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心里有所防备,听到这如当头棒喝的话,太后步态中仍起了颠簸,钱川忙扶稳她,脸上挂着泪,“老祖宗,圣躬如此,眼下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奴才去扶您坐下吧!”
“你们放心,哀家知道。”太后稳下一口气,咬牙道:“走吧,扶我去见皇帝!”
殿中人影幢幢,御塌前跪伏着一群人,恭亲王,怡亲王,五公主在前,而后是后宫嫔妃,最后是朝中几位权重望崇的王公大臣。人人哀默,一张张面孔上都是六神无主的神色,见太后的身影出现,仿佛才找到了神魂。
太后在病榻前坐下身,握住了皇帝的手,压下嗓子里的颤音,眼睛里充斥的泪水却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了,“皇帝,他们说你醒了,哀家瞧你来了!你睁眼,跟额娘说两句话吧……”
病榻上的皇帝咳嗽的力气几乎都不剩下多少,一口气憋得面色涨紫,御前太监李孟约要上前伺候却是被太后制止了,叫了皇贵妃上前为皇帝抚胸顺气。
一番侍弄,皇帝终于抬起了那双沉重的眼皮,眯着眼睛看到了太后,低微叹了口气,“额娘来瞧儿臣了,儿臣这回怕是熬不过去了吧。”
博尔济吉特氏泣不成声,障面掩口道:“万岁爷寿与天齐,怎的也说胡话了……”
“皇帝!”太后含着泪安慰他,“今儿是你五十大寿,你瞧,大家伙都入宫给你庆寿来了!”
皇帝偏头往病榻下含糊看了一下,闭上眼低哑叹了口气,“瑞勋啊,”他叫博尔济吉特氏的名字,她的名字是“瑞允,”皇帝神思中断之际舌头周转不灵,但明显听得出是在跟她说话,“你从前就是个二愣子,甭管心里想什么都好作在脸上,如今啊……如今也学会睁着眼说瞎话了,你怎么把指甲给绞了?可惜了……可惜了……她们都没你那手指甲生的漂亮,朕登基那年,手忙脚乱什么事都办不好,那场天花朕也没办法,是朕对不起你,对不起大阿哥……”
“万岁爷……”博尔济吉特氏心中大恸,原来皇帝是在意她的,她跪下身泪如雨下,“您养好身体,奴才……奴才重新留指甲给您瞧……”
“来不及了……来不及了……”皇帝气息奄奄的低语着,“皇帝,”太后害怕他一口气咽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泪眼婆娑地唤着他道:“你别怕,有哀家在,你想想还有什么要紧话想说的么,哀家回头让他们照你的意思去办。”
遗言就含在口中,皇帝不住的喘息着,“羿亭,羿亭啊……”
郁兮透过雕花的落地罩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皇帝喊淳懿贵妃的名字时,太后回头向她看了过来,点点头让她进门。
因为时间仓促,戏服什么的都来不及更换,她和恭亲王囫囵洗了把脸就前来侍疾,她踩着地砖上昏黄的灯光走近,病榻上的一国之君身躯单薄虚弱,显然是再也难以承担起八方九土的重量了,浓烈的药味也遮盖不住那副骨子里腐朽的气息。
太后牵起她的手腕把她拉进,慢慢安抚下她双手发颤的寒意,“皇帝,你睁开眼瞧瞧,这是谁?”
皇帝半阖的眼睛毫无光彩,视线在郁兮脸上掠过,没有任何反应,疲倦的看着太后道:“额娘,羿亭呢,您……您去把羿亭找来,朕方才还看见他了。”
太后万分诧异,皇帝口口声声叫着淳懿贵妃的名字,一模一样的人在眼前了,怎么就视而不见了!
郁兮望着皇帝曲折迷离的眼神,猛的一下抖了个冷颤,她咽下心口的惊惧看向一侧,“六爷,”她轻声呼唤恭亲王,“万岁爷应该是在找您。”
他对上她的目光,倏然间心领神会,迅速起身整理衣袍走到病榻前躬身,“皇阿玛,御廷在!”
