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阙——冠辞
时间:2020-02-07 09:21:51

  周驿俯下身给皇帝讲明原委,“开始皇后娘娘还以为主子爷丢了,找人都找疯了,后来小砚子在殿门口发现人,要带大阿哥回去,主子爷不肯回,派人给皇后娘娘回话,娘娘说就让主子爷在这等万岁爷下朝。”
  怡亲王听后,意味深长的看眼皇帝,又蹲下身,屈指弹他侄儿的脑门,“邧子彦长出息了啊!这谁家的儿子这么孝敬他阿玛,瞧这耳朵,活活冻了一夜,冻得梆硬!有膀子功夫能熬能站的,不亏是我侄儿!”说着提劲把他扔在了肩上,“走!跟七叔上山东剿匪去!”
  周驿看着大阿哥岔开腿坐在怡亲王的肩头笑的直咧牙,心里不住泛酸,这才是父子间该有的样子,皇帝对大阿哥期望太重,一个冷脸甩下去,甩到大臣面上,也能把人甩得灰心丧气,无需说一个孩子了。
  然而就是这一个孩子,却有寻常成年人都不具备的定力和决心,一站一等就是一夜,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终于等到了那道帘子的开启,等到了皇帝的出现。
  眼看着怡亲王已经走到丹墀尽头,要把大阿哥拐走了,皇帝从门槛内跨出,严声喝止道:“邧承延,你给朕站住!”
  怡亲王架着子彦回身,“你吆喝什么?我带我侄儿玩去,关你什么事?”
  皇帝憋着一口气走近,一把从他肩上抄下大阿哥夹在自己腋窝下,横他一眼道:“邧子彦是我的亲儿子!你生你的去!”然后就头也不回,气焰嚣张往殿里去了。
  怡亲王望着子彦在他阿玛腋下晃荡的两条小短腿消失在了帘子后面,隔着那扇门,他笑着吆喝,“邧承周,你就是欠你知道么!你就是欠别人刺激你!”
  窗户后面传来一声怒吼,震动天地,“你给朕滚!”
  作者有话要说:  承延,烟琢的故事,番外里补充吧。
 
 
第89章 崇举
  子彦知道阿玛和七叔因为他发生了口角, 但又好像不是特别严峻的事情, 因为阿玛看上去并不生气, 把他扔在地毯上后就去倒茶了。阿玛是皇帝,平时都有人为他倒茶, 今天的举动有些奇怪, 他忙跟上前去。
  皇帝斟了杯茶端起来走到龙椅上坐下身, 唇焦口燥谈了半晌军务, 一口热茶注心, 烦躁不安的心绪才有所缓解,隔着一张桌案, 大阿哥垫脚挂在桌子的边缘,那八根小指头像毛茸茸软绵绵的猫掌。只露出一片额头,一双乌溜溜的圆眼睛, 安静的望着他。
  他抬起一手勾了勾,“邧子彦, 你过来。”
  大阿哥猛的一下在御案那面消失,一眨眼就到了他面前,那双小手攥着拳头, 仰脸紧张又期待的望着他。皇帝些许恍惚起来,他曾经也是这样的一个孩子, 对自己的父亲充满敬仰,为了父亲的一眼注视,一句关怀,会使出浑身解数, 就为了使对方能够对自己有所注意。
  子彦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含着满满的崇敬渴慕,他却每次都在拒绝他的热情。先帝膝下儿女众多,对皇六子视而不见,并非刻意为之。但是他身为父亲,对子彦的冷漠却是出于故意,实属是在刁难这个年龄的孩子了。
  皇帝找不到借口为自己开脱,面前这个孩童是他的嫡长子,是他跟相爱之人酿造出的骨肉,他又有什么资格侵占他的权利,让他重蹈自己当年的覆辙,让他走自己的老路,去品味亲情的冷淡疏远?
