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冠辞
时间:2020-02-07 09:21:51

  三人站在上一场戏的余韵中紧张互视,相互鼓励着,《四郎探母》落下了帷幕,轮到他们出场了。郁兮对这半年来训练的成果充满了自信,她不惧怕在演戏的过程中出现意外,另她感到紧张和为难的是自己那个悬而未决的答案。
  然而她当鼓起勇气再次看向阅是楼,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她深深喘口气,驱除脑子里凌乱不堪的思绪,从玻璃窗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现在是杨贵妃,当下最该做的事情是唱好这场戏。
  《长生殿》开演了,从阅是楼的围槛中看过去,“壶天宣豫”的大匾下,承接上一场戏的落幕,灯火逐渐燃亮,装点出富丽堂皇的格局。
  《定情》讲得是大唐天宝年间,山河一统,太平盛世。宫中杨玉环姿容绝世,唐明皇封她为贵妃,赐她金钗,钿盒定情,结下偕老之盟的故事。
  光线从上往下渲染过渡,伴随着奏乐,出场的是四名持刀侍卫,而后是身着花衣的文武百官,亮相后蹲跪在戏台两侧等候。
  鼓点密集起来,戏台的西侧出现了一人的身影,头戴赤缨冠,身披金绣大红龙袍,缓缓迈步出现在戏台台阶的顶端中央,扬眉瞪目,偏过头正面视来,双手一捋须,抬臂张袖,收回后再一张袖,舞舞袖子叠起双手下压,一面下着阶,一面抬眉开了腔:
  “端冕中天,垂衣南面,山河一统皇唐,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昇平早泰,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台上的唐明皇完全一副盛世天子的派头,展袖负手,背过身走上台阶在那张明黄锦绣的龙椅上做下身,念白道:“朕乃大唐天宝皇帝,李隆基是也,进来机务余闲,寄情声色,昨见宫女杨玉环,德性温和,丰姿秀丽,卜兹吉日,册为贵妃。已传旨在华清池赐浴,命永新,念奴服侍更衣……”
  望着唐明皇颤头拖腔念出最后一句,“……即着高力士引来朝见,想必就到也。”阅是楼里笑声一片,太后开怀大笑,看向惠妃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咱们家文瑜这个样子呢!声口儿脆亮稳当,这出男腔反串唱的好!”
  惠妃望着台上,欣慰一口叹气,“之前管她是管得严格了些,这回算是彻底放开性子了。”
  太后拍拍她的手,“为人母,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孩子们好,可这有时候啊手头该松也要松一些,这孩子以前当着人面话都难得说,你瞧瞧她这个活泼样子多好。”
  笑着望回戏台上,高力士出场了,架着一身宦臣绿袍,单手一甩拂尘,起高调子念道:“花貌喜沾恩雨露,锦袍常惹御炉香。”从东至西,碎步跑起,单膝着地跪于唐明皇面前道:“奴婢高力士见驾,册封杨娘娘,已到殿门候旨。”
  唐明皇抬起一手,“宣上来。”
  高力士宏声道:“领旨。”
  楼里众人见了这位高力士笑声更响亮了,太后正喝茶,忙放下杯盅拿帕子拭唇,随后大笑不止,后排的礼亲王笑道:“七爷这嗓子尖团音,唱得人心肝儿颤,都是两个肩膀扛张嘴,承延这嗓子旁人还真学不来。”
  福晋佟佳氏比手嘘了声,“四爷快看,杨贵妃要出场了!”
  场上的高力士起身,拂尘潇洒甩了个圆圈,敛衽道:“圣上有旨,宣贵妃杨娘娘上殿!”
