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短兵相接的你来我往,皇后看向皇帝,两人相视而笑,听见烟琢小声又倔强的咕哝道:“有什么不敢的……”
于是一楼的唱台上多了两个新角,怡亲王带着烟琢借了其他评弹艺人的乐器。评弹是自弹自唱,主要的乐器是三弦,琵琶。两人一起谈唱叫“双档”。
双档演出,上手弹三弦,下手抱琵琶。上手唱,下手琵琶伴奏,下手唱,上手三弦伴奏。台上的两人拿好弹唱的家伙,稳下身架,已经准备好了,相互一递眼色,缓慢开了腔。
几乎没见他们两人过多商量,就确定了所唱曲目是《白蛇传》中的一折故事,许仙与白素贞相约一起驾船赏中秋。
评弹的奏乐单一,角又少,跟戏曲相比,音调更加纤柔舒缓,软糯柔顺,独具江南水乡的风味。
许仙意气潇洒,轻拨琵琶,“七里山塘景物新,秋高气爽净无尘。今日里是欣逢佳节同游赏,半日偷闲酒一樽。云儿片片升,船儿慢慢行,酒盅儿举不停,脸庞儿醉生春,情致缠绵笑语温。娘子啊,我是不知几世来修到,方能够缔结丝萝攀了你这女千金,好比那得水的鱼儿有精神,我是朝朝暮暮忘不了你白素贞。”
白素贞的眉眼间柔和清丽,“官人言太重,为妻心不宁,夫妻原一体,何分我与君,哪有夫妇之间论什么恩?官人啦,如水流年须珍惜,莫教误了少年身。只要勤勤恳恳成家业,方能喜喜欢欢度光阴。但愿得夫妻好比秋江水,心与秋江一样清,一清到底见鱼鳞,但愿君心似我心,心心相印心连心。官人啦,一年几见当头月,但愿得是花常好。”
许仙又唱:“但愿月长明。”
白素贞和之:“人长寿,”
许仙:“松长青,”
白素贞:“但愿千秋百岁长相亲,”
许仙:“地久天长永不分。”
曲落,台上两人隔着人声嘈杂的叫好声相望,烟琢长眉连娟,眼光微微顾盼,绵长悠远,默默一笑便起身往戏台下走,那一刻怡亲王竟有色授魂与,心驰神移的感觉。他看待她的眼神也不单纯是上峰对下属那般简单了。
评弹的曲段短小,简练的篇幅饱含情深意切。郁兮缓缓咽下一口茶香,放下茶盅握紧了身旁人的手,“万岁爷,”她楚楚望着他,“就像评弹里唱的那样,如水流年须珍惜,今后我跟你好好过日子。”
皇帝目光炜煌,回望她一眼垂下视线轻抚她的手背,颔首道:“朕与桓桓千秋百岁长相亲,地久天长永不分。”
待怡亲王和烟琢回到包厢中没多久,下一曲评弹又开始了,演唱的艺人是位中年男子,唱得是《武松杀嫂》的曲段。
手里的琵琶拨得急,嗓音铿锵高亢,挺拔清亮,把武松的悲鸣阵阵抒发尽来:
“听他言不由俺怒火中烧!恨不能逞心头来,试我的钢刀!害哥哥命赴阴曹,恨嫂嫂勾引奸豪。千般恨,酒不能浇,万种愁,血泪双抛……”
“……大丈夫可杀不可辱,俺要直截爽快一钢刀,我不斩你的头颅非英豪!”
男人的江湖恣意恩仇,曲调激昂,让人听得是慷慨淋漓,怡亲王放下杯中的茶盏,看向皇帝,目光微闪,“臣弟觉得此人唱法腔调俱佳,不如请他到御前弹唱一曲?”
