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在院子中央,零星种着几颗梨树。梨树下各有一石桌。
石桌旁,坐一玄衣人。
寒风猎猎,玄衣鼓起勾勒出腰杆劲瘦,长发微扬,发丝间银冠隐现,有鹰形刻于其上。
微侧头,可见轮廓似风刀所刻,一起一落皆动人心魄
只一背影,就可见窥其冷性。恍若这险峻山峰千年化形,聚冰寒之灵气,才形成此一人。俊美非人,仿佛山中妖。
但在苏玛眼里,她只能看到对方更加劲瘦的腰肢,与愈发清晰的轮廓。
他瘦了。
挽柔好久才回过神来,不由得喃喃:“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百里骁?”
她声音不大,苏玛却吓了一跳。赶紧冲她使个眼色让她安静。挽柔这才想起来,眼前的人可不是什么山中妖,而是杀人不眨眼的百里骁!
她赶紧闭紧嘴巴,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
百里骁坐于院中,往来弟子皆无声行礼。平时在外无恶不作的恶人到了他面前,皆是两股战战,勉强行走。
他视若不见,垂眸倒酒。这酒水清冽,似倒在他的眸中,瞳孔澄澈透亮。
树影绰绰,有花瓣簌簌落下,落于他的杯中。梨花嫩白,有如一页玉舟徜徉在酒水里,他微微一顿,指尖一停。
苏玛见这梨花似想起了什么,恍惚了一瞬。
有山风袭来,带来一股馥郁的芳香。有一黄色踏入这园中,带着小心与惊惶。
挽柔眼前一亮:是师姐!
苏玛顿了一下,见挽媚似乎对百里骁说了什么,大约是迷了路,嘴角含笑,面色从容,乍一看去,恍若林中仙子,清丽温柔。
挽柔趴在她耳边,小声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师姐这个样子,这么温柔,简直不像她了。”
苏玛却知道对方像的是谁。一袭黄衣,嘴角含笑,不是她上一个身体“小梨”还能是谁?
不愧是云欢宗的大弟子,不仅是衣着,连神态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只是她知道挽媚的手段,明明媚功已经练到上乘,为何偏偏要模仿一个普通女子。小梨只是在百里骁的身边短短出现了几天,并无任何特别。
况且在那几天中,百里骁也未有出格之动作,是什么让挽媚以为扮作“小梨”会对百里骁有用?恐怕他们还不知道百里骁欲把“小梨”除之而后快吧。
苏玛的嘴角勉强一勾,感觉这风似携了百里骁的酒,苦得很。
挽柔看了半晌,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这个办法好像有用,百里骁看过来了!”
苏玛一怔。猛地抬头。
百里骁一手执盏,微微偏头。山风拂过,梨花飘落。虽看不清百里骁的表情,但二人隔着梨树对视,恍若神仙眷侣。
苏玛微微一眯眼,感觉指尖一痛。一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按在了一块尖锐的石子上,竟然浑然不觉。
挽媚似被这目光看得羞涩,红了脸颊。看百里骁没有反感,暗暗给了其动力,于是试探地上前走了几步。这里山风烈烈,并不能听清两人在说什么,但看百里骁并未有所抵触,似乎默许了挽媚的靠近。
苏玛微微抬眼,似被这日头恍了神,不敢承受微微偏过了头。
挽柔暗喜,在苏玛的耳边小声道:“我就说师姐一出手就没有失手的道理。百里骁肯定是心动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苏玛正待说话,突然瞄到百里骁的手一动,她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地喊道:“小心!”
然而却是晚了。
百里骁看着挽媚,突然抬手。
挽媚以为对方是在叫她过去,嘴角微勾,提裙而上。却没看见旁边的树枝无风自动,若箭一般破空飞来。席卷一地残叶,瞬间来到她的眼前。
空中扬出一道血线,猛然听到一声惨叫,这叫声如此尖利,被风席卷成破碎的哭嚎。
挽媚捂着胸口呕出一口血,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挽柔看着苏玛,得意的笑意僵在脸上。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倒在地上的挽媚,已经有一大滩血流了出来,染红了黄色的衣裙,淌过洁白的梨花。
她张了张嘴,脑海中一片空白,但身体已经反射性地软了。
百里骁似乎听见声音,猛地回过头,挽柔下意识地惊叫一声,但很快就被一只柔软的手捂住,连拉带拽地从墙上拖下来,塞到墙角里。
挽柔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看着脸色也很僵硬的苏玛,想要说什么,眼泪却先下来了:“怎、怎么会是这样?”
她不明白。刚才师姐不是好好的吗,百里骁并未出言呵斥或者驱赶对方,怎么一转眼不由分说地就用一节梨枝将师姐穿了心?
若是一个陌生人来此,也不至于不由分说就杀人吧?
