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成,那我就不推脱了,”礼亲王看他一眼,“就学阿玛他老人家,来去同日吧。”
意思是要在生辰那日有个决断,皇帝把十指抵在下颌上沉吟,“四哥的生辰是腊月初六,这马上就到了。前几日在圆明园,跟太妃娘娘聊起来,想抱孙子,不如等明年吧,了她一桩心愿。”
“别了,”礼亲王道:“将来儿子生下来,有我这样一位阿玛,是一辈子洗刷不净的污点,一世遭人议论遭人白眼,活着也是受罪。就腊月初六吧,拖一日多一日的牵挂,这日子挺好……”
现在是皇帝愿意为他宽限受命,礼亲王却一心求死,“……还是少一些牵挂吧,因为四哥私自敛财败了律法就不好了,传出去不好听,皇家面子上不好看,四哥谢谢你。”
皇帝神情麻木,没有应声,心中充斥得酸意几乎要把眼眶憋炸,最后关头,礼亲王的眼泪还是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手背上,“我这辈子寸功未建,还办了件坏事,我对不起阿玛,下了地也无颜面对他老人家,以老爷子的性情不把我骂个狗血喷头才怪。”
“怕什么,”皇帝笑里落泪,嗓子里带着颤音,“骂您您就跑啊,脸皮学厚些啊。”
“要说也是,”礼亲王歪头狠狠一点,“大伙都是鬼,到了阴曹地府,人家阎王爷脸面最大,谁怕谁啊,实在不行,我避开道儿走,地底下那么暗,就算老爷子高飕眼亮,我就不信他每回都能逮到我!”
话落,两人泪眼相望敞开声笑,笑过哭过,还是要正视死亡,皇帝问:“四哥,你还有什么未竞的心愿?”
礼亲王嘬嘴,坐在那里认真想,皇帝嘲笑他,“不会吧?还磨蹭呢,之前您没想过?”
“没怎么细想啊,”礼亲王翻眼,一脑门的抬头纹,之前不常见,想来还是在狱中煎熬出来的,“是该早早就合计的,眼下都没主意了,旁的不说,走前让我吃顿炖鸽子,有些话我不敢当着七爷的面儿说,不过那鸽子肉是真香啊!有一回大晌午的,他突然上我王府,我这嘴里正捋着鸽翅,不敢多一下咂摸,赶紧往下撤膳,差点没露馅儿。”
皇帝扬声笑,“这事简单,一只不够两只,还不够,那就一群。”
“唉,对了,”礼亲王又补充道:“还有,我那王府不能空着,一大帮乞丐等着养活呢,若说我贪,平西王府家的银子那帮泼赖也没少享用。”
临死之人居然还想着自己家门口的乞丐,所以有些话不能深谈,生死之际,越谈越能体会出一个人的好处,以往兄弟感情疏远,腾出时间品味,不失为别样一番体会和感受。
皇帝苦笑,“行吧,都听四爷的。”
夜渐渐地深了,养心殿的烛火换了一遍又一遍,月色彻底隐去的时候,殿中的来客终于要走了,屏蔽的门扇敞开,礼亲王迈出门槛,看到了门外等候多时的皇后,皇后蹲身,弱弱叫了他一句“四哥”。
礼亲王仓皇眨眨眼,瞥了眼她的孕肚,应了声道:“将来别跟他们提起我,四大伯没有好名声,我福晋那面也劳驾皇后劝她一劝,人走了就别再记挂着了,工部尚书家的闺女又没孩子拖累,不愁找下家,帮我跟她道声谢,谢谢她还肯一趟一趟到狱中为我打点一切。”
皇后再次蹲身,哽咽着道:“四哥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挺好挺好,”礼亲王吸口凉风,畅快淋漓嘶一声,“这下我就了无遗憾了。”
皇帝也随着从殿里走出来,礼亲王回头拍了拍他的肩头,张口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归于静默,摆摆手下阶,撩开轿帘又放下轿帘,自始至终不曾回头。
望着那顶轿撵走远,乾清宫的檐殿下有了晨曦喷薄欲出的迹象,郁兮靠在皇帝怀中低声抽噎,皇帝轻声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礼亲王一案如期终结于腊月初六,一杯鸩酒,一场厚葬了结了一个人的一生,也许阴间与阳间冥冥之中有所共通,宁寿宫殿中那座西洋钟再次停止了运作,太皇太后说:“修不好了,也不必修了,就停在那吧。”
死亡会留下阴影,新生会带来希望。生死接替,新年掀篇的时候,皇后的双生子降世了,日子挑选的很吉利,正月十五,又是一个月圆之时。
第87章 迭起
过程对于郁兮来说, 除了疼痛更多的是恍惚, 她用完晚膳, 在廊间里遛食,然后羊水溺了, 皇后临产前, 宫里的人手都提前做好了准备, 入了偏殿的产房, 一切顺理成章。
阵痛过后, 是婴孩先后嘹亮的啼哭,乍响在这座宫城里, 牵绕着多方心神,皇帝在产房外激动的语无伦次,面对御下声震四天的道贺, 唯有四字回应,“赏, 都有赏!”