  身边人都在告诫他,面对太皇太后,皇后,怡亲王各种劝说与暗示,他还是一意孤行,这份固执现在看来有些可笑,直到今天他才意识到,可能在某种程度上,他把子彦当做了宣泄的一种途径,通过复刻自己的过往,报复自己曾经遭遇过的冷眼。
  他明明可以做个慈父,慈父也可以教导出杰出的孩子,他却偏偏选择反其道而行,多么自私无情。
  皇帝握住那双冰凉的小手,把子彦拉得更近一些,拉到他的膝边,“好儿子,到阿玛这来。”
  听皇帝自称“阿玛”,而不是“朕”,子彦默默的笑,嘴脸咧到了耳根,皇帝心底钝痛,皇后怎么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孩子,头发乌黑浓密,眉眼俊朗,将来坐到那张龙椅上,又会是一个怎样无双的君王?
  “告诉阿玛,”皇帝俯下身,把他两只在寒夜里备受冰冻的小手夹在腋窝下取暖,“冷不冷?从承乾宫到养心殿这么远,你一路上怎么摸过来的?”
  “阿玛,”子彦对他态度温情的转变还有些不适应,怯生生的问:“儿臣来找您,您是不是生气了?”
  皇帝失笑,“阿玛没生气,你关心阿玛,阿玛怎会怪你?说实话,阿玛心里很感动。”
  看来阿玛为他暖手不是暂时的,子彦只剩下高兴了,略略带着骄傲的神气,“儿臣跟额娘一起来养心殿过好多次,儿臣记得路,那些门上的侍卫不让过,儿臣就凶他们!儿臣说是阿玛找我来的!你们不能拦着我!”
  皇帝忍不住笑出声,“小小年纪,就有自己的主意,是朕的好儿子!”
  听到阿玛夸他,子彦激动的蹦跶蹦跶,皇帝凑起他的胳肢窝,纵容他一跃,落座在了阿玛的膝头,把茶水递到他嘴边喂他喝了口,问道:“饿不饿?累不累?”
  子彦不舍得阿玛的膝头,侧过头看向他道:“儿臣不饿,儿臣也不累。”
  “阿玛这阵子要忙了,可能没空教你下围棋。”
  “儿臣知道,没关系,阿玛有空再教儿臣。”
  皇帝把他的小脸拨转到桌案前去,“现在你先陪阿玛一起批折子,等天亮了,跟阿玛一起用膳。”
  因为皇帝的锤炼,子彦很小就懂得人情冷暖,他终于可以享受妹妹在阿玛跟前的待遇了,但是他也没有忘乎所以,他怕打扰到阿玛,所以一言不发的趴在桌边,望着阿玛笔尖的朱红在眼前勾勾画画,渐渐的眼前花了。
  清晨皇后迈过养心殿的门槛,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皇帝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子彦小脑袋埋在胳膊里,嘴巴微微张着,口水在御案上的一封奏折上聚成一小片水洼。
  郁兮笑里带出了泪,她明白皇帝已经跟他自己达成了和解。人性复杂,她狠下心对子彦放任不管,容他在养心殿外苦等一夜,就是为了让皇帝看透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感情。
  皇后进门带来了殿外的一束光,打在皇帝眉心,唤醒了他的感官知觉,深深喘了口气睁开眼,打着哈欠,睡眼惺忪的问:“桓桓,现在什么时辰了?”
  五年昼夜相伴,郁兮的露面对皇帝来说是一种习惯,她每次都能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出现。郁兮走近从他膝头把子彦抱进怀里,压低声说:“辰时了,万岁爷该用早膳了。”
  皇帝揉了揉鼻梁驱散困意,起身又把子彦接回到了自己怀中,“让朕来吧。”
  郁兮抿唇点了点头,跟着他前往内室,一路上摘下手绢把趴在阿玛肩梁上那张小脸嘴边的口水擦干净。皇帝把子彦安置在火炕上,弯腰帮他盖好被褥,然后牵起皇后的手,望着子彦熟睡的面容静默片刻。
  再转身时,皇帝把皇后拥进了怀中,在东倭进犯这一消息传播后,在外界焦乱的余波中取一方静。
  郁兮把脸埋在她的胸口,她贪慕他的气息,沉醉其中就觉得心安,“万岁爷,事态严重么?”
