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本就早有走的打算,手上已有不少积蓄,秋儿日渐长大,需要读书识字,刘芳花也想尽快跟陈管事顺理成章……与其一直在这荒凉的山上,不如去山下,买栋宅院,相夫教子,生儿育女,自然也可以过荣华富贵的日子。
原先是担心黎疏得知后会生气,但现在他双眼已盲,反倒落下了心头大石。
刘大娘和刘芳花筹备了几日,选定宅邸,把物品分批运下山。
临近离别之日,倒还是有些不舍。黎疏照顾了她们母女多年,无论如何也有些情分,刘大娘和刘芳花也没有直接说她们想走,而是说下山给他寻找名医,短时间不能回来,黎疏当然是毫无反应的。
因为这样,她们心头的亏欠情绪反倒浅了些,留下些银子和两个丫鬟,便离开。
黎疏对于任何人的去留都不甚在意。
他不在意别人,别人自然也不会在意他。
真正在意刘大娘和刘芳花去留的,反倒是于凉凉的兄嫂。
绸缎庄再次亏空,于广远跟方氏带着礼物上山前来,除却想再借点银子,还想让黎疏给他指点指点生意门路。
到山上才知,妹妹已死,妹婿已盲,而原配夫人及其娘亲离开了。
他们最开始哭天喊地,而后义愤填膺,可黎疏像是彻底心凉,除了方氏喊着“凉凉我可怜的妹子”他稍稍转了下头外,其余毫无动静。
于广远夫妇住了两日,便从被留在山庄里的丫鬟那打听到了不少消息。
他们陆陆续续得知于凉凉之死或许跟刘芳花有关,有人看到她推了她;黎疏不在的日子,陈管事夜宿在刘芳花房里,两人有奸情;秋儿并不像是黎疏的孩子,都说是陈管事的;刘大娘离开时抬走了好几箱银子……
很快,他们自己圆出了事情原委,必是黎疏原配夫人刘芳花及其娘亲,伙同奸夫,杀害了于凉凉,而后趁妹婿黎疏眼盲之时,卷款携逃!
好一对毒辣的母女!
于凉凉兄长当即咬牙切齿,原本想报官,但这世道,想让官家做事胃口大地很,说不定这银子追回来,就剩了一小半。官家说其余没了就是没了,敢多问,就得被打出来。
他们夫妇见识过潘帅的作风,这些年越发觉得无非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要是心够硬、胆够大、手段够狠的话,报应是来不到身上的。
更何况,他们还占理,这是他妹婿的财产,他们是帮他保管,必要之时还可把他接回家去。
合计半夜,他们打算先查到黎疏原配夫人的位置,拿走银钱,如果黎疏原配敢报官,就抖出她杀害他妹妹的事实。
这是人命,想必对方必定有所忌惮,哪怕万一对方报了官,那时候他预先结交好关系,手上还有银子,对付两个无钱无势的女人,还不是易如反掌?
合计完此计可行后,于凉凉兄嫂第二天,便在黎疏面前说了些不痛不痒的宽慰话后辞行,下山雇人追查刘芳花和刘大娘马车行踪去了。
山庄内迅疾恢复平静。
清晨,黎疏眼睛蒙着白布,独自出来,把剑放在庭院旁的石桌上,静坐。
自从回山庄后,他习惯于每日这样静坐。可以感受许多,想起许多。
不知坐了多久,一片花瓣兀然落在手背上。
黎疏用左手拿起。
放至鼻尖。
香气清幽,是桃花。
拇指蹭了蹭,很柔软。
四面八方的墙头上趴满了黑衣人,风中的弓箭绷足,蓄势待发。
-
台灯的光照耀着眼前的字。
今天是元旦。
学校里放假一天,朋友圈里都是总结、心愿、新年计划,或者干脆就吃吃喝喝见证跨年,于凉凉却独自待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
她是个很悲观的人,元旦并不特别,每年都有元旦,人生中每个日子都不一样。
节日在她眼里更像是种刻意的聚众狂欢。
她不喜欢聚众,也不喜欢狂欢,更不喜欢特别。
平常就很好。
努力读书,努力生活,努力过每一天。
