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床边,扶着额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卯时三刻了。”周围人抢着回答,吵的她心慌。
回忆起皇帝在短廊里低落的神色,郁兮一怔,“我睡了一个下午?”
觅安拿手巾擦拭她额头的汗腻,应是:“奴才们见娘娘睡的沉,也不便叫醒娘娘,连着几个月往返奔波,是该踏踏实实睡个好觉了。”
其实她睡得并不踏实,这一觉下来也并不解乏,郁兮望着窗外的残阳如血,心中万般过意不去,皇帝背负着那样大的压力,而她却在这边偷懒。
“扶我起来吧。”她道:“我到前殿去伺候万岁爷用晚膳。”
“回皇后娘娘,”冯英移步到她塌前道:“万岁爷不在前殿,半下午约摸申时左右,万岁爷下了旨,刑部受命缉拿四爷归案,现在万岁爷正在乾清宫正大光明殿集会,召集各部臣工集议,共同商量案情。”
皇帝手段雷霆,须臾几个时辰之内,就打开了案子的缺口,开始着手梳理案情。郁兮身子瘫软下来,这样一来就等同于把案情还有礼亲王的罪行彻底公布于众,接下来朝中面临的可能会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像她预料之中的进展,礼亲王贪墨平西王府银饷一案,不仅礼亲王一人涉案,他的心腹部下也有个别人等牵涉其中,牵连的范围还在侦查。霎时朝野震动,朝中的亲贵,重臣,近臣齐聚御前,正大光明殿中的灯火时常燃至深夜还未熄灭。
夜晚深静,各方人心却惶惶惴惴。郁兮已经有好几日没有看清过皇帝的面容了,他总在深夜的时候回来,化作一个吻,一个拥抱,对于案情则是闭口不提。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把小包子蒸出来
第80章 孕脉
次日, 她身侧总是空荡荡的, 一丝温度也没有。郁兮担心太皇太后的身体, 曾经多次前往宁寿宫觐见,太皇太后则是次次回绝, 万般无奈之下, 她想到了太后。
太后博尔济吉特氏之前不少赏她吃闭门羹, 这次大门倒是为她敞开, 皇后到太后殿中并不做过多周旋, 直接坦明心迹道:“这次皇祖母该是怨怼万岁爷,怨怼我了。不知最近太后娘娘可否见过皇祖母, 老祖宗身子可还好?”
太后华丽的护甲搭在美人榻的扶手上,抚鬓的时候划出一道长长的弧光,看待她的眼神漠然, “皇帝冷血无情,连自己的亲兄弟都不肯放过, 本宫倒是无所谓,他可曾真正体会过四爷额娘珍太妃的心情?手心手背都是肉,太皇太后疼惜四爷, 怨怼皇帝也是常理。不仅是你,近日宁寿宫闭门拒客, 所有人都见不着老主子的面,你可知真正原因?”
郁兮抬起眼,太后俯视她,一字一顿的道:“皇后, 你还年轻,无法体会我们这些做母亲的心情。四爷案发那日,珍太妃到太皇太后殿里把脑门磕得稀烂,也求不到一句保证。那是因为太皇太后无法从皇帝那里求得一句保证四爷无虞的话,本宫说的,对么?”
郁兮哑口无言,太后冷笑,“所以你让太皇太后这个做祖母的怎么面对四爷的额娘?老主子心里何尝不是有愧呢?”
