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冠辞
时间:2020-02-07 09:21:51

  当下太皇太后拿出说一不二的气魄,一锤定音,话中所谓“正经的名分”,除了后位,闻听之人很难再做二想。
  皇帝起身,又牵动了龙袍飒飒起风,“孙儿谢老祖宗成全。孙儿也代郁兮谢谢老祖宗。”
  见他郑重其事的弓下身行礼,太皇太后压手让他坐,“哀家知道你喜欢郁兮那孩子,遵照你皇考的遗训,后位的归属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能娶自己钟意的姑娘做皇后的皇帝屈指可数,本朝皇帝中也鲜少有这样的成例,从来都是红绸一扯,盖头一遮,大婚前谁也不认得谁,你跟郁兮有缘分,倒是避开了盲婚哑嫁这一宗儿。”
  气宇轩昂的一国之君,清刚遒健的声口,谈及一位姑娘时,语气中却衍化出一种脉脉含情的韵味出来,太皇太后又想起了绥安帝临终那时的情景,皇帝悄悄看郁兮的眼神,明明心坎儿里压着万分喜欢,仍旧不愿顺水推舟强迫人家半分。
  “好孩子,快起身吧。”太皇太后眼含湿润,“哀家是你的祖母,还有什么是哀家不肯为你做的呢?帝王家难得有这样赤诚的感情,你和郁兮两人要好好珍惜。”
  “老祖宗放心,孙儿一定谨遵皇祖母和阿玛他老人家的教诲。”皇帝答完话起身的时候,目光若有若无的抬向一旁,“太后娘娘这两日可好?”
  见他看过来,太后心头一下惊跳,他们母子不和已久,他看她的眼神一贯夹杂着“既有今日,何必当初”的嘲讽,面对这突然一句怡颜悦色的问候,博尔济吉特氏还真有点不习惯,尴尬笑了下道:“难为皇帝有孝心,本宫这两日还好。”
  他颔首坐下身又跟太后聊了片刻,皇帝还是话说不长,坐不稳的派头,必要的事情商议完就起身告辞要回养心殿。
  望着他的背影,太皇太后瞥了一眼太后道:“他阿玛一走,承周这孩子算是彻底长大了,心眼儿也变得更加成熟了。”
  博尔济吉特氏盯着自己新生的指甲,心酸的说不出任何话来,默默点了点头,在心底应了声是。
  出了乐寿堂又是一个夕阳西下,余霞成绮的时候,皇帝想到了病榻上烟霞痼疾的先帝,内心的崇敬和感激溢于言表,微微阖眼舒一口气,唇边有绛天渲染过的笑意。
 
 
第53章 会晤
  八月初九, 宁寿宫恢了复晨昏省, 这就意味着宫中所有的事务回归到了原有的运转轨迹上。郁兮也终于等到了宁寿宫的召见。
  召见是在晨曦初升的时候, 乐寿堂中宁寿宫和慈宁宫两位主子都在,宫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越是熟悉了这里的环境, 越感拘谨, 蓄力呼出的一口气, 有回响, 有时候也能把自己给吓一跳。
  地砖上是暖阳灿灿的光晕,郁兮淌过一池夏天走上前请安, “奴才见过太皇太后,太后娘娘,给您二位请安了, 二位主子吉祥。”
  她还是她,面前两人的称谓在她口中发生了变化。
  郁兮穿着薄纱袍, 蹲起蹲落带起一阵微风,袖口像两片彩云挽在手腕上,太后笑着把她叫起, 赐座请她坐下身,开口先问她这段时间过得好不好, 然后把时间拨回到了六月初六那天晚上。
  “……当时哀家自作主张就顺着先帝的意思把这门亲事应下了,欺君之罪由哀家顶替。好孩子,是有些为难你了。先帝病重的那段日子,很多事情拖滞着不便谈论, 眼下提起来都无妨了,哀家跟你说心里话,哀家喜欢你,瞧得出承周那孩子也喜欢你,皇室里的婚姻作配讲究的是门槛相近,家世略同,皇家跟你们柳家联姻,双方都不算埋没,先帝生前也满意这桩婚事,郁兮,今天找你来,哀家想问问你的意思,你愿不愿完成先帝生前的遗愿?”
