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军机处一位鹤发苍苍的老臣道:“绥安十五年,佛郎机夷人船队持火铳在广东屯门掠买良民,筑室立寨,为久居计。这伙夷人欲图长期在我大邧港口走私,更可恨的是其人剽劫行旅不说,而且好食小儿,当时每一儿市金钱百文,他们掠买小儿炙食之,其淫毒古所未有也!臣以为,应当尽快关闭粤海关,以免重蹈当年覆辙啊!”
(佛郎机:今葡萄牙。)
活落又一老臣出列,哀声道:“回皇上,当年那货伙夷人掠夺小儿,所食无算,其法以巨锅煎滚滚汤,以铁刷刷去苦皮,其儿犹活,乃杀而剖其腹,去肠胃蒸食之。居二三年,儿被掠益众,远近患之!惨不忍睹呐!臣也以为,应当即刻关闭粤海关!”
绥安十五年,是郁兮出生的那年,关于广东沿海曾被夷人侵略的历史,她也曾有过耳闻,但是年代久远,她又远在辽东,夷人掠食幼童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情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些年迈,阅历深远的大臣们若拿这段过往在开局说事,对皇帝反对闭关的观点来说确实是一种巨大的压迫。
丹墀上的皇帝起身,缓缓踱步至玉阶前,负手道:“二位爱卿德高望尊,朕一向敬重你们,不知二位对自己所言虚实有几分把握?有些话倘或仅仅是凭借道听途说或者文集笔记就脱口而出,朕以为并不足以为信。绥安十五年,那年朕虽然只有七岁,不及二位大臣眼界开阔,却也是听得一些事情,习得一些事情的,多年前朕还专门向先帝请教过这件事情,先帝说佛郎机夷人虽然行为野蛮,在广东沿岸有劫掠男女为奴的事实,但是烹食幼儿这种荒诞不经的说法仅仅是传闻而已,当时广州沿海各地官员的上疏中并无任何折本反应这种现象。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二位大臣并未有过在广东任职的经历,所谓的“惨不忍睹”,想必不是亲眼目睹,不知可否有其他佐证?”
“这……”阶下两位老臣面面相觑,他们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自己的说法。
皇帝含着几缕清淡的月色,微微一笑,“退一万步讲,纵然这种记载见于正史,是真实存在的。诸位爱卿可别忘了,将佛郎机驱逐出境的是大邧的勇将,是人心赤胆。绥安十三年初,广东沿海洋贼数百人,屡入广海卫劫掠,无敢捕之者。间捕得送官,指挥赵赢,朱椿辄纵之,而后副使汪宏率兵出战,刚开始吃了败仗,大邧的火炮打不过夷人的铳械,汪宏寻有献计者,募善水人潜凿其船底,贼船遂沉溺,有奋出者悉擒斩杀之,余皆遁去,遗其铳械。”
皇帝叙说这着这段历史,又往前迈进一步,质问道:“诸位爱卿,屯门一战,看似是大邧胜了,当真如此么?如果不是使诈把敌船事先凿出窟窿,我们打得过么?!为什么打不过?!夷人逃遁后丢弃的兵械是我们大邧造不出来的!我们的枪炮火器远远落后于他国。如果实行海禁,那便是固步自封!你永远都不会明白自己跟别人比起来,差距在哪里!再者,倘若不是汪充这样的勇将在至难至险的关头站出来,倘或所有官员都像赵赢,朱椿之流纵容夷人,助纣为虐,佛郎机的战船又怎会在广东沿海盘亘二三年,为何二三年之后才等到屯门一战?!是因为他们懦弱!被欺负惯了!”
皇帝的嗓音声震高瓦,在空旷的乾清门前回荡,郁兮站在余震中,手心微微发汗,皇帝为这一天做足了准备,所有大臣的质疑,他都有信心应辩,他需要这样的一个时刻,统一所有的人心。
兵部尚书范耀宗出列,武官的风范要比文官更刚硬一些,言语之间也有种气沉丹田的强悍,向皇上行礼后,回身面向众臣,“佛郎机夷人在海上霸权多年,各大海域行旅遇之闻风丧胆,不管当初屯门一战是智取也好,还是怎么赢得也罢,总之是一场胜仗。跟佛郎机相比,那东倭不过区区一个弹丸之地,诸位同僚,敢问,何惧之有?!人不来防着,人来了就打嘛!遇事做缩头王/八,算什么好汉?!那是孬种!谁家祖宗教过你们这样的道理?!”