“但是,”郁兮为皇帝辩驳道:“但是万岁爷他并未做错什么。”
太后嗤笑,“皇后,倘或有一日你跟皇帝有了孩珠子,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就不会轻易说出这样的话了。你不能肯定说自己一方的立场就是完全正确的。”
郁兮明白太后的意思,没有哪个长辈忍心看到子孙辈之间决裂厮杀,普通的门户尚且如此,同样的事情发生在皇室,影响要扩大无数倍,过程也更为惨酷。但是又有谁能体会得到皇帝的艰难,除了枕边人谁能察觉到他晚上烙饼似的在塌间辗转反侧,时不时还伴着叹息。
郁兮湿着眼垂下头喃喃,“万岁爷需要平衡的是一个国家,如果旁人都拿家宅里的道理来评判他,对万岁爷来说太过苛责。”
不是跟自己切身相关的事,太后话语轻飘飘的,一副置身事外的口吻,“皇帝怎么办跟本宫无过多关碍,宁寿宫那面本宫也帮不上什么忙。”
太后的态度不冷不热,郁兮在慈宁宫这面一无所获,矛盾积压的越久越难化解,再这样下去太皇太后与皇帝之间崩塌的祖孙亲情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弥补的了,然而一时她又想不到任何主意可以叩开宁寿宫的宫门。
当然想要挽留亲情的人不只是郁兮一人,跟太皇太后感情最为亲厚的怡亲王也在想各种方法与宁寿宫套近乎。太皇太后拒绝见皇室亲眷,但是总要用膳,调理身心,内廷的人手遍布阖宫上下各个角落,穷极手段,总还是能探听到一些风声。
至于何种手段?烟琢出现在养心殿时,一切便都解释的通了。循例每日御药房总管王太平都要带着当值的太医,走遍各宫给各宫主子们请平安脉。王太平在宫中浸淫多年,宫里的老陈人个个心肠通透,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都有一本明账,无论之前皇后如何套话,王太平也不敢透露宁寿宫一丝一毫的状况。
直到烟琢出马,事态有了很大的改观,她受怡亲王钦点,打着当差的旗号随着太医院医士在各宫门槛迈进迈出,宁寿宫里的境况也就有所看顾了。今日随行王太平的有两人,一个是太医院妇科道上的医士郭沐,一个是烟琢。皇后把手搭在脉枕上,却只让烟琢上前为她验脉,把其余两人晾在了一旁,他们也不敢说什么,臊眉耷眼的接受皇后冷落的惩罚。
烟琢给她验脉的时候,皇后趁机问:“太皇太后娘娘近日身子还好吧?”
烟琢暗暗点头,“娘娘放心,太皇太后偶尔精神上会有些波动,根底上并无大碍。近日总见她老人家作画呢。”
郁兮听了这才彻底放下心,望着面前那张粉白黛绿的面孔,她微怔,又问:“这几日可跟太皇太后娘娘搭上话了?”
烟琢不是活泼的性格,顾盼时眉眼间的春华会被她自己藏起几分,因为年幼,更显得娇羞,只是点了点头。郁兮听了笑:“今后勤上宁寿宫走动,老主子不愿意见我们,有个人陪着她说说话也好,真好。”
怡亲王跟普通男人不同,他眼中的姑娘是窈窕淑女,月里嫦娥,他不会平白无故利用姑娘们帮他做事,在郁兮看来,怡亲王让烟琢为他当耳报神是假,让老主子帮他相看姑娘才是真的。烟琢却不明这“真好”二字的含义,她也没有揣摩别人话中深意的习惯,困惑转瞬即逝,专注于当下的差事,用心感应着皇后的脉象。
六月的天,晨风里也含着几分燥热,觅安在一旁打扇,扇上的花蝶飞舞,郁兮眼花缭乱的,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懒懒一声轻叹。
烟琢搭在她腕口上的手指一顿,寻声抬起眼问,“娘娘最近嗜睡么?”
郁兮含着两眼泪花点头,“可能是因为天热了,总觉得疲乏,胃口也不大好。因为四爷的事情,安神药总也觉得不奏效……”
烟琢含笑道:“药不对症,如何能有效呢?娘娘少阴脉甚动,尺中肾脉按之不绝,三部脉浮沉正等,也按之无绝。这些都是阴搏阳别,妊娠有子的脉象,娘娘,您身怀有孕了。”
耳边的风倏然间停止,那把团扇上的蝴蝶纹丝不动了。郁兮慌张的倒吸一口气,然后看向周围,她一时无法领会烟琢面上的喜悦,只能从其他人脸上的讶异中寻求理解。
“娘娘……”觅安蹲下身,握紧她的手,喜极而泣,又一遍的提醒她:“娘娘有身孕了!”