  全程基本上是太后讲话,她用心聆听,偶尔也能听到殿中消暑所用的冰块缓慢消融,水滴流淌的声音。
  太后话语中极尽客气之意,心胸宽广到把皇室和柳家相提并论,实际上能跟皇室联姻的名门望族门槛再高也高不过皇家紫台,郁兮有自知之明,同时她也明白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询问,太后甚至于整个皇室选中她作为可以跟新帝并肩进退的人,背后必定经过了一番考量,结果让人满意,先帝临终前意外的垂询,太后不过是顺水推舟把与柳家联姻的意图促成了事实而已。
  而她也只能选择接受,她没有拒绝的资格,没有回转的余地。但是从自身的情感出发去看待这件事,幸运的是,她符合他们的期望,她可以欣然接受这样的安排。
  之前的那些顾虑还在,然而人的心境永远都是发生变化的,半年多来,她跟这座宫城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昼夜相伴,她对他们产生了感情。
  同样这座巍巍皇城培养出了她的欲望,跟权力地位名望无关,纵然没有这满城繁华,富贵显荣,她渴盼的仍是能跟他相伴的往后余生。
  一国之君的感情不会被允许对待一个人忠贞不渝,也许她要选择放弃自己坚守的那道准绳,也许她要选择去做一个宽容无私的人。但那些都是今后要考虑的事情,对于目下面临的选择,因为有了憧憬,所以有了勇气。
  走出乐寿堂她的耳边还萦绕着太皇太后的话,“……你现下的身份就是恭亲王福晋,等登基大典一过,你就是皇后,你要谨遵先帝爷的遗训,尽心尽力辅佐皇帝,帝后要同心同德……”
  郁兮如坠梦中,她抬眼,那一条条夺目耀眼的光束泄入檐下勾勒出她梦境的边缘,她心怀几分清醒,如履薄冰。
  她祝祷,这个梦不会破碎,可以做到天荒地老。
  天子崩逝后,朝廷颁发遗诏,召各省巡抚总督以及外埠王公回京吊唁,叩谒梓宫,参与新帝的登基大典,这其中就包括辽东王府夫妇。
  郁兮日夜思念,终于等到了阿玛额娘的到来,辽东王夫妇入京的时间很严谨,正卡在登基大典的前一日,牵扯到双方子女的婚配,宫里对这次会面颇为重视。
  皇帝在养心殿接见辽东王,太皇太后携太后在宁寿宫接见辽东王福晋。男人和女人之间谈话的方式不尽相同,所以两厢里的对话各有差异,不过意思还是一样的意思。
  那厢皇帝请辽东王在勤政亲贤殿里坐,似曾相熟的一幕,上一次两人隔着茶桌对话,还是在削藩的关口上,这次场景转换到泱泱皇城,曾经的恭亲王身披龙袍,比手请他喝茶,要尽地主之谊,柳襄这位曾经调兵遣将,赫赫名望在身的一代藩王,心中打不消的还是对这位少年天子的一份忌惮。
  皇帝的口中茶茗飘香,“……南面三藩相继倒台,再加上先帝病故,朝中人心愈发凋零,说起来柳大人跟先帝同僚之谊深厚,先帝去世前还念念不忘辽东王府的忠诚,往后去朝廷也会更加笃念耆旧,辽东王府虽然门面坍塌,两位令嗣仍在朝为官,乃我大邧栋梁之才,家门的荣耀早晚还是有复起之望的。”
  皇帝谈话的水准很高明,旁敲侧击了大半晌,无非就是一番皇恩浩汤的表述,柳襄察觉到了面前这人跟以前恭亲王之间的不同。
  恭亲王谈吐凶狠直接,坐上皇位之后,皇帝精进不休,大权在握反而收殓了部分锋芒,学会了以圆滑的面孔示人,以退为进,面上一双温和谦逊的眉眼,胸腹中可能是另外一桩盘算。
  什么盘算,盘算完了辽东的地皮,还要挖走她的宝贝女儿!