皇帝与他对视一眼,抿了口茶道:“这样也好,咱们关门乐咱们的,也省的受人打扰。”
郁兮看到了两人平静神态下的暗涌,今晚来听评弹,最主要的是与苏州织造处交接,查明礼亲王的罪证。很有可能唱《武松杀嫂》的这个人就是相关人员了。苏州各大茶局的客人都有私下里请艺人单独为自己献唱的惯例,所以请此人到御前议事,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方法。
人被带往包厢内,仍是一副江南艺人的派头,照常打千儿见礼,道一句“各位爷,各位姑娘好,想听什么曲目?”
怡亲王问:“可会《落金扇》?”
“原来爷好这口,”来人笑道:“不单会《落金扇》,还会《游龙传》。”
怡亲王笑道:“那出《武松杀嫂》唱得好。”
那名男子俯身,“不如这位爷方才跟姑娘一起拼档唱的灵。”
怡亲王又一笑,看向皇帝点了点头,方才两人的对话看似平淡无奇,实则是接头的暗号,怡亲王这一首肯便是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皇帝接过话问,“你是苏州制造处的人?”
来人赶忙把怀里的琵琶靠在桌角,跪下身叩头道:“奴才王周士见过万岁爷,万岁爷吉祥!奴才受苏州织造府派遣,特此前来面圣。”
皇帝点首叫了起,传他到身边回话,“今天传你们苏州织造处,是为四爷的案子,这当中的内情你给说说。”
王周士从怀中掏出朝廷特制的靴页,呈送给皇帝,待他一边翻看的时候,一边解释说:“绥安二十九年,根据苏州织造处暗中派驻在平西王府中的眼线反馈,本府大概评估出了平西王府的家资兵力,而后朝廷南下削藩,在平西王府被抄家后,礼亲王负责核算的底细中与之前平西王府的家底前后相差七十万两……”
皇帝把手中的靴页翻动的哗哗作响,耳边是案情的陈述:“……绥安三十年,据本府派驻云南的眼线调差取证后发现,这七十万两的出入,其中有二十万两是平西王府的正常开销,剩下的五十万两是礼亲王带兵攻入平西王府时,受平西王府银库库兵马佳宏志所贿,私自掖藏,以银抵命放了此人一条活口。现下马佳宏志已被苏州织造府从云南缉拿归案,此人供认不讳,口供全部记录在案。请万岁明查。”
皇帝全神贯注,逐字逐句察看手中的靴页,周围寥寥几人个个面色紧张,屏息以待,大气也不敢出,桌面上的茶盏被彻底放凉后,才见他的视线从纸页间脱离。
“你怎么看,”皇帝看向怡亲王,把手中的靴页递了出去。
怡亲王神色沉重,接过靴页大致看了一遍道:“回皇兄,之前也跟您提过,臣弟曾亲自到狱中提审过马佳宏志。此人所言确与这靴页上记录的案情口供一致。”
靴页重新辗转到皇帝手上,却是被他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冷嗤道:“朕之前还一直替他心存侥幸,没想到铁证如山,这让朕还怎么帮他说话,他怎么能做出这等辱没列祖列宗脸面的下流之事!”
“自削藩提上日程之后,南面三藩在朝廷眼中就没有秘密,平西王那个老贼每天吃的什么喝的什么,几时睁眼闭眼朕都一清二楚,何须说他银库中有多少银子!”,皇帝怒火不胜,拍案而起,天颜震怒把所有人都骇了一跳,“邧承礼怎么能够愚蠢到这般掩耳盗铃的地步!”