于妈妈敲了敲后,推门进来:“凉凉,你那个痴汉小同学找你。”
于凉凉回头,愣了一秒。
她并没有约黎疏。
“他也没上来,就在楼下,去不去随你,我就告诉你这个事。要是你不想跟他碰见,待会儿下楼换条路。”于妈妈关上门,语气里居然带着点笑。
于凉凉莫名有点恼她,转过头想继续写作业,写了会儿定不下心神,干脆还是穿上衣服下楼。
下午,外面天气还是很好,青天白日,明亮不已。
她家在三楼,坐电梯也行,直接走下来也行。于凉凉选择走下来,把手放在兜里,在距离黎疏不远处慢慢停住。
黎疏站在小区院子里,大概也没想到她会立刻下来,远远见她停住,才上前递给她一条白色的围巾:“元旦快乐。”
于凉凉望了眼,没动作。
黎疏知道她不会收他的礼物。
收回去。
-新年第一天,想见她。
于凉凉垂下眼,她没说话,是因为很多时候她都不想对人太过残忍,更何况现在这个世界的他没有任何过错。
……无论他是因为断断续续的前世记忆,还是别的原因追求自己。
“我喜欢你。”黎疏突然认真说,“很喜欢你。”
于凉凉抬起眼,手指无法克制地颤了颤,竟无法描述出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感觉。
没有风,像是什么都被抽走了。
周围格外寂静,格外清晰。
他的目光格外沉静。
于凉凉从未想过黎疏会对她说出这句话,即便是上辈子,上辈子她都不曾期待过他说这句话,她更希望的是他能关注她,在意她……
然而此时此刻,听到他说这句话,她的内心到底是什么感觉,喜悦还是悲凉?她都快分不清了……
她挪开视线,许久后才重复地轻声说:“我不喜欢你。”
黎疏说:“我知道。”
低头盯着围巾。
-他知道,所以他才要说。
于凉凉尽量让自己语气轻松起来,不听着喉咙发哑:“有那么多女孩子,为什么非要追求我呢?你可以有很多选择。”
“我不会有其他选择。”
“为什么?”于凉凉问。
“没有为什么。”黎疏回答。
于凉凉望着他。
黎疏盯着她的眼睛说:“你应该知道的,没有为什么。”
-
墙上的弓箭手们缓缓拉直身体,绷紧胳膊。
利箭耀光,瞬将离弦。
身边还是灼灼桃花,再过十尺,却是天罗地网般凝滞而肃冷的杀意。从上次放弃任务,黎疏就已知会是这样的结局。
杀手,杀不了人便是被杀。只是不知为何,到底还是想再回来一次。
桃花香淡,挪开鼻边便闻不到。
黎疏端坐良久,忽而伸手似要拿起旁边的剑,施令者瞬间挥手下令,万千箭矢如星雨流行汇聚般袭向他的心口。
把手从剑上拿开。
他早已不打算反抗。
冬雪已尽,春寒陡峭,幕幕寒气,空旷孤远。无数箭簇袭来,射中桃花树,树干震动,枝头桃花簌簌而落,庞然绽开无数清幽香气,桃花瓣如大雪般坠落。
黎疏在树下寂静地坐着。
-她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如此听着无数的雪花落下,逐渐悄无声息。
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和心口无尽的疼痛。
黎疏轻轻用拇指抚摸手中那片桃瓣,才知自己当时停在峡谷口望见她死去时的感觉。
手中桃瓣柔软。
柔软。
似脸庞。
-
小区楼下,黎疏伸手贴着脸,用拇指轻轻擦干于凉凉脸上的泪痕,他没有想让她哭。
她流下了泪问:“……你为什么要想起来?”
黎疏说:“因为我得知道,我为什么要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死于心碎。
这章写了好久,那种意境很难写出来。
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出来,为啥于凉凉知道黎疏想起来了
第39章 受伤吗?