  柳襄听完这席话自是叩首谢恩,“臣叩谢隆恩。”
  面上恭敬应承着,心底像是被挖了个窟窿,丈人瞧女婿没一个顺眼的,凭他是九五之尊的皇帝。他这女婿是什么女婿,不论辈分,不论尊长,见了面反而是他朝对方呵腰打拱,体会不到一丝当岳丈的尊严。
  头上叫了起,柳襄一双年迈的老腿似乎越发沉重,眼下那匹龙袍牵动,皇帝起身迈步上前竟是扶他了一把,请他再次入座,“柳大人,朕想跟你谈谈朕跟郁兮之间的事情。”
  等皇帝真正放低身份跟他打交道的时候,柳襄还真有些承受不住,“臣惶恐!”他赶紧拜手,也请皇帝坐,“皇上请说。”
  谈到郁兮,南窗下那张年轻的面庞上,眉宇峥嵘,一双视线宛然,柳襄怔了下,听他道:“朕要下诏封令爱做皇后,请柳大人首肯。”
  这样开门见山的问法让柳襄惊愕不止,皇帝同他交涉的方法一点也不含蓄,也不隐晦,压根不像是一国之君行事的做派,反倒像是个毛小子愣头青到他跟前说:“我瞧上你们家闺女了,你答不答应?”
  皇帝茶也不喝了,一只手肘支在桌楞上,扎下身架耐心等他回答,柳襄居然从那双深眸中看到真诚和热切流露出来,虽说问法直接,到底皇帝未省略征询他意见的这个步骤,像是很把他这个未来的岳丈放在眼里,对待他也算相当客气。
  柳襄知道这已经是皇帝对他所能表达的最大敬意了,两人面面相觑,他一时不知道有什么话要说。
  “柳大人?”皇帝视线微敛,下颌抬了起来,“你心里到底是怎么个宗旨?”
  什么宗旨?!感觉皇帝的目光有些晦暗,柳襄怔忪醒过神,换做是平常人家的姑爷,婚前登门拜访寻求岳父获准是十分尊敬有礼节的一种行为,换做是皇帝,语气里的诚挚也带着些不容辩诘的逼迫意味。
  皇帝的耐心不容人长时间的挑衅,柳襄欲要起身被对面探过来的那只手给压住了手肘,“一句话的事情,柳大人不必频繁见礼,直接告诉朕便可。”
  胳膊上的力道松下来,柳襄从皇帝的马蹄袖下抽回手肘,捋了把头上冒出的一层汗,垂首道:“圣眷优渥,臣代柳家上下敬谢皇上,多蒙皇上抬爱,臣答应皇上。”
  皇帝这才放下心,略略颔首,“不必客气,朕还要多谢柳大人应允。”
  皇帝这把快刀下去,斩断了他这当阿玛心中的所有顾虑,出了殿立在万条垂下的森森日光下发了半天愣,柳襄呼口气,有种浑身上下被榨干的后知后觉。
  那厢辽东王福晋金氏远远望着坐在太皇太后身边的郁兮,心里如同刀割,那是她十月怀胎从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落在这深宫大院中再也不见天日,帝王恩哪里是那般就容易消受的?如何不让她感到心疼!
  太皇太后则是笑道:“朝中勋业显赫,门庭彪炳的世家不少,难得有像你们柳家这般忠心赤胆的臣子,早前先帝病势侵寻,宫里人听错了圣意,很是闹了个笑话,误打误撞接了郁兮入宫来,不过这可能就是郁兮跟宫里人的缘分吧,这孩子聪敏伶俐,乖巧懂事,哀家是铁了心要留她做孙媳妇,福晋可千万要成全了哀家的心意才好!”