  “不算太严重,但是却让朕感到后怕。”皇帝嗅她的发鬓,“荣城到京畿,最快只需三天的路程,桓桓,朕不敢深想,朕不敢深想荣城城破会是什么后果,若是被谁给端了老巢,你怎么办?子彦跟囡囡怎么办?”
  郁兮紧紧的圈住他的腰,颤了颤胳膊撒娇,“哎呀,好了好了,全都是瞎想,万岁爷别说这些没根底的话!不会有事的,我陪万岁爷一起度过难关。”
  外敌入侵,这应该是他亲政五年来,到目前为止面临的最大一道难关,万里江山没有永保安宁的途径,亦攻亦守,他身为皇帝,唯有不断地从中取得中和与调解,不仅是为了天下子民,更是为了自己的家室。
  “桓桓,”他吻她桃花眼的清甜,“出了这样的变故,两个孩子想必也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你照顾好囡囡,这阵子白天让子彦跟在朕的身边吧。朕不想让你太辛苦。”
  “万岁爷跟我客气什么?”郁兮不满的道:“万岁爷忙你的,我一个人也能带好他们,皇祖母不也经常接两个孩子到宁寿宫玩么,一走就是一日,我其实很清闲的。”
  皇帝笑道:“你那样孝顺,那样通情达理,哪次不是跟着一起去宁寿宫带孩子?你还想唬朕,真的是睁着眼说瞎话。”
  郁兮噘嘴道:“万岁爷非要逼得我说实话么?你忙起战事来,哪里顾得上子彦?我才不信你呢,你那里来的时间陪他?”
  皇帝把她的嘴唇吻平,“养心殿那么大一个地方,还不够他撒欢么?殿里还有那么多人手,还照管不好他一个人?这三年,朕对他一直不冷不热的,现在朕想跟我儿子好好相处,桓桓,你能不答应朕?”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原因,郁兮只有做出妥协,“那万岁爷答应我,好好待他,万岁爷对他耐心一点,不要总是责备他,子彦要是在养心殿受了什么委屈,万岁爷晚上就别回我承乾宫了。”
  皇帝的手沿着她的腰身往下滑,揉她娇俏丰润的臀,“桓桓拿儿子来威胁朕?这还真是没天理了,当爹的还得看儿子的眼色,朕是得抽个时间重振夫纲了。”
  郁兮气得银牙紧咬,隔着皇帝肩头见子彦还睡得正香,压下声音低斥,“当着子彦的面,万岁爷闹什么不正经呢?”
  皇帝用十指捆住她的双手,要来捉她的唇,“跟朕说实话,桓桓是不是慌了?”
  “万岁爷别闹了,”郁兮向后仰着,连连告饶,“我不仅慌了,我还怕了行不行?万岁爷小声点,别吵到子彦……”
  皇帝揽着她的腰,在殿里把她轻轻抡了一圈,窗隙间漏进微微的风,灌进她的喉咙里,截断她的声音化成蝴蝶振翅的沙沙声,光影陆离,她的面容忽明忽暗,音容笑貌动人心弦,“……万岁爷这又是做什么?”
  “没什么,”他在窗前终止步伐,把她掬进窗前倾泄的光晕中,“桓桓,朕就是觉得今天你特别漂亮。”
  五年了,郁兮还是会因为他的甜言蜜语脸红心跳,她踮起脚尖,穿过那层透明薄弱的金箔,吻他的下颌,“万岁爷真讨厌。”
  从娇妻那里取得讨取一刻安闲后,皇帝就把身心彻底投入了沿海疆土的军务防备之中。子彦跟着阿玛,洞悉养心殿的一切,是这段时间皇帝一举一动的见证者。
  山东巡抚在荣城一战后,上书陈奏请罪,奏折传到御前被皇帝摔到了案上,“这时候跟朕动马后炮的心眼,早些时候干什么去了?!眼下人事紧张,不然朕非把这个事后诸葛亮开了不可!”