皇帝这才放心喘了口气,“这几日朕做梦总梦见你,朕大限将至,不成事了………你……你要替朕照顾好你皇祖母,照顾好你的兄弟姊妹……大邧……朕就把大邧的江山交给你了……”
经郁兮这一提醒,结合皇帝当下的话语判断,殿中所有人的心神豁然贯通,恭亲王的字是“御廷”,淳懿贵妃的名字是“羿亭”,皇帝病重后口齿不清,把两人的名字叫得极其相近,以至于让听到的人会错了意,完全混淆了皇帝的心思。
原来让皇帝日夜牵肠挂肚,魂牵梦绕的是恭亲王这个儿子还有大邧的江山!
第50章 丹旌
当下所有人也顾不上回顾和追究这桩差错, 恭亲王跪身领命, 言辞凿凿的道:“皇阿玛放心, 儿臣一定妥善照管家中。”
至于大邧江山的托付,恭亲王没有承命, 这样的话未说出口, 病榻上的龙体仿佛就有回春的希望。
皇帝像是参透了他的意思, 艰难换口气笑喘一声, 张目看他缨冠戏服的一身行头, 又把视线调转到郁兮身上,面有疑惑, “御廷啊,你娶福晋了?”
大概是两人龙飞凤舞的一双戏服让皇帝生了误会,恭亲王的余光里, 她玉雕似的十指紧扣,皇帝弥留之际垂询, 他不忍拂逆阿玛的心意,顺着这样的话头说,便是强迫她给出一个答案。
太后意味深长的看恭亲王一眼, 开口替他作答,终究还是没让他做这个恶人, 勉强提笑道:“到底是当皇帝的人,一双眼睛洞鉴天下。”说着把郁兮拉到跟前来,“这位是辽东王府家的格格,承周年里新进门的福晋, 你瞧着好不好?”
皇帝剧烈咳嗽了一阵,痰气在胸腔中回响阵阵,“朕……朕就知道柳襄那个老杀才反不了!柳……柳家不是没那个胆子,是没那条心……先成家后立业,终身大事安排下,朕就放心了……”说着颤颤巍巍的伸出手一把攥紧了恭亲王的,“谨记,帝后要同心同德!”
嘱咐完家务,皇帝又宣御前众臣至他的病榻前,见下面一排帽顶子下苍老的神色惊怔,不禁笑咳,“朕真的是不甘心,竟活不不过你们几个,你们是朕的亲近臣子,话自不必多说了……”
什么话?自然是辅保恭亲王开辟下一代万里江山的叮嘱,众人伏身扣头,“万岁统御九州四境,事关江山社稷,臣等恭领圣训!”
“好!朕安心了……”皇帝满脸倦容,在山呼海啸一般的余声中缓缓阖上了眼。
死亡降临时悄无声息,甚至让人难以察觉出它的存在,御前太监李孟约从太医手中接过一根安息香,放在皇帝鼻前试探呼吸。
龙体失去了鼻息,那支香散发出一道笔直上升的烟,太后紧握的那只骨瘦如柴的手永远的失去了温度,变得冰凉。
李孟约跪身,以头抢地,一声长长的哀告响彻云霄,“万岁爷驾崩了!”