  金氏心里凉了半截,脸上却匀出谦恭的笑,“太皇太后娘娘能瞧得上郁兮,是她天大的福气,虽说这一走走的远了些,不过就像娘娘所说,这是于宫里于柳家两下里大有裨益的事,奴才跟王爷自是心甘情愿同意这门婚事的。”
  见额娘强装出一副笑脸,话也说的言不由衷,郁兮眼窝里泛了潮,母女俩泪眼相望。
  太皇太后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先帝在病榻上产生误会的那一霎那起她就在赌,赌承周和郁兮的感情,赌后位的最终的归属,赌郁兮驾驭后位的能力,她也不愿拆分柳家骨肉分离,但是不论是从朝局,子嗣任何一个角度出发去考虑,她更不能让后位在先帝的三年孝期中一直空悬。
  庆幸的是在她前几日询问郁兮的意见时,那双眼眸谧静,仔细看有羞涩的纹理点映其中,睫毛轻颤着像采蜜的蝶翅,言之凿凿的说出了“愿意”这二字。
  太皇太后暂停回忆,脸上微微起了笑,“福晋入京一回不容易,哀家就不打扰你们母女相聚了。”
  这是单独留她们母女叙话的意思,钱川上前掺扶起她,殿中众人也都随太皇太后撤下,金氏忙起身行礼,恭送道:“奴才多谢太皇太后娘娘体恤!”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啥后天就有苗头了
 
 
第54章 兴祐
  转过身, 郁兮走近, 袖子飞扑起来不及额娘阻拦就跪下身子磕头, “郁兮不孝,让阿玛额娘跟着女儿一起担惊受怕了……”
  “你这是做什么……”金氏悄悄擦拭去眼尾的泪水, 扶她起身, 听她鼻腔里淅淅索索着, 眼池里马上要决堤了, 这位额娘破涕为笑, “我的郁兮啊,你什么时候离家这样远过, 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你怎么这样狠心,抛下额娘就不管了。”
  郁兮在额娘面前还是从前那个闺阁里娇滴滴的姑娘, 听见这话再也忍不住,微微捏起眼睛, 眼泪如珠断落,抽噎着说:“额娘,是我对不起您, 对不起阿玛……”
  金氏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她的脑后, 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像十几年前刚落草时浑身上下奶娃娃的香味。
  额娘眼含热泪,捧起她的脸问:“我的郁兮长大了,你对皇上是动了真心的是不是?”
  那双桃花眼被雨水冲刷的七零八落, “额娘,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了?”
  这样的话如利刃,捅得这位额娘心里痛的一阵痉挛,“好孩子,”金氏擦去郁兮脸上的泪水,“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你没有做错任何事。这不是哭就能解决的事,你先别哭,听额娘跟你说。”
  郁兮点点头收泪,抽噎着把水汪汪一双眼睛抬了起来,金氏把她鬓边散乱的头发梳理好别在她的耳后,“你别忘了,额娘可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那年宫里相看秀女,额娘跟先帝的属相相克,是陪你姨母入宫来玩的,刚好你阿玛述职回京就在宫里撞上我了,我们这些京门小姐哪里瞧得上他的出身,虽说是个藩王世子爷,辽东那穷山僻壤的地界,在我们眼里你阿玛他就是个乡下泥腿子,谁料你阿玛那个厚脸皮一眼就相中了我,转眼就让你祖父上你外祖家来提亲,山高路远提亲只凭兵部驿站上一封书信,藩王府的威势震天,他就是个村野匹夫,普通京官的门户谁敢冲他们家那头衔说不是呢,就这样额娘不情不愿上了你阿玛的贼船,削藩的风声出现后,整天跟在他屁股后头担惊受怕。大婚前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没折腾过,嫁到辽东早先那两年也没少跟你阿玛斗气,可你看,这么些年下来,你阿玛从没让额娘后悔过。”
  说着额娘拉起她的手腕,疼惜的来回摩挲她的手,“你性子里有几成像你阿玛,认准了一件事就虎得跟什么似的。额娘离开家能过得好,郁兮啊,你离开家也一定能过得圆满。”
  阿玛跟额娘的故事她听过很多次,阿玛每次都会觉得折面子,臊气一甩袖子就往门外走。这次听才真正体会到了额娘话中百折千回的感慨。福晋一番好言安慰,终使郁兮破颜一笑,“额娘,我会照顾好自己的。万岁爷他待我很好,我知道皇帝的身份跟旁人不一样,不过额娘放心,我能看的开,不会走姨母的老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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