终于有大臣肯站出来,帮皇帝说话了,郁兮拉着子彦,郁兮两人的小手,胆战心惊的松了口气。
这时户部尚书纳兰咏开口道:“范大人手握重兵,有几十万精兵给您做戳杆儿,站着说话不腰疼,喘口气都粗啊。”
兵部尚书看到户部尚书,顿觉头大且疼,户部掌一国银库,其他各部各衙门的支入支出都跟户部有莫大的关联,定期就要跟户部对账奏销,牵扯到银钱,恩怨就多,理不清的名堂更多。
范耀宗瞥户部上书一眼,冷哼道:“纳兰大人有什么话直说,阴阳怪气的,范某听不懂。”
纳兰咏呵的一笑,“那我今天就跟范大人分斤掰两的好好说一说,朝中户部花销就属你们兵部最甚,范大人张口闭口就是一笔巨大的开销,你调兵遣将时也不问问钱都是哪来的?”
兵部尚书瞪着眼道:“我兵部每年也有赋税进项,我部开销内耗常有,况且我兵部从户部上支走的银两都有御书朱笔加封,去向分明,怎么了?纳兰大人有意见?”
两部大臣在御前打起了官司,早就脱离了这次集议的初衷,皇帝插话打断他们道:“好了好了,再说就扯远了。”接着看向纳兰咏问,“爱卿何出此言?如果说是国库亏空,军费支出为难,朕可以理解。”
“回皇上,”户部尚书忙道:“自绥安二十年以来,国库常盈无缺,并未出现过亏空的状况,虽国库富足,但不能仅为军费一项支出,眼下东倭毫无进犯的迹象,我大邧沿海的各地将士也只能按兵不动,虽说各省漕粮已经按圣意截留充作军粮,目前尚且能够做到自给自足,但是这样拖下去实在不是长久之计,而且打造枪炮火器还有战船,这些都是一笔庞大的支出,请皇上圣裁……”
话落即刻有内阁大臣紧抓此话头不当,上谏道:“纳兰大人言之有理啊!长此以往下去,那东倭一日不动,国库就要被拖垮了!”
皇帝没有理会那些发声,仍是看着户部尚书问:“所以爱卿同样也赞成实行海禁?”
纳兰咏回头诧异的看了眼刚才发言的那位大臣,又慌忙回过身回复道:“回皇上,臣并非此意,臣的意思是每年大邧海关收取的贸易关税,收益难以计量,这也是近些年来国库充盈的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如果贸然实行海禁,就是掐断了国库的一大收入来源,海禁这一计策,望皇上慎重考虑。臣以为,既然皇上把各省漕粮留作己用,何不把各海关的贸易关税也充作各省军费?如此一来,如果将来我大邧与东倭起了战事,就少了许多繁文缛节,省却了各省与朝中再做周转的步骤,请圣上裁决。”
皇帝欣慰叹口气,赞了声“好!”,“爱卿这一提议确实是让朕眼前一亮,朕随后会考虑这个提议。至于军费,朕还会想办法,再筹措一些出来。”
说来说去,这户部尚书竟然还是站在皇帝这一面的,兵部尚书嘲讽道:“纳兰大人说话能否不掐头断尾,甚至让人分不清你是敌还是友了。重要的话就不能放到前头说?还玩起欲扬先抑的花样来了。”
户部尚书反唇相讥,“怎么?这话我若是说得再迟一些,范大人要提你的三尺大刀砍我不成?”