“皇兄!”怡亲王随他起身,“四哥他是不该背叛朝庭,现在证据确凿,当务之急是彻查此案。”
这还是郁兮见皇帝第一次发这样大的火,她拉起皇帝一侧的手紧紧握了起来,轻声安慰道:“万岁爷,您先消消气,您先冷静下来,慢慢想这件事。”
第78章 回京
皇帝蜷起手指, 握到一层单薄的凉, 面上勃然而起的怒意有所缓解, 急促的鼻息也渐次沉稳下来,沉下身子坐在圈椅里, 天颜只是掩在掌心后沉默着。
郁兮添了杯热茶递到他手旁, “万岁爷喝口茶缓缓神。”
他接过来, 从清澈的茶面上看到了所有人面色上的仓惶, 一口清茶注心, 也难冲散心口阻塞的难以置信和愤怒,“去吧, ”皇帝良久方做出决定,含着江南的一口雨雾道,“八百里加急从兵部驿站上传消息回京, 开始查,查礼亲王。”
以皇帝杀伐果敢的性情和手段, 下发这样的指令完全合乎情理,因为在预料之中,王周士这类常年奉旨行事的人, 只考虑差事办理的目的和进程,面上毫无表情, 跪地领旨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郁兮周身发噤,背上微微出汗,皇帝举刀,虽还未落下, 刀刃上已经有寒光浮现,暴露出了磨牙吮血的欲图。
怡亲王也再次坐下身来,只听楼下传来一句唱词,“……竟是个人面兽心肠,今日里我责打这畜牲问你可应当?”
他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隔着一张茶桌,皇帝也讥诮的一笑,“朕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要办自己的亲兄弟。”
“还能说什么呢?”怡亲王看过来,“世事难料。”
皇帝咽了口茶,沉闷叹一口气,诸多感慨最终还是化成了一句,“世事难料。”
礼亲王的罪行确认后,整个南巡的气氛变了味道,入眼的大好河山,光明磊落的表象也失去了耐人品味的姿色,所有人必须隐藏和压抑这样的感情。
巡查完苏州之后,圣驾开始返程,途径山阳时像来时那样在山阳河道总督苏府上驻跸。听闻皇后懿旨宣烟琢入京为官的决定后。总督夫妇大感意外之余,深表感激。
苏开元道:“烟琢的医术能入皇后娘娘青眼是她天大的造化,今后便让她代苏府上下为内廷效力,以表恩遇。”
皇后笑道:“恩遇倒是夸大了,说到底还是缘分,在苏州发病那时候若不是因为有烟琢左右相陪,我这条命就算能保得住,只怕也要留下一些隐疾暗伤。她对我恩重如山。内廷自然有所回报,以她的才能,御药房的官衔还是屈就了,只等日后内廷遴选,烟琢还大有擢升的机会。”
皇后心胸豁朗,大开尊口,一下子烟琢的命运就发生了变化,私下里郁兮却对烟琢道:“你也知道,其实这个大展宏图的机会,是七爷给你的,他不愿出面做这个善人,只好由我代劳,我希望你能明白他的一片心意。”
烟琢应下,皇后留意到她耳根微微发红,默默含着笑也不戳穿,就像她跟皇帝之间的感情,其实很早之前就已经生根,经过春风雨露的滋润,迟早会破土而出。
离开家的那天,苏府上飞来一群白鸽,没有规矩,没有章法,在后院横冲直撞,拉屎屙尿。浇得一众姐妹花容失色,她知道这是那位王爷的手笔,烟琢站在院落中望着头顶的苍穹开怀的笑。
跟总督夫妇告别后,她坐在前往山阳码头的马车中,擦掉了不舍的眼泪,高高昂起头颅放下了车帘,隔绝了阿玛的泪眼,当然还有几从嫉妒甚至是憎恨的目光。
她与皇后共承一舆,郁兮从她脸上看到了自己当初入京时的影子,面对那个荣华富贵的世界,那双眼中有藏不住的期待和向往。
圣驾回京的途中无须长期停留在某地巡察,因此要比南下去时的路程近得多,水路缓行,抵达京城的时候已经过了端午的时节,京城遍地开始微露暑意。
再次踏入宫闱,周围充斥着药香浓郁。宫里的太监,宫女身上还戴着端午时外缠五色线,形如粽子的香囊,打身边经过,是艾草,雄黄等药材酝酿出的一阵微风。
入宫后前往养心殿后殿更换衣物,内府太监们呈进嵌螺钿大喜纹葫芦紫金锭佩供帝后佩戴,以用来防暑驱邪。郁兮再次扛起了叠翠大钿,额前划过一排凤羽钿口的影子。
窗前的皇帝稳稳扎着身架,由太监们伺候着换上了缎补洒线绣四团金龙纹袍服,龙袍加身,他又回归于那个睥睨天下的帝王身份。郁兮走到他面前从太监手里接过活,默默帮他把腰间的玉带扎束停当,又把那枚紫金锭上的穗子一根一根捋顺。
周驿从门外进来,敛起拂尘打躬,“回万岁爷,皇后娘娘,宁寿宫太皇太后传见。”
皇帝嗯了声道,“知道了,派人去回话,朕跟皇后马上就过去。”
周驿应嗻,领旨走了,殿中沉寂,郁兮抬起头,半张脸印满窗阁上的花纹,眼睫被刺眼的日光蜇得微眨,眸中湿润,“万岁爷,四爷的事该怎么告诉皇祖母,她老人家怎么能忍受这样的打击?”
