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冠辞
时间:2020-02-07 09:21:51

  “走吧。”他说。
  走?上哪?看她满脸迷惘,怡亲王慢慢的扬声道:“方才听皇后殿里的人说,娘娘身上的痘疮开始结毒高肿了,我记得苏姑娘的药方中针对此症状,是这样记载的:“痘后结毒高肿,用大虾蟆一个,取皮,针穿五七孔,盖在毒上,燥则易之,至三四个,立消。”大虾蟆得现捉,而且我不知道入药所需的是哪种大虾蟆,请苏姑娘跟我一同前去,为本王指点迷津。”
  白鸣上前帮怡亲王把大席篓背上肩上,既觉心疼又觉好笑,想来那刘备三顾茅庐劝说诸葛亮出山,也不过是花费腿脚来回走三趟崎岖的山路,苦口婆心的劝说。
  怡亲王为了请烟琢姑娘入仕,身段脸面降低到了漫洼野地里,要亲自下田抓癞蛤/蟆,出于自己人的私心和崇敬,他觉得自家王爷这般可歌可泣的行径足以载入史册了。
  虽然怡亲王决口不提昨日的事情,但是烟琢隐隐约约有种预感,觉得怡亲王今天的行为是为了进一步的说服她,然而让她惊诧不已的是,他愿意抛舍皇室亲王的矜持,两脚踩进泥地里,带她去抓蛤/蟆。
  她从未见过这样别开生面的人,他身上就有那种胆大妄为的勇气。生来就是堂堂玉貌,天潢贵胄,衣衫褴褛强行包裹出的乡下野汉子,仍旧是一个不凡的人。
  烟琢不知作何反应才是正确的,她内心某种程度上的卑微怯懦根本无法与他强大的气场抗衡,“我……我……”她结结巴巴的说,“就是那种大虾蟆……要拣肚皮红色者最佳……肚皮是红色的就对了……”
  “很是不幸,”怡亲王扛着席篓大摇大摆的从她身侧经过,“本王眼睛有毛病,分不清红的绿的,借姑娘的眼睛一用。嗳,这毛病有法子治么?日后本王还要跟你求教。”
  说完也不等她回答,潇洒往前走了,像扛着耙,皮糙肉厚的猪八戒,不过是性灵尚存,玉树临风在高老庄那时拼命讨人欢心的人形。
  啊!白鸣大叹,纵是天神临凡下界,沾染人情世故,他也不过是一个睁眼说瞎话,撒谎成精的俗人。
  烟琢没有掌握到任何拒绝的机会,目瞪口呆之余不得不随他一起到了行宫附近的一处河塘。起初她以为怡亲王不过是装装样子,并不会亲自到泥地中打滚。没想到怡亲王说到做到,亲力亲为带着一帮仆从下到河边的芦苇丛中四处搜寻,反倒是她被晾在岸边,坐在石凳上看着他们一大帮人忙碌。
  默默望那十里堤平,河洲缥缈,袅袅烟水汀,还有他奔波的身影,烟琢托着下巴,脸上流露出了自己都未曾察觉出的笑容。
  蟾蜍多半都在夜间出没,又是初春的时节,忙了大半晌,收获并不多,只抓到了两只红肚皮的虾蟆。怡亲王累的气喘吁吁,坐在她的身边休息,“我看今日也就这样了,改天再来吧,最好是能下一场雨,雨后那东西多一些。”
  这次换她把自己的手绢递出给他擦汗,承延接过,浸在水乡的粉香湿露中,目中的远方是水流丛生,百草丰茂。
  他一巴掌拍在自己汗湿的脖子上,拍死了一只蚊虫,嫌弃的搓着手指头把虫尸丢开,在裤腿上抹了抹,烟琢夺回自己的手绢,把他的手拉过来,将他指尖上的污秽擦拭干净。
  从头到尾她都不说话,他只好静静看着她修长白皙的十指在他掌心跳跃起伏,看她额发下那一方净土,两人相处,一人沉默是金,另外一人就要做出弥补,否则就会落入僵局。
  烟琢把花纹缠绕的手帕留给他,胳膊撑在石凳上,正回身子继续望着远处,他沿着她的视线望那一片水天一色。
  “是因为这个原因么,”他问:“是因为不舍得离开江南离开家么?”