怪不得,怪不得别人都说这无上峰是人间地狱,而百里骁就是这地狱里最残忍无情的杀神。挽柔以前只道是别人夸张,今日终于见识到了此人的可怕。
苏玛的指尖冰凉。她想起刚才百里骁的那个眼神,有着怔忪。
她发现在这短短三个月内,百里骁就变了。如果说以前的他是插在冰峰上的剑,锋利无情,却也在漠然之中有些许融化时刻。然而现在,就像是饮足了鲜血,风割剑刃都能有血腥传来。
她也没有想到百里骁会突然下手,为何如此狠绝,是因为受到了打扰,还是因为那是“小梨”,想起了被背叛的日子?
她微微恍神,还是掉到手背上挽柔的眼泪拉回了她的神志。她看挽柔吓得够呛,尽力安慰她:
“挽媚有内功护体,现在应该还没断气。这无上峰藏龙卧虎,若是能解释清楚,定然能救回她。”
说着,她就起身。挽柔下意识拽住她,微微复杂地抿了抿唇:“你、你就不怕死吗?”
一想起百里骁刚才的狠绝,挽柔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哆嗦。她在云欢宗多年,什么样的恶人没有看过,本应无所畏惧。但是百里骁这样沉默狠绝的人更让人不寒而栗。
宗主说过,是人就有弱点,只要揪住了对方的软肋就可全然无惧。但是百里骁不一样,对方就像是一柄毫无感情的魔剑,若是看了一眼都能被割得鲜血淋漓。
苏玛想,怎么不怕死。
她已经死在对方手里两次了,上一次还死在了对方怀里,勉强算是为他而死。
他不只是一个杀神,更是她生命里的一个瘟神。
她道:“怕也得去。你现在马上回去告诉师父。我看能不能把挽媚救回来。”
挽柔哽咽地点了点头,她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跑了出去。
苏玛站起身,有些惴惴地叹口气。
她本想着这一次要在百里骁的面前来个惊艳出场,就算对方不对她动心也要死缠烂打,早晚会让他习惯自己。但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在自己不会死的情况下。
她害怕自己会像挽媚一样,一现身话都没有说两句就被一根树枝穿了心。
不过她不能见死不救,只能硬着头皮试一遭了。
她从后院绕过去,见有一小门。应该就是挽媚进院的地方。刚一迈进,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挽媚躺在地上,脸色青白,若不是胸口微微起伏,仿佛是个死人了。
苏玛内心焦急,只是踏入了这个院子,就像是踏入了冰窟。她感觉自己的全身麻痹,指尖都有些凝滞。好像回到了第二次在客栈时,当做店小二与对方初见的时候。
仿佛每一次攻略对方,她都是把脑袋别在了裤腰带上。
她顿了顿,心下惴惴,面上不显。边喂给挽媚一颗丹药,边抬眼笑道:“百里峰主何必这么大的火气,我师姐只是误闯了这院子,您就想要杀了她?”
她说话绵里带针,但吴侬软语,似这突歇的风,虽是冷冽,但也难掩温柔。
百里骁依然坐于桌旁。他垂眸不语,恍若这世上再美好的皮囊在他面前都不如这一盏酒醇香。
他虽不语,但训练有素的属下皆明白其意,沉默地走上来。
那凶煞的表情,苏玛可不会单纯地以为他们是好心帮她搬动挽媚去找大夫。
她微微站起身,冲那几个人一挑眉梢,眉尾似柳梢微荡,万种风情自是不必多说。
“我们可是无上峰的贵客,你们还要强行把我们扔到乱葬岗上不成?”
几个凶神恶煞的弟子猛地一愣,似被这山风迷了眼,脚步皆踟蹰起来。
有人犹豫地问:“姑娘可是云欢宗的人?”
苏玛的指尖缱绻地穿过发尾,勾到一手芳香:“我从上到下,哪里不是?”
但见在江湖上凶神恶煞的几个恶人,皆是红了面庞,粗了呼吸,却不敢在百里骁面前放肆,脸上一红一白,好不难受。
属下为难地看向百里骁:“峰主.....”
