱一池春水。
从那天起,郁兮就养成了起床后吊嗓子的习惯,按照怡亲王教给她的训练要点,对着初升的太阳来一遍“开口呼”,“齐齿呼”,“撮口呼”,“合口呼”,先练声然后再挽指抬步练练身形。
觅安时常取笑她,“格格这回可真是着了魔,入了迷。”她听了笑,可能她已经慢慢在融入这座宫城了。
声音漫过墙头,等曙光披满肩,她阖眼放松心情,能听到宫城之外遥远厚重的钟声报时,睁开眼,时常能捕捉到鸽翅划过天际的踪影。
……
光照进来,紫檀的御案上倒影出一片天地,零星飘落几片鸟羽,阴影从眼前掠过,案前人留意到了之后顿下手,朱墨沿着笔尖滴落在桌面上,周驿拿着手巾上前擦干净,恭亲王搁下笔走到南窗前向外望,“你可知升平署最近戏排的怎么样了?”
周驿叠着手巾把朱墨埋藏起来,耳根子留着心听,这哪是问升平署的差事,按他的理解,正确问法该是:“敬和格格最近怎么样了?”
上次两人见面还是正月间,打个响指马上就进二月,除了寻常各道各衙门上的政务,眼前最重要的是二月二的春耕祭农,有日子没见,之前挂在心肠上的人,或许是触动了他心里思念那根弦。
周驿又用手巾抹了把桌子,磨蹭着争取了点时间,斟酌了措辞道:“有七爷这样懂戏的大人物坐阵,想必十分周到,听内务府那帮人说戏单子上的戏都完整排过一遍了,七爷,五公主,敬和格格三位主子还预备排演《长生殿》定情这出戏给万岁爷贺寿呢。”
恭亲王听了,眼神偏过来,遗漏出几分不满,“两位姑娘就罢了,那小子怎么也掺和进去了?”
这话问的周驿也不知如何应对,怡亲王一天一趟准时前来养心殿汇报内府的差事,政务上安排的条理分明,顺顺畅畅的,让人挑不出毛病,这政务之外的闲心作何支配,全凭人自己去了,就算是要管也没有合适的理由,况且南府本就属内务府统辖,堂堂总管内务府大臣上南府散逛,那还不是怡亲王名正言顺的自由。
既然政务上能处理好,其他方面的事情恭亲王对怡亲王这个弟弟并不做过多干涉,内务府的差事栓不牢他那便由他去。他更在意的是郁兮,自从用喜欢这一刻度衡量出他对她的感情之后,他心胸变得更加空荡,他站在深渊的一面,听不到对岸的任何回响,一丝孱弱的风声也无。
他不是一个默默付出不求回报,空等回应的人,他想要从她心里索取同样的感情,棘手之处在于他不确信她有,他也无过多闲暇去寻求印证。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之前不是没有遇到过,然而那些是用手段用权谋便能解决的问题,不需要情感上的支配。
这次他棋逢对手,他摸不透她内心的深浅,于是困在原地踌躇不前。按照以往他行事的习惯和经验,决定做某件事之前,事先要做出假设,预估自己出手后可能导向的不同后果。按照这样的思路,她对他无非就是喜欢与不喜欢两种情况。
喜欢的话,正符合他的期望。反之就是不喜欢,她不喜欢他的后果谈不上严重,削三藩举兵南下之前,兵败垂成的结局他也提前做出过预测,然后针对这样的情况制定出应急的准备,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这样想着,恭亲王捋清了思路,倘或她不喜欢他,他又不允许自己失败,如此对策只有一种,他想方设法也要让她喜欢上他。推导出这样的结果,仿佛一瞬间醍醐灌顶。
看来这便是之前促使他挽留她留下来的动机。
恭亲王半遮下眼,玻璃窗筛过来的日光看上去有些清冷,不及进一步往下细想,瞥见廊外丹墀与天际交界处走上来一人,他回过身在南窗的圈椅中坐下身,吩咐道:“去备茶吧。”
周驿刚应嗻退下,怡亲王就转过落地罩走了进来,腋下夹着靴页垂手见礼,“臣总管内务府大人见过六爷,六爷吉祥。”茶端上来,恭亲王摆手叫起,“别装了,坐吧。”
怡亲王肩上总披着天光暖意,撇开君臣的身份,恭亲王出自十分欣赏的角度看待他这位弟弟,两人身上有相似重叠的地方,自幼失去母亲,缺少母爱的关怀引导,他还是沿着正确的轨迹,成长为一个可以并肩跟他一起分担政务的人。
怡亲王今天的面色有些异常,坐在采光最好的南窗前,眉头还是挂着阴翳,恭亲王比手让他喝茶,“怎么了?唬着个脸做什么?”说着顺势提了下手,周驿收到指示,带走了殿里伺候打太监,为两人屏蔽出了密谈的空间。
怡亲王把手中的靴页递给他,“这是今日一早兵部驿站上发过来的,臣弟看过之后不知道该怎么办,这里头的东西太过骇人听闻,便赶紧来找皇兄商议此事。”
见他把事情渲染的严重,恭亲王放下刚握进手的茶盅,接过密报凝神翻看,靴页中夹着一封信封,上面打着“杭州织造处”的戳印,已经被怡亲王拆封过,他的手在封口上顿了下,才继续往下探寻,取出了里面的信纸。
既然是出处是三织造处,毫无疑问这是一封事关南面省区的密报。怡亲王端起手头的茶盅抿了口,热茶也难以缓解心惊,看向对首,恭亲王手中那张打着朱丝格的信纸被光线照的通透,墨迹透过纸背又重新浮现在眼前,他收回视线,投向一侧落地罩的花阁上发怔。
良久,耳旁刮过一阵细风。茶桌对岸的恭亲王合上靴页放在了桌子上,肘心压在封面上端茶道:“回头去落实吧,跟苏州那面联络,让他们把证据都保存好。眼下皇阿玛病重,宫里的人心不能动乱,不是处理这件事情的最佳时机,暂且压一压,随后再说。”