  她摇头,又点头,“有这方面的原因吧。”
  怡亲王道:“烟琢,我是真的很欣赏你,这个世道对你们姑娘家的来说有太多限制,你是一个可以完全打破世俗偏见,与男人们齐肩并立的人。机不可失……”
  她轻声截断他的话,“自小跟随我外祖学医时,他一直都说我是个在医道上颇有天分的人,将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但前提要遇到命中识才的贵人,才能获得大放异彩的机会。”
  “七爷,”她向他看过来,眼底倒映出水泊上的沙鸥翔集,“你是那个人么?”
  怡亲王望着她眼中动乱的影子,摇头道:“我不是,准确来说皇后才是相中你的伯乐,而我,不过是一个有沧海遗珠之憾的俗人罢了。你会让我遗憾么?或者说,你有大放异彩的雄心壮志么?”
  一瞬间,烟琢的一颗心提了起来,甚至忘记了呼吸,一切顺理成章,她受自己内心的操控,轻轻点了点头。
  怡亲王唇角微提,“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她的眼角蔓延滋长出笑意,双颊绯红,带着少女娇羞的怯意,狠狠的,笃定的点头,“我不会后悔了!”
  两人相视而笑,烟琢偏过脸,鼻头高高扬起,仿佛能够到头顶那轮艳阳,承延把玩着手中那条手绢,心里第一次感到难以言说的一份燥热焦渴。
  “我很好奇,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听着心底的一片蛙鸣问。
  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在他面前,她可以很舒展,很放松,可以敞开心扉。大概是因为他会用特别的眼光看待她,大概是因为她可以平视他,获取他的尊重,想来想去全部都是因为他。
  当然心里话不足为外人道也,就算是冒着撒谎的风险也要深埋于心,“还能因为什么?”她浅浅的笑道:“我想要加官进禄。”
  知道她是开玩笑,不过承延也并未再过多追问,人的心思一直都在浮动,他也不例外。对待一件事情的处理方式不可能一成不变,变动其实并不需要太过深刻的原因,不过是由心而发。
  他也笑,“那今后你就是内务府署下御药房的女官了,跟着本王,保准让你水涨船高,飞黄腾达。”
  作者有话要说:  不仅青蛙,现在蟾蜍貌似也是国家三级保护动物还是啥,不可随意猎取。
 
 
第75章 桃坞
  烟琢笑的更开心了, “那都是以后的事, 目下是先把皇后娘娘的身子调理好。”
  如何调理?将捉到的蛤/蟆剥皮是第一步, 为了保障药效,要确保在蛤/蟆活着的时候去皮, 往往一整张皮剥除后蛤/蟆还存着生息, 拖着血淋淋的身子一碰一跳挣扎着逃跑了。
  两人看太监们操作, 看得是头皮发麻, 简直恶心的透不过气来, 面对面的龇牙咧嘴。那么敷在身上的滋味可想而知,复明之后的皇后躲在皇帝怀里更加是茶饭不思, “我情愿还是前几日瞎了的……”
  皇帝陪着皇后一起寝食难安,“桓桓,你再忍忍, 马上就好了,马上就好了……”
  接下来是最难熬的一关, 凤体上出现了痘中出蛆的症状,需要桃叶揉软盖在痘疮上,还有嫩柳叶铺席上, 人卧之。于是烟琢和怡亲王一起马不停蹄的逛遍了行宫附近的柳树林桃花林,为皇后摘取药材。
  伴着满屋的花香叶香, 郁兮浑身上下又疼又痒,即使在睡梦中也不住的在塌间翻来覆去,烟琢前来给皇后换药的时候,皇帝一手焦躁的搓着下颌, 问道:“有没有什么外敷的药物可以缓解皇后的疼痛?”
