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蒙面,还是能看到郁兮眉眼间的凄凉,皇帝把吻探到她的额前,“桓桓,朕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你的错,你自己也不要多想,跟别人家的吃屎孩子比起来,囡囡又乖巧又懂事,这些都是你培养的功劳。”
“万岁爷……”郁兮泪水沾襟,“你越这样说,我心里就越难过,这件事我怎么可能没有责任?如果能重来,那日我肯定不会带着囡囡到景运门……”
“别这样说,”皇帝唬起脸,“谁家的孩子自小没受到过惊吓,朕小时候在阿哥所,还因太监们讲的那些鬼怪轶事吓得尿过床呢,现在呢?不也好好的。小孩子心智不成熟,时间长了忘了这茬就好了,根本没有你想的那样严重。朕不允许你责怪自己。”
他的手探了过来,郁兮枕在在手心里蹭了蹭,抽噎了一下道:“我听万岁爷的,不想那些没用的。”
皇帝用拇指勾勾她的眼尾,把泪珠挑干净,“如果能重来,桓桓还要那么做,朕喜欢你大杀四方的样子,谁家的铁娘子,巾帼不让须眉,又彪又飒,朕为你感到骄傲,有这样的皇后仗腰,朕觉得特别有面子。”
他的话一向对她的心结有纾解的奇效,他一直都把她放在一个平视的位置上,有时甚至是仰视她。郁兮吸吸鼻子笑道:“万岁爷把我捧的太高了。”
他拢着他的脸,拇指刮刮她的酒窝,“桓桓值得。”
想跟皇帝起争执是很难的一件事情,他独创的歪论总能让她一眼就看穿目的,最后又心悦诚服的听从他的道理。在他的诱使下,郁兮重负压心,也能安眠度过一夜。
次日一早,郁兮起身时,皇帝已经离开前往慎德堂处理政务,坐在镜奁前梳妆时,冯英抬腿迈进殿中道:“回皇后娘娘,慎德堂那面有人来回话说,今日山海关总督入宫来了,等下唐公子会来谒见娘娘?”
“山海关唐家的人?”郁兮在镜中与冯英相视,疑问道:“昨天晚上万岁爷才跟我提起过,但是唐铭不是有万岁爷接见的么?他来见我有些不大合适吧?”
冯英忙解释说,“都怪奴才这张嘴,是奴才话没说明白,不是唐总督本人,是总督大人家的二公子。”
出于礼数,在朝官员面圣,随行家眷拜见后宫主位也是出于常理的事情。郁兮听后有了思较,“既然唐总督能带着儿子在任上当差,唐家二公子的岁数应该不算年幼吧?”
“回娘娘,”冯英俯下身,“慎德堂那面回的消息不算详细,这位二公子的名字,奴才们都还没探听着呢。”
慎德堂传消息,目的是让皇后做好接待官员家眷的准备,郁兮点点头,“我知道了,派人去给万岁爷回话吧。”
冯英带了旨出门没多久,苏予就起床了,郁兮陪着她梳洗打扮,小姑娘对着镜子说:“额娘,囡囡想要孙大圣。”
郁兮就笑着把那支孙猴头花簪别到她的发髻上,“最近囡囡一直带着孙大圣,囡囡是不是想七叔了?”
苏予趴在镜台边,点点头嗯了声,“额娘,囡囡想七叔了,七叔去哪里了?”
郁兮起身把她抱进怀里,亲亲她的小脸蛋道:“七叔去打坏人了,过几天就回来。”
提到“坏人”这两个字时,郁兮心里很紧张,害怕又吓到苏予,小姑娘却甜甜的笑着吆喝,“七叔回来,就能送我鸽子了。”
觅安从皇后脸上看到了忧虑与失落兼具的神色,格格年纪小,总是在后半夜惊恐不安,白天醒来后仿佛什么都不记得了,皇后提到与格格梦境相关的事物也收不到任何回应,这样的困境属实让人束手无策。
皇后抱着格格到往东偏殿,一起用过早膳,母女二人就在窗前玩七巧板,过了大约有半个时辰,冯英进殿回话说:“娘娘,唐家二公子求见,人来了,就在门外。”
苏予好奇的抬起头,往落地罩外看,“额娘,唐家二公子是谁?”