殿中先是英声惊座,然后是小凤新声,像皇帝期待的那样, 麟儿降生后迎来了明珠入手。匆匆见过一面,孩子就被抱到隔间去跟太皇太后还有太后见礼了。
皇帝披着一身月光在炕床的边缘坐下身, 郁兮产后身子还有些虚弱,他从宫女手里接过手巾为她额头上擦汗,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却是无从说起, 不管说什么,都显得无足轻重。
“桓桓,辛苦你了。”他千番酝酿,只道了这一句。
虽然生产的过程比想象的还要顺利,确仍是一件十分耗费心力的事情,“万岁爷,”她枕着他的手心,“我累了,我想睡觉。”
郁兮想象了无数次孩子临世的场景,她应该会狂喜会感动,真正到了这一刻,她却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回到家后卸去了心头的负担,唯一的欲望就是彻底放松下来睡到天昏地暗。
皇帝抚着她的眼尾,轻声哄慰道:“睡吧桓桓,朕陪着你。”
那双眼帘渐渐低垂下去然后闭合了起来,皇帝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默默望着她不舍得移开视线,静下心回想,她是绥安三十年初入的宫,现在是兴佑二年初,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的时长,她陪他一起经历了父亲与兄长的相继离世,品味了许多无奈与取舍。
也许这就是生活的本质,挣扎着前进,又在前进中挣扎,就像他两个孩子出世时挥舞四肢时的样子,庆幸的是,他跟她都是幸存者,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很多时候是他在决定别人的命运,而不是被人操控。
清风徐来,心潮迭起,大概这就是他们两人一路走来的历程,平顺却不平淡,真诚且又深挚。
不知何时,郁兮好像是醒来了,又好像是在梦里,昏暗的灯火中,有婴儿的啼哭,还有短小四肢挣扎的影子,都被一个人圈在怀里,抱了个满怀,皇帝就着窗前的月光,来回悠悠踱着步子哄怀里的奶娃娃睡觉,不知敢在阿玛眼皮子底下撒泼的是哥哥还是妹妹。
她望了好一阵子,都不忍心出声打扰,接着又是一阵困意席卷,再次沉睡过去。醒来后的日子变得充实忙碌了很多,奶妈的奶膀子,不断更换的尿褥子在漫长的岁月里占据了一小段的时间。
哥哥妹妹两人刚出生时豆芽菜一般瘦溜溜的小指头慢慢长成了圆滚滚的模样,手心手背长得厚厚的,胖出了富贵涡。渐渐的那些凹陷又被岁月填平,藕节一样的胳膊腿也随着时间剥落了肥腴的外壳,抽长了骨头。