这声长呼撕裂开所有人蓄势已久的悲痛,众人举哀,一片悲声悲色,哭声蔓延出太极殿,传出宫门朝房,传遍整个大邧天下。
郁兮双膝跪在冰冷的地砖上,茫然和震骇夺走了她的听觉,眼前是无声的画面,太后抚着皇帝的脸涕泗横流,塌下众人饮泣,她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划过,闻听到自己在死寂中隆隆喘出的一口气。
地砖上映照出内宫衙门太监们来来往往频繁走动的影子,头上的凤冠箍得她如窒息一般。良久,仿佛溺于水下的人终于破出水面重获生息,郁兮心口里颤抖着又顶出一口气,才彻底清醒过来。
龙驭宾天后,奉安龙体的仪式繁重,一项也不敢延误,皇家人矜持,大哭举哀后,来不及再容大悲大痛浮于表面,至多是眉眼间衔哀致诚的神韵。
太极殿的廊间下守着内宫各衙门的官员太监,当先被传入殿的是钦天监的官员,太后不间断的用帕子擦着眼泪道:“天气炎热,皇帝的遗体不宜摆得太久,入殓的时间你们要仔细斟酌。”
入殓分为大殓小殓,小殓指的是为龙体更换殓服。大殓则是指安奉龙体入棺。
顺着太后话语中的指示,钦天监的官员们当下就推测出了适宜皇帝入殓的时刻,小殓为次日卯时三刻,大殓为次日巳时一刻。
太后看了眼殿里的座钟,眼下正是早子时,新旧一天,也是新旧一朝的交替时刻,这般想着便又落下泪来,“挑在这天来,挑在这天走,诞辰和冥寿是一日,皇帝啊,你可真让我们省心。”收了帕子看向钦天监的官员们:“就这样定吧。”
钦天监的人退下,敬事房总管马乾坤携领部下进殿,把手中一张名册替给太后道:“回太后娘娘,这是“恭理丧仪大臣”的名册,请您参详!”
皇帝病重后,宫里上下都已经在为天子的丧仪做准备,太后打开这张她之前已经确认过无数遍的名单,开头是礼亲王,恭亲王,怡亲王的名字,紧跟着是宗室里的几个亲郡王贝勒,最后是朝中几个大学士,尚书侍郎。
看完后太后把名单传给恭亲王,吩咐马乾坤道:“你们敬事房传各处摘缨子吧。”
逢遇国丧,在朝行走的官员,内宫服侍的太监一律要把官帽上的红缨子摘掉更换孝服。马乾坤打个千儿应是,“回太后娘娘,已经派人去通知了。”
太后点头默许,在钱川的掺扶下起身,“走吧,上外头去,让皇帝在此好好安息。马乾坤,开始发放孝服吧!”
马乾坤应嗻,抬腿退出殿外。众人随太后辗转到正堂,仍然能透过隔断听到和看到内殿里的情形。平日里照管皇帝梳洗的太监们正在为皇帝修理遗容。
等漱口,洗脸,梳头这一套规矩下来,马乾坤带进门回话道:“回太后娘娘,丧服都准备好了。”紧跟着太后下了令,亲贵大臣们在西配殿,后宫女眷们在后殿各自换上孝服,再次聚首时皆是一身缟素。
众人在默然悲痛的氛围中相守,太后抿茶纾解着心中的悲伤,目光威严在殿内的王公大臣们脸上巡视一周,“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本朝的家法制度,皇帝宾天,储君自当柩前即位,皇帝生前没有留下遗诏,却是亲口命恭亲王接掌大位,倘若在场诸位没有异议,等小殓过后便举行这场仪式吧!”
太后的话义正言辞,是要安排恭亲王继承皇权,尽快接领皇位。大臣们甩袖,洁白的帽顶子俯卧下来,“臣等恭领太后娘娘懿旨!”