郁兮微微起喘,脑子里是蝉声鸟叫,声音不大也不震耳,随着她的心跳不疾不徐的鸣响,她符合着觅安茫然的点头,但是还未能完全领悟身孕对她来说具体意味着什么。
殿里所有人也都相继反应过来,不过大都还持有怀疑,毕竟烟琢年少,资历浅,验脉验得是否准确,并不具备权威。郭沐上前,再次为皇后验脉,尽管周围人都尽量在屏息静气,多人趋拢上前,呼吸声中紧张的韵律还是清晰可闻。
半晌,郭沐松开手指,免冠扣头,深深伏下身道:“脉滑疾,重以手按之散者,胎已三月也。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娘娘确实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
这次是真的确认了,郁兮有些难以置信,磕绊道:“这……这怎么能呢……昨日验脉时……昨日还没有呢……”
皇后忘了叫起,郭沐一直匍匐于地,声音沿着地砖在殿中闷响,“妊娠初时,脉象细微,寸微小,不易验出,此大吉之兆,天地感应,今日便是龙脉显象之时!”
冯英拂尘一甩,往下一跪身,扬声道:“天佑我大邧百子图开,繁衍绵茂,奴才给皇后娘娘贺喜了!”由总管太监带头,殿里的宫女太监也都跟随着一呼百应,纷纷道喜。
怪不得,怪不得最近她一直提不起精神,无端乏困,偶尔还有伴有干哕呕吐的迹象,原来是因为她有了身孕。周围人都在替她高兴,她感到愧疚,她没有生出高亢的情绪,更多的是感到无措,她还需要时间消化这件事情。
突然间感觉额顶的凤钿愈发沉重了,郁兮抬手让周围人起身,他们期待得望着她,应该是在期待着能从皇后口中听到什么动人心魄的话,她唇口嗫嚅了几下,只道:“我想吃信远斋的冰糖葫芦。”
数张神色愕然,随后又眉开眼笑,把喜气洋洋到处渲染,觅安热泪盈眶,连连点头道:“买!奴才这就让他们买去!”
郁兮起身,把所有人的神经都揪了起来,前呼后拥的把她从圈椅中扶到南窗下的罗汉床上,她望着自己小腹平平,莫名觉得心怀里有了沉甸甸的分量。
她晃神,总觉得忘记了某件事,等惊讶的余震过后,心绪安定下来,方才恍然醒悟,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把皇帝给忘了,“我糊涂了,万岁爷还不知道呢,你们谁去告诉万岁爷……”皇后懵懵懂懂的看向身边的人道。
“娘娘放心,”冯英笑着回话,“奴才早就派人上各宫回话去了!御前马上就能收到消息!”
郁兮垂首,把手搭在腹间,也没有抓握到确切的感受。直到现在她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何种心情,忐忑,迷惘,好像跟为人母该有的激动不大沾边,但同时心底又燃着一丛火苗,炖出温浅的热意,跟暑天的热不冲突,是从骨芯里蔓延滋生出的一脉温度,与她相依而生。
皇帝又会是怎样的心情?她想,他年长她整整六岁,应该比她有远见,比她镇定,他应该更能比她感知高兴,转念又一想,目下皇帝正因礼亲王一案烦心,她却也要占据他的心神。她的万岁爷啊,永远都要比她承担太多太多的责任。
第81章 夕曛
从乾清宫昭仁殿的支摘窗望出去, 能看到丹墀一侧白玉雕镂文石台上安放的一座镀金微型宫殿, 和另外一端一模一样的那座合起来称为“江山社稷金殿。”
江山社稷, 如何摄理?相必是困扰各朝各代君王,一个亘古亘今的难题。
这时从丹墀下冒出一人的脑袋, 匆匆忙忙升上来, 仔细一看是养心殿伺候的小砚子, 走到殿门边跟周驿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 话语应该很简单, 没一会功夫,小砚子就下阶走了。