皇帝张臂把她搂入了怀中,阖眼嗅她发隙中的气息,“别担心,有朕在,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早晚都要如实召告天下。皇祖母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想必也会公正客观看待这件事。”
郁兮把脸贴靠在他胸前的龙头绣上轻轻点了点头,皇帝抚到她脖颈后的一抹汗湿,皱了皱眉,握住她的肩头一看,她的额头上也全都是汗珠,他有些急,“怎得出这么多汗?可是身子不舒服?朕传太医过来,你留在殿里休息,皇祖母那面由朕对付。”
自从病过一次之后,但凡她这面有些风吹草动,皇帝就如临大敌似的,“哪里就那么娇气了,”郁兮笑道,“我晕船万岁爷又不是不知道,刚下船天气又热,脚底下还软着呢,出去走走就踏实了,离宫大半年,怎么能不去见皇祖母。”
皇帝仍是担忧,“真的没事?真的难受了不要勉强自己,有什么朕帮你禀明,皇祖母会理解的。”
“真的没事,”郁兮笑着拉他往外走,“我知道万岁爷心疼我,不过眼下不是时候,走吧走吧,别让皇祖母等急了。”
皇帝争辩不过她,只好暂时屈服于她的坚持,帝后的到来早已让太皇太后望眼欲穿,两人翩然入殿的时候,老人家脸上的笑意收敛不住。一人香色着身,一人鹅黄描眉,如诗如画的一对身影,浑然天成的一双龙凤。
半年未见,彼此之间都很想念,先到一步的怡亲王也起身邀帝后同坐。太皇太后靠在罗汉床的扶手上,身子微微探着与他们说笑。
相互交换了双方的近况,寒暄过后,太皇太后望着下首的三个人,心疼的道:“一个个都瘦了!早先哀家就说南巡的事宜在朝中点个可靠的钦差去办,让他们享那番风光去,你们不听,非要自己上路折腾,哀家看你们没少吃苦头!”
怡亲王笑道:“老祖宗也曾随阿玛南巡过,不也感叹江南是块风水宝地么,我们出门游山玩水,怎么算的上是吃苦呢。”
太后太后嗔他一眼,“先帝南巡时,御驾走在明路上,走到哪里都有当地的官员接待,各方面都安排的妥协周到,哪里像你们,一副蓬头垢面的落魄样子。”
皇帝笑道:“老祖宗这话讲得好没道理,孙儿们都是换了身干净衣裳,梳洗打扮一番才敢来见您的,哪里像皇祖母说的那样埋汰。”
太皇太后点点自己的下巴,“你们仨人当中也就郁兮体面漂亮些,二位爷的门楼前该拔拔草了。”
两个大男人对视,相互一审视,确实胡子拉碴的,没之前那样讲究了,一方面是因为一路风尘仆仆,另一方面是因为心事过重,也就无瑕顾忌自己的外表是否光鲜。目光交接,又纷纷措开眼,郁兮紧张的舔唇,浑身上下湿闷,快要入夏的天气,她的心底却是一片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