  不见人来,但听侧台一群女腔回应:“领旨。”音落手提宫灯的宫娥们方才出场,在戏台中央转了一转,退至两侧跪立。
  与此同时杨贵妃出场,小跑步行至阶下,面向唐明皇,背对台下,后脑的后兜叠翠珠链流苏随着步态,抖出轻缓的波浪。
  她一手背起,一手抬于胸前,一步一漾趱步趋近唐明皇,然后身形滑出一道弧,云步翩跹,行至戏台前,敛袖撑目亮了相,面含三分笑意,努唇酝酿着戏词。
  戏台上的文武百官,宫娥太监看不到同台杨贵妃的面色,有意无意的看向阅是楼那面打探,从众人屏息凝神的讶然神色中做出了判断,敬和格格的亮相,已然惊艳全场。
  “恩波自喜从天降,”杨贵妃侧头看着远方,目露憧憬之意,后又收眼慢慢舞着雪白的长袖,“浴罢妆成趋彩仗。”
  这时乐调欢快了起来,她漫卷衣袖,载歌载舞。身后的唐明皇静静望着她,她虽为北方人,本身却像是一支词藻清丽,情致缠绵的南曲。
  杨贵妃惊鸿一面,扭完身段后携宫娥们面朝唐明皇见礼,郁兮回过身望向御座上的那个人时,一阵耳鸣突袭,心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阅是楼里也起了风波,珍妃惊呼道:“老祖宗您瞧,这不是六爷么?”
  太后凑了下鼻梁上的玻璃老花镜,意味深长的笑了起来,“可不就是。”
  文瑜凭空消失,唐明皇换了张脸,是他,是她一直以来避而不见的他!怎么会是他?
  郁兮委身跪下来,再蹲起半身,“臣妾杨玉环见驾,愿吾皇万岁。”
  怡亲王扮演的高力士代唐明皇作答:“平身。”
  她望着龙椅上的那个人,失了魂,“谢万岁。”
  起身后她又在戏台前绕一圈,面向他时,欲近欲退,唐明皇起身从台阶上追下,她眼睛含羞,撇过头躲避他的打量,“臣妾寒门陋质充选宫廷,忽闻宠命之加诚惶诚恐。”
  她念完戏词趋步到唐明皇面前,半蹲下身子,缓慢抬起头来,一双眼眸澄澈,落满天际的蟾光。
  他两道眉峰高扬,“妃子世胄名家,德容兼备。”负手略略躬身,来回迈步,“取供内职,深惬朕心。”他抬手叫起她,“高力士!”
  高力士敛袍,拎着拂尘走近,“有!”
  “传旨排宴!”
  “领旨!”
  “摆宴!”
  他上前来携她的手,郁兮在这一刻忘记了自己是谁,她深深入戏,深陷角色中,仿佛她就是那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
  戏中的大宴过后是摆驾西宫,唐杨二人入洞房的情节,她的珠翠凤冠伴着他的红缨龙冠,一双绣金红袍缠绵交织在一起,他端握她的手在其他角色的合唱中辗转迈步:
  “红遮翠障,锦云中一对鸾凤,琼花玉树,春江月夜,声声齐唱,月影过宫墙,寒罗幌,好扶残醉入兰房。”
  场景切换至西宫,高力士望着眼前这一对伉俪念道:“启万岁爷来此已是西宫。”
  唐明皇回过脸,“高力士!”
  “有!”
  “回避了!”唐明皇抬臂拖长腔道。
  “领旨!”高力士垂眼,躬身退下。
  唐明皇牵起杨贵妃的手,拖着娇羞的她往抬戏台中央走:“春风开紫殿,天乐下珠楼。”
  宫娥们并排站成两列,以她们做屏障,两人脱下红袍,拨开人流再次出现时,身上已经换上了明黄的颜色,接下来是钗盒定情的桥段。
  他匀气,轻轻啊了声,与她十指交错,“妃子,朕和你偕老之盟。今夕伊始。”
  “陛下!”她欲语还休,抬高声调。
  “朕特携金钗钿盒在此,”他边念,边从袖中取出口中的物件,“与卿定情!”
  “谢陛下!”