于凉凉很羡慕林喻、徐萌萌。
她们总是很大方地表现出自己喜欢谁,对别人不喜欢自己表示讶异——我这么好,他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不行,我得让他喜欢我。
在别人眼里,这或许是自恋,但在于凉凉眼里,这证明被好好爱着。
被父母,或者是被异性……温柔地宠护。
她们没有受过苦,她们不知道无论付出多少都不被爱的疼和自我怀疑,才会有这种无畏的自信。
于凉凉这世也被父母爱着,可她的内底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她像个带着满身伤痕的核,即便现在已经长出柔软香甜的果肉。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流着泪醒来。
想忘记,可不掉;想不在意,可每每回忆都让她心脏酸麻。
她等待伤口愈合,却无法抹平伤疤,以及望见伤疤时还能不停回忆起来的……疼。
转身离开。
今天她得到了上辈子最想要的东西——黎疏喜欢她,向她表白,温柔地对着她说“我得知道,我为什么活着”,就像是她上辈子梦里才出现过的东西……或者说,连做梦都没想过他会这么说。
可是她现在觉得很难过。
很难过。
于凉凉走上楼,一路都在流眼泪。
这种难过在于那种委屈——那种如同陈年冤案时隔许久许久,连最后一个人都不再存有期待地死去后,却突然昭雪般的委屈。
六月飞雪,世人皆知,来的是好的,但晚了,太晚了……晚到她不仅放弃了希望,连期待都没有了。
她停在楼梯转角处,喉头酸涩,伸手抹掉自己的泪。
上辈子,她始终隐忍着,隐忍着,不发一词……那些漫漫长夜里无尽的沉闷和等待、不肯轻易示人的痛苦和绝望,无数次深埋在心底的酸涩。
现在她终于可以为前世的自己好好地、好好地大哭一场。
元旦结束,正常上课。
早晨来时,班上还是一片吵闹,没有从节日的氛围里出来。
田菲在叽叽呱呱说她跟朋友去上海跨年,王卓贤边低头补作业,边敷衍地点头,秦容撑着下巴,若有所思。
班上的王俊过来,有些害羞地递过来白色小盒子:“秦容,之前你不是说你耳机掉了,昨天有促销,我正好多买了一对,你看看你喜欢吗?”
田菲立刻撞了撞王卓贤的胳膊,用眼神示意——王俊追求秦容已经很久。
“好,谢谢。”秦容接过。
她突然收了礼物,王俊兴奋地坐回座位。
秦容没拆开,而是拿起来看了看,里面隐隐约约有张纸条,果然还是这种套路。
班上的岑丽丽从旁边走过,秦容突然把耳机盒塞到她手里,笑着说:“王俊给你的。打开看看。”
岑丽丽懵了下,打开,里面有张小纸条,写着:“我喜欢你。”
她的脸霎时红了。
王俊在后排一直注意秦容发现耳机盒里纸条的反应,却没想到她居然把耳机盒塞给岑丽丽,见状连忙上前抢走耳机盒和字条,塞进桌里面。
他明白秦容这么做的意思,而后蜷起胳膊,把脸埋下来。
岑丽丽有些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慢吞吞背着书包地走到王俊旁边坐下,忍不住担忧地望了他好几眼。
前两节课后的二十分钟休息时间,于凉凉出去上厕所,秦容也正好出去。
于凉凉走到教室门口,退回来半步站定,秦容伸出脑袋往外望了望,才见是黎疏穿过走廊。
直到黎疏走过后,于凉凉才出去。
秦容上前两步,走在她身侧:“你好像不太想碰见黎疏。”
于凉凉没回答她。
“既然你不想跟他在一起的话,那你要不要帮帮我?”
她仍旧没应。
秦容笑:“男生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你跟他说得再清楚再明白,拒收他的礼物,很明确地说不喜欢他,拒绝加他的好友,不接他的电话……他还是认为你只是犹豫,认为你只要没对象他就有机会。每天发早安、晚安、节日祝福、送点小礼物,表白的小纸条……总觉得所有女生都会被这种浅薄的痴心所打动。”
于凉凉知道她在说谁:“你有点太过分了。”
“不过分,他并不知道他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多少困扰,我烦他烦得要死,喜欢不是做任何事的挡箭牌。”秦容把双手背在身后,“而且很多时候,要是不狠不下心做点过分的事,对方就永远不会停止。黎疏现在不就是吗?”
这句话成功让于凉凉停住脚步。
秦容转身正视她:“你帮我把他约出来,我去见面,这是双赢。”
“这样对他不公平。”
“感情里没什么公不公平。”秦容说,“没有任何行动比把他推给别的女生更能证明你的决心——你完全不在意他。”
于凉凉垂下眼,她并不是不在意他,只是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秦容说:“你只有过分一次,他才能死心。表明态度是你的事,接下来是我的事。”
她继续往前走,但秦容说得对,如果她不做些什么,黎疏不会停下来。
课堂中。
于凉凉抬起眼,盯着黑板。
脑海中却始终在想昨天黎疏摸着她的脸对她说:因为我得知道,我为什么活着?
她完全无法想象上一世的黎疏说这句话的场面。
他是真的喜欢她吗?还是……或者不是情,是长久的遗憾和无法释怀。
可于凉凉却早都没有了。
她的心是空荡荡的,在下雪之时,濒死之前,就什么都清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