郁兮笑道:“额娘带你去见见这位哥哥好不好?”
苏予即刻扶着圈椅的扶手落下身,蹦蹦跳跳的上前牵起额娘的手,迫不及待的往正堂走去。
有说笑步履的声响传出,从门外来客的视角看过去,含碧堂最先露面的不是皇后,而是大邧兴祐帝的掌上明珠,小字为“囡囡”的苏予格格。
她衫袖起舞,从落地罩那面回过脸,年幼的目光坦诚裸露,不懂得迂回,向门外直视而来。同时宫里的孩子很有教养,虽然满眼的疑惑,也不会当面横冲直撞的发问,单单只是望着这个陌生的来人,一口静默。
凤阁中的姑娘,额眼瞩目,幼小一眼探视,也透着尊贵显赫,还是会让人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冲击。
皇后看过来的笑眼自不必多说,面圣之后,便知兴祐帝那样赫赫名声在外的人物并非浪得虚名,面前的女子是对他后位最完美的诠释。
郁兮对唐家了解甚少,面对唐家二公子,眼睛给了她最直观的评价,恰逢十四五的翩翩少年,身影颀长,抬眉落眉之间,笑意游刃有余,一敛襟袍俯下身,“山海关总督府唐弈见过皇后娘娘。”又微微撇足面向苏予,“见过格格,臣给您二位请安了,二位主子吉祥。”
武将家出身的儿郎,面容温和俊朗,眉宇间也难掩一股斗志,郁兮留意到他握拳的右手中指结着厚厚的茧,想必是弓弦拉伸所致,言谈举止之间从容不迫,应该是经常走出家府,经过人情世故陶冶出的性情。
作者有话要说: 平安夜快乐呀
第95章 南苑
皇后叫起后请他坐, “二公子多大了?名字中是哪个弈字?”
“回娘娘, ”唐弈在下首端稳坐下身道:“博弈的弈, 臣今年十三了。”
郁兮微微一讶,也在上首坐下来笑道, “二公子个头长得高, 样子看上去比年龄还要年长一些。这样年轻就能在差事上为家中出力了。”
唐弈笑道:“跟同龄人相比, 个头是要窜得快一些。出力称不上, 也就是跟阿玛出来见见世面。”
十三岁的少年能有这份进退自如的谈吐, 足见其深厚的教养。郁兮对待这个唐二公子的态度也越发认真起来,身边空空如也, 这才发现苏予还在落地罩那里站着,半张脸躲在雕镂后,偷偷打量着殿中的陌生人。
顺着皇后的视线看过去, 那半张珠圆玉润的小脸立马躲了开来,完全没入了隔断后。唐弈望着空隙里苏予格格的眼睛, 笑道:“方才臣前去长春仙馆拜访太皇太后,见到了大阿哥,当下又见到格格, 弟弟和妹妹聪明可爱,将来长大后必会成为皇上, 皇后娘娘这样的人中龙凤。”
郁兮望着那双笑眼,她甚至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少年的目的,他的奉承话里有私心,绝大成分可能是为了唐家的爵位, 用甚美的措辞来恭维讨好她。小小年纪,就有与人心周旋的功底,唐家这个二公子不简单。
但是这些话并没有引起郁兮的反感,这就是对方的高明之处,拍马屁的话也能说的真心实意,不失风度。
郁兮笑笑不语,默领了他的费尽心机,冲着苏予招招手,“囡囡过来呀,今天怎么怕见生人了?是不是害羞了?”