两人又开始斗嘴把话扯远了,皇帝咳了声,拦住了两人的话头,“两位爱卿若是再说下去,朕恐怕就要请礼部尚书弹劾你们了。”
两人忙住口,俯身行礼谢罪,皇帝随意挥挥手,开始在龙椅前来回缓慢的踱步,“提到海禁关税,朕便不得不提提这一国的税收,农事上的税收有限,其余的就要靠工商,海关贸易的税收来做补充,大邧不能仅仅靠自足,还要进步学习,通过买卖赚取他国的银两。实行海禁,看似金瓯无缺,疆土是安全了,但是也会造成不可忽视的弊端,虽然朝廷明令禁止走私贸易,可是仍有许多百姓不拘法禁,私自冒充官船廷船与外商做交易,这还是在放宽海禁的情况下,如果全面实行海禁,只会助长这样的风气,那些海寇怎么来的?就是这样逐渐累月形成的。”
一番见解陈述完毕,皇帝驻足于阶前,扬声道:“诸位爱卿,今天朕把话彻底讲明,假如东倭再次毫无底线的挑衅我大邧国威,那么两国之间必有一战,朕要打,朕也愿意打,但是朕不会实行海禁,望诸位爱卿周知。”
话落摇头叹气者有之,精神抖擞者有之。这就是一座王朝的样子,多方人心,利益,思想相互交融碰撞。
却未再有人发言,皇帝巡视四下,颔首道:“有事请奏,无事退朝。如果诸位爱卿再无异议,今天的集议到此为止。”
就这样御门听政在慷慨陈词中开端,又在心平气和中结束,总的来说,皇帝一方的局势更占据优势,郁兮远望他的身影,心酸又满足的笑了起来。
叫散后,大臣们四下奔散,各自往各自班房的方向走,皇帝也转身往乾清门里入,子彦,苏予都往阿玛那面追,郁兮被他们牵着穿越人影幢幢,随他们的力道而行。
途遇的大臣虽然对皇后出现的场合感到诧异,不过出于礼节都纷纷向他们母子母女行礼。
迎面走来一群内阁大臣,其中有几位看上去满面忧虑,大概是支持海禁的那一派人。经过她时,有位老臣垂头丧气,连连叹气道:“得空皇后娘娘劝劝皇上,就算为了大阿哥,大格格,也不能这样闹啊!”
郁兮一愣,她原本以为那位大臣还有话要说,却没有,只是擦肩而过时,随口撂下了那样一句话而已,见额娘停下了步子,子彦和苏予也站住了,抬眼看看她,又看看乾清门那面,“额娘,我们还去找阿玛么?”
她怔然望着那两张天真无邪的小脸蛋,心头倏地涌上一股特别委屈的情绪,同时又莫名来火,郁兮嘬唇,没有回答而是转回了身望着那几位大臣的背影,开口道:“诸位大人留步,本宫有话要问你们。”
原本是不响的一句话,因为是晨初又是空旷肃静的殿门前,她的这次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周围来往的大臣都为此停驻下来,皇后是内宫的女人,出现在御门听政的集议上已经让人甚觉出格,她又叫住了几位内阁大臣问话,这情形实在匪夷所思。
乾清门丹墀上的皇帝回身看到妻儿置身于阶下的群臣之中,也大感震惊,周驿吓了一大跳,忙请旨道:“奴才去请皇后娘娘回后宫。”
皇帝折身走到御座后方,抚着龙椅上雕刻的云龙纹理,繁杂缭乱的触感在指尖绽放,心底被好奇诱惑,“朕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你觉得呢?”
他觉得呢?周驿已经傻了,他什么都来不及反应,皇后已经开口了,单薄的身影与朝中的一群大臣对峙着,“大人方才说的话,恕本宫愚昧无知,未能领悟,你让我抽空劝劝万岁爷?劝什么呢?劝万岁爷实行海禁?据本宫所知,万岁爷御下的朝堂气氛和谐包容,并不会弹劾打压跟他不和的意见,方才我在景运门上未见到大人发言,现在你却让我去劝说万岁爷,敢问大人,你为何不发言呢?你为何不据理力争说服万岁爷实行海禁呢?”
被质问的那位大臣不想皇后会光明正大的同他议政,惊怔在了原地,结巴着说不出任何话来。皇后微微折起眉,又问,“大人既是让我去劝说皇上,至少也请你把态度放尊重,你是觉得本宫区区一介妇人,面对东倭进犯就会怕是么?”