京城有种说法,人去世后阴间派人来收尸的时候,双腿被黑白无常绑了索命绳,转世投胎,再世为人重新学走路的时候,要由族中兄长协助斩断这条绳索。
这项差事皇帝交给了宗室中先帝堂兄老豫亲王家的孙子,子缨。子缨在王府排行第二,族中排行十一,爵至贝勒,宫里人都称呼他十一贝勒。
十一贝勒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法很利落,拎着御膳房的切面刀,在子彦,苏予迈着小短腿尝试走路的时候,尾随其后,弯下腰用刀子在两个小人腿间象征性的划拉一下,这个仪式就算完成了。
皇帝说他划拉得好,要赏他,随便他要什么,十一贝勒不知道该要什么,说等以后吧,让皇叔先赊着,然后跟宫里女眷们依次拜了个罗圈揖就离宫回家去了。
子彦,苏予在很多事情上的成长都不分快慢,同一天学会走路,同一天学会开口说话,同一天学会拎勺执筷子。
星霜荏苒,花木菀枯,转瞬之间,朔风落温风起,吹来了又一年的春天,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泬寥天高下,星光灿灿。
承乾殿的廊间里有两只小小的身影,相互追逐嬉闹,远远望见院门处走进一人,都扯着嗓子吆喝,飞奔着迎上前去,“阿玛回来了!阿玛回来了!”
皇后听见殿外的声响,也从殿里迎了出来,借着光火月明远望,皇帝掖起龙袍蹲下身,一把抱起格格,摸摸她的额头越走越近,身后紧赶慢赶的,还跟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尾巴。
一行人走到门边,皇帝吻皇后的额头,苏予在阿玛怀里咯咯笑着说:“羞羞。”
阿玛刮刮她的鼻头,带她跨入殿中,子彦抬起头看额娘,皇后蹲下身摆正他的领襟,捧了捧他的脸,拉起他的小手领他抬腿迈过门槛往里走。
殿中已经摆好了晚膳,皇帝皇后落座后,阿哥格格也被扶上了坐椅,刚坐下身,苏予就撑着下巴问阿玛,“为什么阿玛今天回来的早?”
那双眉眼,那只颌尖跟皇后一副样子,皇帝抄了一粒油炸花生米放进她的嘴里嚼,“因为这两日过节,阿玛衙门里不忙。”说着看向她头顶小小发髻里那根点翠镶料米珠孙猴头花,“这齐天大圣可真威风,囡囡从哪里得来的?”
三岁的小姑娘就已经有了婉转的心智,苏予满口脆响,年幼略显稀疏的小小皓齿上沾满了花生油亮的红皮,“阿玛您猜?”
皇帝故作沉思,“阿玛猜是昨天老祖宗送给你的生辰礼。”
“不对,”苏予圆润的脸盘上挤出一对小酒窝,小孩子不懂得太多故弄玄虚的奥义,摇摇头,迫不及待就把答案说了出来:“老祖宗送我的是镯子,孙大圣是七叔送我的!七叔还说等明年过生辰,要送我鸽子呢!”