话音甫落,钱川看了眼座钟,近前提个醒道:“回老祖宗,小殓的时辰马上就要到了。”
按照皇室小殓的规矩,为大行皇帝更换殓服,需要事先有一个人替代皇帝更衣,一件一件把殓服穿好,再一起脱下来穿到龙体身上,这个角色一般由嗣君充任。
小殓开始后,恭亲王立在御塌前张开双臂,由敬事房太监们伺候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的龙袍为他更衣,里里外外陆续裹上纱织的单袍,缎织的棉袍,一共十三件龙袍,然后再完整的脱下来更换到皇帝身上,再用五色陀罗经被把皇帝的遗体盖严密。
借用这个时机恭亲王也脱了下戏服的装扮,换上了正常的袍服。小殓结束后,怡亲王携内务府御膳房的司员摆了“几筵”,上供大行皇帝平日里常用的一盏酒杯,恭亲王敛衽,庄重行了三叩九拜大礼,酒杯被御前太监李孟约捧到殿外,跪地倾洒。
奉安典礼已毕,遵照灵前继位的仪制,太极殿的明间里设下了宝座。太后以及后宫有辈分的女眷随恭亲王在龙椅上升座,其他在场的人员各按身份品级站列。
从皇帝驾崩的那刻起随后所发生的事情都是按照提前所部署的计划按部就班的进行着,太监们鸣鞭净场,鸿胪寺的鸣赞高声赞礼。
在响乐中,郁兮随着人潮跪拜,再次起身时龙椅上的那个人由病榻上面覆白绫的绥安帝换成了恭亲王。她知道这一天早晚都会到来,只是她从未料到这个过程中出现的那些意外和转折。
抬头望天,天边挂着半边透明的银盘,盛大的屋檐后一缕曙光乍现,迤逦铺陈开来。
从这一刻起,她便不能像之前那样称呼他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阖宫上下都在忙于绥安帝的丧仪,大殓时皇帝的遗体入了金匮,停灵于乾清宫。新帝以孝子的身分陪灵,郁兮也随着后宫女眷们轮流在灵前吊唁守灵。
棺柩在乾清宫停放二十七天,移到殡宫暂放后,最后入梓宫安葬于皇陵。封墓后,绥安帝成了一张受香火供奉的神牌,被安放在紫禁城东侧的太庙中。
郁兮是第一次目睹和经历死亡,这场仪式留给她的印象是棺柩四周的绣龙帷帐,棺柩前织金九龙绮的丹旌,寺,观中厚重绵长的鸣钟,送葬队伍中大批和尚、道士、尼姑、道姑和喇嘛身穿法衣,手执法器,沿途不断的吹奏,诵经。
一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一切似乎又有些仓促。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在一场隆重的仪式中做了终结。
尘埃落定后,七月的盛夏来临,一个月的时长仿佛隔了三秋,郁兮时常在虫鸣蛙叫的夜晚趴在廊檐下的栏凳上发呆,偶尔有巡夜的太监们从宫门前经过,手里的一连串白纱灯还在祭奠着一个月前的哀事。
她耐心等待着宫里的召见,也许是宁寿宫的,也许是养心殿的,她需要一个解释。她需要有个人来告诉她,她的命运究竟发生了何种变化。
第51章 孤掌
国丧期间, 新帝尊奉皇贵妃为皇太后, 博尔济吉特氏手持太后册印如愿移居慈宁宫。新帝不能与先帝旧妃同居东西六宫。那些被尊奉为太妃的先帝嫔妃们也先后搬离旧所, 移居寿康宫,寿安宫, 英华殿这三宫三所。
五公主也出宫搬进了自己在宫外的公主府, 一个重大变故, 推动了许多人和事的变迁, 偌大的后宫, 只剩下了郁兮一个人。
陪伴她的唯有素烛萤然,四围静的离奇, 静的沉闷。
郁兮像往常一样在闲下来的时候前往摘藻堂看书,在那里有书香陪伴,她不会觉得孤独。甚至直接从御膳房把午膳传到这这里来, 从早晨一直呆到傍晚。
八月里的某天,接近傍晚出殿的时候, 夕阳沉沦,云丝逶迤,铺天盖地的红染遍尘世间。经过万春亭的时候, 有一人霞姿月韵,在亭前静候她的到来。
郁兮走近在阶前蹲下身, 有三个字在舌尖仔细酝酿一遍,反复确认后方开口道:“见过万岁爷,万岁爷吉祥。”
他一身龙袍明艳,颀长的身形映做影子蔓延到她脚边, 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一副相邀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