  他扶行礼的她起身,开口唱到:“这金钗钿盒,百宝翠花攒。”待她接下钿盒拿在手中欣喜绕步打量着,他走近,她蹲下身,容他把手搭在她的肩头,“我紧护怀中,珍重奇擎有万般,今夜把这钗,与你助云盘,斜插双鸾。”
  他唱着,笑容挑逗的招手让她上前,最后把手中的钗戴到了她的发鬓间,“这盒,早晚深藏锦袖,密裹香纨,愿似他并翅交飞。”他跟她左右轮换着位置,笑着唱着:“牢扣同心结合欢。”
  她温婉喊他一声陛下,“谢金钗钿盒,赐予奉君欢,只恐寒姿,消不得天家雨露团。恰偷观,凤翥龙蟠,爱杀这双头旖旎,两扇团圞,惟愿取情似坚金,钗不单分盒永完。”
  话音末尾,他左手握起她的左手,右手揽她到胸前,两人长久凝望着她手中抹那只钿盒。
  戏外音的女腔唱了起来,伴随着台上唐杨二人追逐的身影,描述着眼下正在发生的故事:“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莫问他别院离宫玉漏长。”
  最后唐明皇和杨玉环衣袖相连走上台阶的最高处,长袖慢舞背过身,留给看客一双相依相偎的背影。
  一曲过罢,畅音阁中成双入对的两人消失在戏台幕后,阅是楼里的众人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太后放下茶盅,拊掌看向皇贵妃道:“唱得真好!承周头先还跟我说乾清宫大宴结束后要回养心殿批折子,顾不上来听戏,原来是打着幌子要给咱们惊喜呢!郁兮这小丫头还真是有耐性,这半年为了排戏定是下了苦功,嗓子灵,身段儿做的也标志,哀家原不抱什么指望,孩子们爱闹就由着他们闹去,没想到这一个个儿的不是草台班子出身,唱得还真是那么回事。”
  最后又单独拎了恭亲王和敬和格格点评:“这两个孩子珠联璧合,真真是一双璧人。哀家听过多少回《定情》,今儿晚上这出唱得最让人动心。”
  话音伴着戏音刮遍宫里宫外所有女眷的耳根,诰命夫人们把太后这番话拆开笔画仔细琢磨,恭亲王府正头福晋十有八九非辽东那位敬和格格莫属了,自己家姑娘若想落个好的奔头,就要再做其他方面的打算。
  皇贵妃博尔济吉特氏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定情》这出戏是她点的,唱戏的两个角儿,没一个是她喜欢的,不过抛开自己的憎恨去品味,无可否认,确实如太后所说,这是一场超出合格的标准,堪称完美的表演。
 
 
第49章 惊吻
  她下了戏台, 奋不顾身的抛下身后的一切往前走, 郁兮什么都听不到, 除了自己紧凑的呼吸,她疾步快走然后跑了起来, 长袖飘起来在后台的一众人群的缝隙中仓促经过, 珠光宝气割裂了她的目光, 眼前是隐约, 模糊的。
  穿过喁喁人声, 清喉娇啭,她跌跌撞撞的掉落进室外的夜色中方喘上一口气出来, 身后一人如影随形,她扶着扮戏楼大殿前的檐柱听到他的步子逐渐歇落。
  她转过身捂着脸深息,耳旁两侧的贴片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 露出鬓云香腮。眼前像罩着一方碎镜,恭亲王的影子分裂其中, 影影绰绰,恍惚中她只知道他在朝她走近。
  “这段时间为什么要躲着我?”他话里淬着冷意质问。
  “我不知道,”她频频摇着头, 努力去辨清他的样子,“王爷, 我还没想好,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他逼近她,手指穿过她的风鬟雾鬓,捧起了她的脸, 他的吻猝不及防的落了下来,沿着她的眉心往下印在了她的唇上。