不用看,根据声音就能判断的出来,恭亲王的面孔该是一副岿然不动的神色,怡亲王自愧,他在朝行走的经验和阅历还是粗浅,遇到大事,就容易心摇腿颤。“六哥,”茶水泛出细粼,刺得他眼睛发酸,“你说,他怎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一句浅声,“许多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一会儿猫脸,一会儿豹脸,面孔越多,隐藏得越深。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见不得光,对于这样的人,不必过多理会,不值。”
“也是,”怡亲王叹了口气,“那我听您的,这件事先做保密。”
“不说他了,”恭亲王看过来,“你不也挺让人意外的,不单是有养鸟唱戏的肚才,这阵子内府的差事你处理的挺好,这样也算对得起阿玛了。”
怡亲王抬手触了触鼻梁,些许不好意思的道:“皇兄觉得行就行,也算我没有辜负自己。”
“慢慢来,”恭亲王鼓励他道,“办事要分得清主次,今天咱们谈论的这件事暂且搁置下,先忙内府的其他事务吧。朝廷里的内幕就是这样,多得是肮脏龌龊的交易,看见了不能当做没看见,着手去处理免不得伤筋动骨,咱们当差的见多识广,看开了就好。”
“要说也是,”怡亲王嗤笑,“办理别人的案子,总觉得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打杀得干脆,牵涉到自己身边人,再难受还能怎么着?该办得还是得办。”
两人互相宽慰着说了阵话。怡亲王告个别要走,恭亲王犹豫着,想要问他升平署排戏的事,思忖了下到底还是没张开口,他没有时间去陪郁兮,也不能侵占怡亲王的权利。
不是因为不够喜欢,他像一个老郎神一样,婆婆妈妈戏多的要命,甚至吃自己亲弟弟的醋,如果时间往前拨回两刻钟,他势必严厉质问这臭小子为何不老老实实当差,整日上内府荒废哪门子的时辰?
是那封密报来的不早不晚刚刚卡到了这个节口,他看着怡亲王年轻远去的背影,第一次意识到了亲情有多么的难能可贵。
再者,感情上的事,不能动用权力去压制,去争夺。能与“情”字做交换的,还是“情”字本身。
进入二月,宫里的世界悄然间发生了变化,内务府选拔出一披年轻的宫女入宫候补当差,同时宫中原本那些当职期满的年长宫被放走了一拨,承乾宫同其他殿所一样,殿中诸多人的面孔发生了新旧交替,他们和敬和格格一样都是初入这座宫城,在此停留栖息。
叫醒郁兮的是窗外的鸟鸣和早早降临的天光,在廊间里吊嗓子的时候,呼吸间滋生的都是春天里的绿意。
二月二,遵照祖制,天子要出行农坛祈求丰年,郁兮目光望出迤逦绵延的宫墙,能想象的出来,文武百官跟随他出宫时那浩浩汤汤的场面,但是她想象不到他提着农具夯土祈求新年丰收的情形。
最近她时不时的就会想起他来,她把这样的异像窝藏在心底,之前她会跟觅安倾诉心事,现在她却耻于说出口,只能憋在心里发酵,兀自醉得脸热。
还好初春的风里还透着凉,廊子下一吹就清醒了,今天也是他的生辰,因为皇帝病重的缘故,几乎所有的节礼都被限制得不能太过铺张,据说以往正月十五,紫光阁会燃放烟花以表庆贺,今年也因此被取消,也许明年她就离开京城了,郁兮遗憾的想,错过一场烟花,便是永久的错过了。
虽然不能大办,宁寿宫皇太后还是下发了懿旨,要在长春宫设家宴为恭亲王庆生,所以这一日,升平署那边的差事暂且放置下来,她没有出宫。郁兮在承乾宫的花墙井亭下起步,然后迈步,口中念念有词。
冯英远远看着笑道,“别说,将近一个月的时长,格格已经学得像模像样的了。”
“格格吧,”觅安道:“她身上就有那股子莽劲儿,一旦对某件事上了心,就决心一定要做到最好不可。”这样也许是好事,身心被占据,就不会想家,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
接近晌午的时候,内奏事处来了一位太监送上一封信走了,说是从兵部驿站上传送到宫里来的。郁兮看到封皮上辽东王府的戳印,眼睛里起了潮,就着窗前的光线打开信,阿玛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与郁兮书:
日内极挂念桓桓,得知桓桓已平安抵京,甚欣慰也。阿玛,额娘体健,余皆安善。仆婢辈皆守旧,同乡各家亦皆无恙。
恭亲王心量如海,仁慈宽容。江阳,江舟荫任二品,不为不荣。辽东王府受恩深重,请桓桓代为转述谢意。
余不一一,佚下次续具。即问近好。
父柳襄手书。”
郁兮落下手,欲语凝噎,忙用手背擦去眼尾滴落的泪水,觅安见她这个样子惊慌起来,“格格!信上都说什么了?是不是王府出什么事了?”
“没有,”她泪中带笑,把信递给她看,“阿玛,额娘他们都很好……”
郁兮自幼读书起,觅安就一直陪伴,所以她也很是能认得几个字,匆匆看了下来,眼睛里也不断落泪,“离开吉林也快两个月了,奴才也想王爷福晋他们了,就是大爷,二爷这里奴才没看明白,听王爷的意思,二位爷竟做了大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