皇帝摘掉她嘴角的碎渣,“七叔待我们囡囡可亲了,囡囡将来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七叔。”
苏予还不太懂“孝敬”一词的含义,微微张着樱桃小嘴巴,懵懂又听话的点了点头,皇上回脸看向皇后,语气不忿的回避着道:“朕送的礼物也没听囡囡提起过,整日七叔长七叔短的,只记得她七叔的好。”
郁兮为他夹了片笋,哭笑不得,“囡囡才多大?万岁爷现在就送她纸墨笔砚,她又怎能明白你的心意?小姑娘么,还是喜欢头花啊首饰之类的,就像你送我的那些,万岁爷要学会投其所好嘛。”
皇帝无奈的抬眉认输,“行,那朕下回再试试吧。”正要夹菜,无意中瞥到了对面儿子的脸,父子两人的视线相交在了一起。
宫里人都说子彦跟他像,不仅是样貌还有性格,那张脸稚气未脱,眉宇间的神色却比同龄人都要早熟,皇帝很欣慰,他是他的嫡长子,他这个身为人君的父亲总会不自觉对他带着一份重望的偏倚,为此相携的也是份外严格的态度。
跟苏予完全相反,子彦不是活泼的孩子,几分天生注定,皇帝不否认,也有他刻意培养的成分所致。时而他也自觉身为父亲,他对子彦的感情太过苛责,但还是忍不住去逼迫自己在他面前扮演一个严父的角色,甚至昨天双胞兄妹生辰,他送给儿子的竟然是一张弓。
皇后心疼子彦,私下里没少为此跟他闹别扭,皇帝却道:“桓桓,其他任何事情朕都听你的,唯独这件事你相信朕。”
于是子彦没有任何哭闹的情绪,也不像苏予一样频繁在阿玛额娘面前撒娇,他小小的个头坐在那里,眼睛里已经有了内容,皇帝把皇后夹给她的笋片放进嘴里嚼着,与一个三岁孩童的注视对峙,他甚至有种错觉,他面对的是一双男人的目光,三岁的男人,这样的概念多么可怕。
等这双眉眼彻底成熟,倘若父子之间发生交锋,想必会是一场鏖战,如此一想,皇帝心底有些苦涩,抬了抬下颌,“吃饭吧。”
子彦听到皇帝终于跟他说话了,赶紧听话的执起筷子,一边进食,一边小心翼翼的观察阿玛的神色,他小的时候根本不明白,为什么阿玛对待他的态度跟对待妹妹的态度大相径庭,阿玛的臂弯永远为妹妹敞开,却没有他的一席之位。
甚至连称呼都不同,阿玛是皇帝,他在妹妹面前自称“阿玛”,在他面前却自称“朕”。那时他虽然小,但是也能感受到亲近和疏远的区别。
皇后看着子彦,心里酸楚冲撞,懂事的孩子从小就要承担起责任,疑虑困惑封函在心里独自消化,她能感受到那颗小小心田里涌动的感情,虽然子彦会失落会伤心,但是他从来不会质疑,他不质疑皇帝,不怪罪妹妹,也不会质疑自己哪里做的不好,他不会伪装乖巧,刻意去讨好皇帝的心意,他就是他,从小就学会了克服一切,接受一切。这样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将来长大了必定能理解皇帝的一片良苦用心。
用过晚膳,皇帝陪哥哥妹妹们一起玩七巧板,用各种形状的木块拼凑出猫猫狗狗,猪牛马羊,苏予是个小可人儿,对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兴致饱满,她拼出一把宝剑推到子彦面前,“这把大宝剑送给哥哥,哥哥用他打坏人!”然后又打散拼出一架帆船,“船儿送给阿玛,阿玛坐着船儿下江南。”
这样的场合,皇后偶尔参与,更多的时候她就坐在宫殿的另外一个方向,看看书,学着绣绣花,寻着欢声笑语抬起头,总能望见窗前的笑影,苏予在阿玛膝头垂下来的一双小细腿欢快的摇啊摇,子彦总是怀着期待的小眼神紧盯皇帝的脸,在阿玛看向他的时候,又有所回避。
然后她合上书,放下绣花绷子,嘴角笑意丛生,祈求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让当下美好的时光再延长一些。
不久苏予就揉着眼睛打哈欠了,皇帝抱她起身,“囡囡该睡觉了。”
“阿玛……”苏予搂紧他的脖子,趴在他肩头,眼睛已经睁不开了,却还是使出劲,用奶声奶气的小甜嗓说:“囡囡想听故事……”
皇帝看她的样子,忍不住笑,“囡囡想听什么故事?蝦兵蟹将的故事好不好?”
苏予极力挣开眼睛,扑棱着睫毛说好,“……小螃蟹要去找宝石……小螃蟹要建龙宫……”
皇帝轻声哄着把她往肩头凑了凑,低头又撞上了儿子的视线,子彦仰着脸巴巴地望着他,皇帝心底微叹,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头,“明日朕教你下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