  人事焦灼,天象也忧虑。钦天监的官员夜观天象,发现西北方向出“扫帚星”彗星,绵亘半月不曾灭,而且胁迫着作为“帝星”的紫薇星。这是帝位不稳的大凶之兆。
  御容凝重到了极点,皇帝因东倭的居心叵测日夜盘亘在御案前忙碌,应付召集臣工奏对,御前伺候的人马也跟着心悸不安,在殿中不敢有分毫不当的作声,以免刺激得龙颜大怒。
  这个时候大阿哥站了出来,养心殿格局开阔,确实容得下他一个小人在其中心神奔驰,他是一个天亶聪慧的孩子,心性又沉稳,一个天球仪就够他拨转一个下午。
  阿玛渴了,发火上头了,他就从南窗的椅子里跳下来,给阿玛端杯茶,皇帝匆忙间摸摸他的脑袋,挑眉对他一笑,脸色就好起来了。养心殿的太监们掌握了这样一个路数,都把大阿哥当成了救命恩人,御前有大阿哥帮忙上茶,安抚帝心,他们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的了。
  一天晚上,钦天监又进殿了,还未在御前见礼,子彦就冲到御驾前,揎拳捋袖,虎视眈眈的瞪着钦天监的总管,“你又来欺负阿玛了!你胡说八道!你出去!”
  “邧子彦!”皇帝怒目呵斥他,“不得无礼!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下去!”
  “阿玛……”子彦转回身,哇哇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磕磕巴巴的道:“比……比起日月星辰……日月星辰的告示,我……我更相信……相信事在人为……”
  “一个国家,一个王朝的兴衰在于他的君主,而君主的德行生死大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地不能理,天不能煞,所谓命由我而不由天!”
  子彦越说越通顺,最后也忘记了哭,就那样瞪眼逼视他,声嘶力竭吼完了这段话。皇帝心头被狠狠一击,思绪一下被拉回到了五年前,五年前他接郁兮入京,在什刹海的那个除夕夜他永生难忘,他带她观星望月,聊日月同辉,聊北斗七政,他在月下告诉她,他不相信天象对明君的预判,他只信自己。
  这段曾经从他口中说出的话,在今天重现,一字不差,一字不落。
  钦天监的官员傻楞住了,回过神尴尬的在御前俯下身,皇帝扬起下颌看向窗外,淡声吩咐道:“下去吧。从今天开始,无召不必再来见朕。”
  人走空了,皇帝起身走到殿中,影子压下去,覆盖住了子彦小小的身躯,儿子仰着脸,眼睛里含着的泪水欲流不流的。
  皇帝微微俯下身,张开了双臂,子彦明白了这一暗示,破涕为笑,扑到了阿玛的怀里,阿玛的胸前有全天下最威武的龙头,他终于能离近看一看,甚至摸一摸了。
  皇帝把他抛起来,又稳稳接住,这次换阿玛抬头看他,“好儿子!方才的话,你自己闹的明白什么意思么?”
  他眼角的泪被甩了出来的,落在阿玛的下巴上,灌溉了一整片青青绿绿的胡茬,子彦诚实的摇头,“儿臣不明白!是额娘教给儿臣的,额娘说,这些话当着钦天监大臣们的面说,阿玛会很高兴,阿玛,你高不高兴?!”
  “好儿子,”阿玛亲他的小脸一口,胡茬刮得他发痒,笑的更欢快了,“阿玛高兴!你跟你额娘一样聪明!告诉阿玛,你哭什么?”
  子彦又开始撇嘴了,“阿玛最近忙,阿玛最近不开心,儿臣心疼阿玛。”
  皇帝把他抛起又接住,抛起又接住,把天伦之乐循环往复,“朕有个孝顺的好儿子!阿玛给你取个字好不好?将来读书的时候用。”
  子彦不明白字是什么意思,反正阿玛赋予的就是最好的,便大笑着说好。皇帝望着那张笑脸,心潮激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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