百里骁随意地偏过头,苏玛微笑地看向他。风起,发尾的梨花随风微扬,兜兜转转落在了百里骁的脚边。
苏玛微微抬眼,看着风中的梨花,恍惚间想起了在溪水村的时候。那时她园中也有一棵梨树,在百里骁第一次离开之时,她站在梨花树下发怔。
风起时,突闻马儿嘶鸣,她一转头就见对方骑白马而来,虽面无表情,但眸中似映着星河,让人见之欢喜。
只是如今,他的脸未变,眼里只余冷漠。
苏玛沉默地回视。
半晌,他转过头,微微抬手。
苏玛一愣,以为对方还要再来一遭。下意识地抬臂欲躲。
却见几个属下小心地走过来,对她道:“仙子莫怕,峰主这是要我等带您的师姐去看大夫。峰上有鬼医坐镇,她定会无碍。”
苏玛内心一荡,慢慢放下手臂,一抬眼,却见那石桌上早已没了玄色的身影。
她快步走到石桌旁,一低头,酒杯犹在,但杯中物皆无。
作者有话说:百里骁:一口就喝掉你
晚上还有一更。不要熬夜早上看。
第54章
宗主赶来时,挽媚已经被交于鬼医的手上,鬼医神色淡然,并说挽媚不会有大碍。
宗主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一场闹剧惊动了不少人,龚叔匆忙赶来,与宗主见过礼,好歹也算是平息了一场争端。
挽媚见众人在场,不敢太过放肆。回到房间后不由得气道:“一开始还好好的,这人怎么说下手就下手。”说完,有些谨慎地向外看了看,又接着低声道:“幸亏师姐有内功护体,否则就要把命交代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
宗主也是略为心惊。她本以为百里骁再过凶残,也还是一个男人。只要是男人就逃不过温柔乡,但是没想到挽媚如此如花似玉,对方竟然毫不犹豫下手。
是他太过绝情,还是完全不喜挽媚?
宗族沉默了一会,半晌微微抬眼:“今日之事也完全超出我的预料。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们来无上峰是来投诚,并非结仇。媚儿捡回一条命已经是大幸,此事不可再提。”
挽柔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她给宗主倒杯水,让对方也压压惊。只是坐下来还是余怒未消:“我想不通,他为何毫不犹豫地就向师姐下手。师姐这么漂亮,他就没有一点怜爱之心?”
宗主道:“百里骁生性谨慎,你师姐唐突前去冲撞了他也未可知。”
挽柔拧眉:“同样是突然闯进去,那苏夭怎么没事?”
宗主这才想起来,挽媚和挽柔能够活着回来还是多亏了苏夭。要不是对方机智,可能云欢宗里她最得意的几个弟子都要断送在这里了。
她脸色微微缓和了一些,刚欲叫苏玛,却突然发现坐在窗前发呆的人早已没了身影。
“苏夭?”
*
晚宴按时举行。
无上峰内张灯结彩,灯火通明。夜色中,与天边的星辰相映成趣。
百里骁换上华服缓缓走上主位,透过冰冷的面具看着坐在厅下的众人,眸中波澜不惊。
他本来不欲过生辰,一是年纪未到大操大办之时,二是他不喜喧闹。只是属下说这是他坐上无上峰峰主之位后第一个生辰。若是操办起来可让峰内上下沾一沾喜气,也可邀请帮众笼络人心。
他知道既然是做了峰主,就无“私事”可言,也就随他们去了。
眸光一扫。这些人他大抵都熟悉。坐于左边的是屠刀门的二长老,叛门投诚。坐于门口的是阴阳刹的遗孤,之前受正道委托刺杀他,被他灭了大半个门派,只得苟延残喘。更有残阳派掌门,在他登上峰主之位的第一天就来示好,但笑里藏刀。
这些人在通明的烛火下,笑得真心实意,恐怕脸上戴的面具比他的更要深厚。
真真假假,他不以为意。只盼着大戏早早登场,唱罢之后能还他一时清净。
他难得惫懒,微微偏了身体,抬了一根手指。
有属下站了出来,替他说些客套话。他全程一言不发,倒也没人敢质疑。
挽柔站在云欢宗宗主身后,看苏玛久久未来,不由得心下暗急:“苏夭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万一惹了什么事该怎么好?”
宗主不紧不慢地喝口茶:“爱惹事的是你,可不是她。”
挽柔不忿地闭上嘴。
两人只是坐在角落里,但灯下看美人自是显眼。旁边有一身披袈裟的和尚凑了过来。虽说是和尚,但身形硕大、袒.胸.露.乳,一笑皆是淫邪之色。乃是江湖上有名的“采阴补阳”空色和尚。
“挽玉宗主,别来无恙?”
宗主——挽玉似与这和尚相识。平日里冷静自持的面庞难得出现一丝嗔怪:“色和尚,你怎么也在这里?”
空色抚着肚皮一笑:“无上峰新峰主上任,我岂有不来之理?”说着,他色眯眯的视线就转向挽柔:“这姑娘也是你带来的?”
挽玉道:“如何?”
空色看了挽柔一眼,视线粘腻,就像是在其身上舔了一圈。挽柔心下嫌恶,但出任务这么多年早已能做到面不改色,甚至还微微一笑。
空色道:“确实是天香国色。比屠刀门那个老怪带来的女人美多了。”
挽玉挑眉:“屠刀门?他们也带了女人过来?”
空色看了一眼坐于上位的百里骁,低声说:“这不用细想也是理所当然。如今百里骁是新任无上峰峰主。与万千正道为敌却不落下风。有人道他能重现五十年前无上峰的称霸武林之势,也有人说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得意不了几天。”