  “回皇上,”烟琢回话道:“为了皇后娘娘尽快好转,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借用药物为好,桃叶柳叶足矣,只等蛆出尽而愈。”
  皇帝知道不能在最后关头较劲,免得功亏一篑,唯有顺其自然,他不敢轻易打盹,郁兮在梦中抓挠身上的时候他需要及时制止,虽然这些事情可以完全交托给宫女来做,但是他不放心,他已经有了一次失误不能再重蹈覆辙。
  其他方面的事情他可以由人代劳,牵涉到郁兮,他必须躬体力行,事无巨细。
  “万岁爷……”她醒来的时候会牵着他的手道:“是我耽误了你在苏州政务方面的进程,这阵子我好多了,你去忙吧,别把苏州的官员们给怠慢了。”
  皇帝起身把枕头垫高些让她靠起身,他喂她喝内服的药:“朕忙起来,疏忽最多的可能就是你,这次朕好好陪陪你,偶尔桓桓也可任性一把,用不着太过善解人意。”
  郁兮不说话了,她爱不释手的摩挲他的掌心,那宽广无边的天地,一手握着乾坤万里,一手握着平凡与她的命脉环环相扣。
  这场病来的凶险,虽不至生死一线,却如同经历了生离死别的波折,皇帝一国之君的担当大肆向她倾斜,在他爱意的包容下,她有如瀚海中的一叶扁舟,可以随意的驰聘逐浪,寻花赏垂柳。
  前后经过经过半个多月的调养,将近四月中旬,郁兮身上的疱疹已经完全消落了,大病初愈,出了门眼前所看到的都是新鲜明艳的色彩。
  皇帝带她到行宫外散心,驾船向苏州城的西北隅名人雅士游春赏花的胜地桃花坞而去。
  苏州的水巷高低宽窄错落有致,尺度宜人,移舟于深邃幽静的水面,直射下来的日光也是宁静淡雅的温度,在其中穿梭是一种诗意盎然般的享受。
  沿岸经过无数的河埠,来往人影如织,有很多百姓蹲在水边汰洗衣衫,人声温暖祥和,水乡其乐融融的风情让人深深陶醉。
  静驻船头,河面被船桨拨划出浪花,飞溅起来染湿袍角,水悠悠,人也悠悠,岁月如流,郁兮怔怔望着河面,闻听行云流水清丽动人的韵律。
  “别离水面太近,当心被凉气熏着。”皇帝轻轻揽过她的腰,温声道。
  郁兮回过脸,面上划过一层层水光波粼,眼底游过一群锦鲤,“万岁爷,这里真美,我真想一辈子都呆在这里。”
  皇帝目露愧意,笑道:“是朕的身份牵绊了你。”
  “万岁爷是大傻子,”她笑着把唇撞到他的脸侧狠狠啵唧一口,“我唬你的,万岁爷圣躬系四海之望,以江山社稷为重,日理万机之余乘舟轻出,特此来陪我,我已经很满足了,江南是很美,不过多日在外,我已经有些想家,想皇祖母他们了,等回到京城,我陪万岁爷进德修业,勤书学问,辅佐圣德。”
  不知是否出于错觉,皇帝觉得他的皇后病后初愈,通身遍体平添了一副病美人风娇水媚的韵致,楚楚一双眼睛含情凝睇,他轻抚她柳弱袅袅的女儿腰,把脸探过来,“桓桓,朕想亲你。”
  郁兮把脸避到船坞中,嗔怪道:“我跟万岁爷谈正事,你偏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你说的,朕都答应你,”皇帝轻嗅她的粉腮红润,“朕立志做一个合格的皇帝,勤求学问,像先帝那样勤民听政,旰食宵衣,不废圣学,常御经筵,日进南书房……”
  他打了一连串的保证,终于还是换取了她一吻,她唇色的朱樱一点印在了他的心口,他拼命揪扯上去,许久未与她亲近,前段时间守在她的病榻前,漫漫长夜之时,心思杂乱就容易多想,他一度深陷失去她的恐惧中,害怕再也找寻不到她身上的味道了。
  万幸的是凤体终于好转起来,她的笑意,独有的语气声响重新住回到他的心房,他贪婪索取她的气息,把她的一切连成一串骊珠挂在颈间心口,他再也不允许她有寸步的离开了。
  耳鬓厮磨间迎来了花香满岸,载着一船水流而上,两人的肩颈上落满了桃花瓣,郁兮起身立于船头,望着周围落英缤纷如雨下,不禁感叹,“好漂亮的桃花林!”