日光有些刺眼, 隔着玻璃也看不清楚周驿的表情,只见他面朝着殿门站了一站,又回过身照旧在门口静候着, 现在能从养心殿往乾清宫递话的无非就是南巡回京后就一直陪他住在后殿的皇后,皇帝从窗前调回视线, 并未做深想,皇后派人来也许是像往常那样询问他在哪里用膳,在何处午休。
知道背后有个人时常的牵挂他, 皇帝心里就觉得安然,最近这段时间他忙着处理事关礼亲王的这桩惊天大案, 已经有很久没有把她揣在心口,仔细描绘她那双眉眼了。今日不知发了什么癔症,御下坐着军机处,内阁,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各部官员,他竟然分神看起了窗外的风景。
六月的天是张娃娃脸,说变就变,四方轮廓的天像盏笔洗,墨云逐渐沉淀下来,一阵风把廊间摆放的瓷缸里吹得花枝乱颤,看似是要下暴雨了。殿外是疾风骤雨的前兆,殿内的气氛也分外压抑,在人多密闭的殿中枯坐,犹如坐在蒸笼里,稍动口舌稍有动作就是汗湿滂沱。
御前众臣工的措辞极其严谨,诸多细节需要复述,也因此显得沉冗枯燥,隔段时间皇帝就要从桌上拿起玻璃药瓶,蘸取薄荷油揉搓在脑穴两侧提神。
刑部尚书李行舟合着风声雨声,最后一个出列发言,“回皇上,经我部查证,工部尚书佟书平并未涉案。”
工部尚书是礼亲王的岳父,一部尚书若是与礼亲王一案有牵扯,蛇鼠一窝,上下勾结,到时候恐怕要波及六部,逼着他深挖所有的奸佞,届时朝中人手必定大换血,那么对朝堂根基是一大损耗。皇帝亲政不满一年,有半年是在南巡的路上度过的,他的新朝经不起这样的清算。
对皇帝来说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事实,连日的隐忧一扫而净,这样一来严惩案件的首脑便无后顾之忧了。皇帝放下药瓶,欣然嘉许道:“这段时间诸位爱卿为此案操劳,都辛苦了,此案按规矩按律法来办,内外各题本,奏折交由奏事处,由朕一一查看。今日殊遇降雨,念诸位衣裳未免沾湿,大臣等著赏纱二匹,凡陪奏侍班引见执事官员及侍卫等,俱著赏纱一匹。若无其他事,都散了吧。”
听皇帝特意吩咐要他们按律例办事,众臣工闻之无不警惕,礼亲王那面看来是无可通融了,皇帝同时也是为他们公事公办扫除了一切窒碍,不必因为礼亲王的身份而有所掣肘。
旨意言简意赅,众臣领旨谢恩,按部就班陆陆续续往外走,御前太监周驿见殿中叫了散,从人缝中逆流而上拼命往门内挤,一路小心赔着罪,“诸位大人包涵,急事,急事……”
胳膊撞胳膊来回蹭着挠着,人群中颇有微言,周驿也顾不上得罪谁没得罪谁,养心殿那面的消息憋得他心里发慌,闷热的雨天里不断在心里发酵,就快要憋疯了。
从拖滞的人潮中杀出一条绝路,周驿汗雨如下,抹了把脸扶正帽顶子,踉踉跄跄往门里迈,“万岁爷!”他跪倒在地,气喘吁吁的道:“奴才……奴才有要事回禀!”
殿外的雨还没停,不过比刚下那时小了些许,入宫时还是响晴天,出宫时撞上了老天爷变脸,参与集会的臣工们没几人未雨绸缪大晴天出门带伞的,当下都被绊住了腿脚,蹭乾清宫的房檐避雨。
门里出来一名大臣,扑打着两肘的袖子抱怨道,“周驿这奴才慌什么呢?差点没把我撞一跟头。”
周围大臣回头瞥他眼,一看是礼部尚书,有人调侃,“您单个抱怨顶什么用?尚书大人回头让你们礼部参他一本,告他个殿前失仪,替我们大伙出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