苏予慌慌张张跑过来,躲在皇后怀里又看了眼唐二公子,然后抬起头看额娘,上齿含着下唇,笑出两个小酒窝,“额娘,他跟七叔叔一样,真好看。”
这一路跑的满头细小的融发都炸了起来,郁兮听了笑,抚平她的发鬓道,“囡囡觉得哥哥长得漂亮是不是,二公子来头可大着呢,是来帮助阿玛打坏人的。”
皇后这番话也大有寓意,唐家这个儿子如果足够聪明,能把她的意思及时传达到位,想必不久山海关总督就会明白,唐家该用功劳来换取爵位。
苏予怔怔望向唐弈,“哥哥是来打坏人的么?”
唐弈受了句苏予对他相貌的夸赞,神情微微有些窘迫,揖手称是,对面的小姑娘又问,“我做梦会梦到坏人,哥哥能把他们赶走么?”
唐弈甚觉诧异,不解的看向皇后,郁兮也大感惊讶,这还是第一次从苏予口中听她讲述关于自己的梦境的事,“囡囡,”她忙追问,“囡囡会梦见坏人么?”
苏予两只小手揪着耳根,眼瞳耷拉着又什么也不肯说了,这个样子把郁兮给着急坏了,她静下神耐心的问:“告诉额娘,晚上囡囡是不是会做梦梦到坏人呀?”
苏予撅着小嘴,眉眼鼻子都挤在了一起,拱到额娘怀里摇着头抽噎了起来,把郁兮心里哭成了一片泥淖,她搂着苏予轻声安慰,“好了好了,额娘不问了,囡囡不想说我们就不说了。”
唐弈似乎看出了一些端倪,但是他没有雪上加霜去问明原因,而是道:“听说格格喜欢七巧板?”
皇后怀里的小人挣了挣,朝他看了过来停止了哭泣,脸上还挂着泪珠,细嫩的鼻翅一抽一抽的,见她被自己最喜欢的游戏吸引了注意,郁兮也忙顺着话头对身边伺候的人道:“去把格格的七巧板拿来。”
七巧板抱在怀里,苏予小脸上又洋溢起了笑意,仰起脸吃着凉风说,“额……额娘……囡囡……囡囡想跟哥哥……哥哥一起玩……玩这个……”说完又怯怯的看向那唐二公子。
唐弈一诧,面色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再次低头向皇后揖手,显而易见是“恭敬不如从命”之意。
毋庸赘述,唐二公子很清楚自己前来的目的,而且毫不掩饰甚至是刻意暴露出来,他就是代表唐家来表一份忠心,忠心二字描黑丑化一些,等同于说就是来讨皇室的欢心。
他的动机在郁兮面前一目了然,奈何苏予这个心智年幼的小姑娘中了圈套,唐二公子的卖力讨好在小格格跟前很能吃得开,郁兮心底无奈的叹了口气,她不确信苏予噩梦的心结是否就此能解得开,不过存在一分可能就值得一试。
皇后用手绢擦去苏予格格的眼泪,把她往殿门这面轻轻推来,“那就劳烦二公子了。”
仔细领悟,能从皇后眼神中看到倚重,托付还有多半的警告,唐弈心领神会,默默颔下眉眼,小格格走近面前,笑着拉起他的手拽他起身,带他出门走进了六月末的葱郁热烈中去。
郁兮的手脚在暑气中却感到冰凉,心里也有种莫名其妙的情绪,冯英听到偏殿里传来的玲玲笑语,为皇后上了杯茶,“奴才瞧这唐二公子挺冲的,但又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算是个奇人了。”
一语道破她心中所感,明明知道他意图强烈,却又无从驳回,郁兮抚着杯盏,有些沉郁的道:“小小年纪如此,后生可畏呢。”
苏予跟唐二公子玩了一个上午,皇后吩咐的有话,任何人不能近前打扰,所以就连格格身边伺候的人手也不知他们玩耍时谈天的内容,但是从那天开始,格格再也不做噩梦了。
苏予的小脑袋里存着自己的秘密和心事,关于噩梦的起源和最终消失的原因,那张樱桃小嘴始终守口如瓶,郁兮没有任何探明的想法,只要苏予能摆脱噩梦的困扰,这对额娘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至于过程如何那是属于苏予自己的挣扎和回忆。
皇帝对此事也百思不得其解,他只知道唐铭的二儿子整日入宫来陪苏予玩耍,然后苏予除了克服了夷人吃小孩的噩梦之外,七巧板在她手里的花样也越来越多了。
苏予牵着他的马蹄袖,小甜嗓更清脆了,“阿玛,你看,这是沉鱼,这是落雁……”
皇帝问:“囡囡,阿玛的大宝船呢?”