那位老臣被皇后反将一军,忙俯身赔罪道:“臣……臣绝无此意啊!臣绝不敢对皇后娘娘有半分不敬之心。”
郁兮恍然四顾,发现所有人都在望着她,她心中剧烈喘息着,不知道在哪一个时刻,她突然之间觉得自己无所畏惧,有种想要发泄的冲动,把这段时间的压抑隐忍全都宣泄出来。
她咽了口唾沫,在脑子里惊出一声回响,她望向乾清门,接收到了皇帝的注视,这次他的目光中没有任何感情,更像是一个旁观者,默默看着她,看着她面前的一切,似乎是一种暗示,一种鼓励。
郁兮收回视线,在周围大臣们的脸上划过,把话语交给心神支配,“皇上亲政五年……”她嘴唇微微发着颤道:“皇上亲政这五年来,为你们这些在京职官加添食禄,外省大小官员皆给予养廉。”
“这五年来,皇上关心农事收成,关心各地雨水粮价,各地的天气,庄稼长势,谷物商情,灾情如何,他都了解的一清二楚。皇上多次到清口,高家堰这些河防要地勘察水情,亲自部署整治河道,修建海塘,石塘,土塘。逢遇水旱灾害,便蠲除当地赋税,削减百姓疾苦。”
“这五年来,皇上惩治贪污,澄清吏治,即使是要痛杀血脉手足,也要给律法一个公正的裁决。皇上多次亲临贡院,巡查号舍,为天下考生士子增录仕途名额。”
皇后说着抬头望向乾清门的殿檐,“这五年来,无间寒暑,皇上没有旷过一次御门听政。本宫倒是想问问诸位大臣,这五年,皇上可曾有过失体之处?包括这次反对海禁,他这样做是为了垂范后世,图个好名声么?你们不知道,本宫知道,皇上这样做,是为了这天下承平日久!”
她回身端正凤冠,眸光威严,音调也沉稳下来,“本宫随皇帝南巡时,曾跟江苏巡抚谈论过江宁造船司的一种战船,名为火龙船,此船周围以生牛革为障,剖竹为笆,用此二者以挡矢石上留铳眼,箭窗,看以击贼。首尾设暗舱以通上下,中层铺用刀板钉板。两旁设飞桨,此船造成后必将乘风破浪,往来如飞。行军打仗时左冲右突,势不可挡,一座足抵常用战船十座。”
“当时本宫就想这样的战船造成后,机关重重,火炮兼容,该有多厉害。然后次年就建成了,这还仅仅是战船的一种,近些年大邧国力强盛,枪炮火器不再是绥安十五年屯门一战时的水平了。”
“如今国力强盛又如何,怎奈外敌入侵,皇上首要的一件事,却是平衡自己家的人心,安抚自己家人心里的惧怕,本宫认为实在是讽刺!”
最后皇后握紧身边两个孩子的手,抗起凤冠,抑扬顿挫的道:“如果东倭胆敢再次前来,朝中无人敢应战,本宫就带着大阿哥,大格格跟着皇上一起前去迎敌,你们怕,本宫不怕!”
第92章 畅情
皇帝也是这两年来才留意到她过耳不忘的本领, 他们相伴五年, 很多闻听到的话语其实是共享的, 他却未必完全记得。
她记得他讲的那套天文的论调,在他焦头烂额深受天象打击时, 让子彦传话给他, 助他走出焦虑。江苏巡抚讲的火龙船, 什么牛革竹笆的建船材料啊, 什么箭窗, 铳眼,刀板钉板的机关啊, 她都记得分毫不差,如果把当年江宁造船司描述火龙船的奏折翻找出来跟她的叙说一一比照,想来也是无一字出入。
宫城中的日出总是收敛着, 从容不迫的释放,他的皇后站在晨光熹微中英姿勃勃, 艳压四方。口舌之间的刀光剑影更能杀人于无形,她的眼尾,唇角尽显锋芒, 凤冠裙袂下无人能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