  皇帝笑道:“这个地方从唐宋时期开始就遍栽桃树,宋绍圣年中,太师章楶在此筑桃花坞庄园,庄园广七百亩,广辟池沼,旁植桃李,曲折凡十多里,郡人多春游看花于此,桃花坞由此而得名,前朝“吴门四才子”之一的唐寅,受江阴子弟徐经鬻题受贿一案牵连而下狱,锦衣之梦破灭之后,从此绝意仕进,随后也选择在桃花坞筑桃花庵别业,号称桃花庵主。”
  郁兮伸手接了一把桃花雨,“想那唐伯虎也是绝顶风流之人,否则也不会有《桃花庵歌》一诗出世。”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两人一起吟诵前人之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寻觅着花香一路踏青,桃花树下桃花眼,她一洗病态,焕发出新的姿容,眉将柳而争绿,面共桃而竞红,让皇帝一时看得痴迷。
  他轻轻揽她的腰,“朕带自己最最深爱的姑娘来赏桃花,算不算得上是风流之人?”
  他听不得她口中别人的好,皇帝要跟曾经的江南才子攀比,郁兮心中不觉好笑,她妖娆顾眄他一眼:“万岁爷这般说,难不成心中还有最深爱的姑娘,和深爱的姑娘了?”
  病痛折磨后,她养成了惜时如金的心怀,皇帝察觉出皇后的性情比之前变得更加肆意烂漫,于是也为两人的感情增添了不少乐趣,这对他来说可能是因祸得福。
  就好比这口醋吃的莫名其妙,皇帝抬手刮她的鼻头,“谁家的醋坛子打翻了,这样酸?让朕尝尝。”
  她笑着要躲,不好,脚下一滑要往水下栽去,他捞住她的腰,狠狠贴回到自己胸前来,因势利导,顺势而为,亲亲她的额头,吻吻她的唇瓣,撷取满心满肺的花香甜蜜。
  她笑着骂他坏,他反唇相讥,吻她的唇,“不坏不风流。”
  郁兮观赏两岸桃林的时候,皇帝就立于身侧静静地欣赏她,那双笑眼千朝回盼,万载流芳,在千古姑苏城中留下痕迹,她是他心里的唯一,在他心中圆满到了极致。
  郁兮望着桃林中大片飘零的花落道:“听说半个月前七爷就是带烟琢来这里采桃花入药的,他们两人来的那时,应该正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季节吧。采回去的花瓣特别新鲜,没有一瓣是枯萎的。”说着她来拉他的手,“住在这里,该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
  其实她还是对江南有所留恋的,皇帝道:“不行朕也在这里置一所别业,今后有空的时候,入春时节来苏州,直接住进桃花坞,朕跟桓桓过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
  “不行!”郁兮仰脸冲她瞪眼:“不许这样做,因为我这场病已经耽搁下很多事情了,大家围着我一个人忙前忙后,我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我不准万岁爷再为我铺张浪费,多花一个蚌子!”
  听她口吻是真的着急了,皇帝笑着哄她,“别慌,桓桓别慌,你放心,朕听你的。怎么病了一场脾气都病急了,朕这趟出门身上没装多少现银,就算想置办,银两一时也难筹措到位。这是给朕省钱呢,朕如何能不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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