苏予又用另外一副七巧板拼了个大宝船送给他,“这是阿玛的!”
皇帝循循善诱,“那沉鱼落雁是谁教你的?”苏予睁大眼睛盯着阿玛半晌,然后又低下头自顾自的玩起来了,一句也不作答。
皇帝皱眉看向皇后,“唐弈那小子有那么邪么?单他能套出囡囡的话?”
郁兮把他从罗汉床上拉起来,给刚下朝的他换上常服,“邪不邪的不知道,唐家野心倒是不小,那二公子第一次入园子就知道囡囡喜欢七巧板,看来为了爵位背后是下了不少功夫,万岁爷说的,谁能治好囡囡的噩梦,就给人家里授爵,不知这话还算不算数了?”
皇帝悻然起叹,看向床边的苏予,“看来唐家吃得起这口粮,迟早的事情朕不会食言,等秋狄结束,等朕的腰包鼓起来,兵马壮起来,不就是个爵位,朕给。”
皇帝答应的豪气冲天,倒了晚上原形毕露,似乎又揭示了另外一层他白天里底气十足的原因,苏予可以独自就寝了,他跟皇后之间就少了那只小小身躯筑起的篷山万重。
十指交缠,皇帝与他阔别已久的馨香终于再次逢面,面对她时,他总是贪惏无餍,却也不贪急不贸进,就像墨水在宣纸的朱丝框里点染,需要用心去钻研藻饰,才能妙笔生花,谱写出动人的诗赋。
横竖撇捺,她有多种玲珑曼妙的身姿供他尽情挥洒歌颂,用词慷慨淋漓之处,会有绝美的声乐合之,最后余下三两声意境深远,韵味悠长的叹息。
收笔合卷,她躲在他怀里微微发着颤,“万岁爷,等到了南苑,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陪你去骑马,去射箭好不好?上次你教我抹鞦射还是五年前在磐石那时候,那时的雪好大,从马上跳下来都没膝了。”
皇帝抚着她的背心,把她的下巴扣在自己的肩沿上说好,“等到了南苑,朕带你去狩猎,去骑马射箭,在磐石那时候桓桓住灰窝,朕住泥窝,想想也挺苦的,但是又很怀念。”
郁兮笑道:“因为那时有荔枝鸡,有莲花白,还有万岁爷扮演的白牝狐。”
两人笑着回忆从前的事情,他们一起喝酒吃肉,促膝长谈。一起同台演戏,接受死亡。一起走遍江南雨巷,品味糖食流年。一起应对纷争的口舌,又一起养儿育女。
就像皇帝最后总结的那样,“朕与桓桓活在规矩里,又过得没有那么规矩,想来不也是一段佳话么?”
带着些疑问,也是肯定的语气。
岁月迢迢,又仿佛不过是眨眼一瞬。时光翻转着皇帝案牍前的奏折,磨旧了郁兮额前的九凤钿口,把年岁的纹理填充进子彦日渐深邃的眉眼间,苏予越笑越深的酒窝里。
又一季的盛夏在蝉鸣衰落时落幕,迎来了秋日的天高月明,中秋时太皇太后在长春仙馆举办了家宴,天上是高处不胜寒的琼楼玉宇,月下是重檐飞脊擎起的团圆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