  郁兮脑子里鸣声大作,她没有想到要去拒绝,于是他的迟疑和试探变得肆无忌惮,她唇上沾染上他的温度,便一发不可收拾的灼烧起来,她能听到自己脑后的珠帘流苏摩挲在檐柱上的声响。
  他的吻热切,蛮横不讲理,汲取她心底最深处的寒凉,碾做六月温情的夜风拂面,虫鸣萤火渗透她的听觉视觉,她在他的索取和逼迫中渐渐有了回应。
  她不再平静,他手心里掬握的那汪水月被风吹动,荡漾出波粼,在他指间颤抖,凝结成香汗淋漓。
  她攥紧他腰间的玉带,他胸前的龙头绣印在她的心口,怦然的两颗心靠近,紧紧贴合在一起。她指尖在他腰身处握出一把褶皱,夜风更凉一些的时候,那微颤的十指缓缓的松懈了下来。
  月光在他们的唇间磋磨,静止下来的时候在两人的鼻尖,额头点画出汗露,郁兮深深喘息着,眼池中泪波涌动,“我……”
  她丹铅其面,满头的叠翠摇曳晃动,齿贝紧咬着被他侵略得一塌糊涂的红唇。
  他吻意缠绵又轻轻叩在了她的额头上,“桓桓,你嫁给我,做我的福晋,将来做我的皇后。我说过,我不接受否定的答案。答应我。”
  扮戏楼内远远走来一人,听到门外的声音,渐渐顿下了步子,站在门槛内的暗处向外看了眼,“唐明皇”和“杨贵妃”正在斟酌感情上的重大决策。
  他咽下一口月色温凉,调头转过身,白鸣忙跟上前去,小心叫了声:“王爷……”
  “走吧,”怡亲王笑着提唇:“别打扰到别人的好事了。”心底释然叹一口气,有些事情迟到一步,可能就是长久的遗憾,他未来得及表明的心意当下也再无倾吐的必要了。
  郁兮望着眼前这个对她来说陌生又熟悉的人,直到现在她心里还是矛盾的,她不知道恭亲王福晋和皇后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但她知道跟他谈感情,除了情爱,责任也占据着很大的成分。
  怀疑,犹豫之后,她舌尖上含得那个答案呼之欲出,她偏重这个答案,也做好了要告诉他的准备。
  她朱唇微抿,他明白她是在酝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听到了她的答案,夜风却把一阵仓促的脚步声送进。
  来人是太极殿的一名太监,踉跄跪倒在恭亲王面前,磕头如捣蒜,“回……回六爷,万……万岁爷他醒了!”
  晴朗夜空中炸响一声雷,郁兮忘记了要说的话,她惶然地抬起头,恭亲王微喟,眼神中有歉意和不忍,“桓桓,这次你可以选择拒绝。”
  她垂眼,忽地笑了下,摇了摇头,转过身拉起他的手,“走吧,我入宫不就是为了这件事么。”
  郁兮戏鞋鞋头的流苏骨朵在脚下波澜起伏,她回首看过来,脸颊两侧的珠帘碰撞出脆响,眸光潋滟,前往太极殿有成千上万步要走,却只凝缩在了这一瞬。
  畅音阁的乐弦被中途掐断了嗓子,皇帝苏醒的消息传遍阖宫上下,因为本身都在大寿宴会上,各方的人马汇聚宫中,紧张的等待着事情的后续发展。
  太后在众人簇拥下匆忙赶到太极殿,经过正堂的时候看到了隔断前立着的郁兮,擦肩而过也顾不上交待什么话,只拍拍她的胳膊表示安慰和鼓励。
  进了门太后并没有直接去视看皇帝,而是把御医们叫到跟前学询问:“依诸位看,皇帝这次转醒后的状况如何?”
  紧迫关头,时间万分宝贵,太医院也不再遮遮掩掩,“回太后娘娘……”主治医士张敬海免冠扣个头,声音里打着颤,“……回太后娘娘,此番龙体为“回光返照”之势,请太后娘娘圣裁!提前做准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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